長風幾萬里 第7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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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弓弦的震顫聲陡然響起,如波紋般蕩在人耳邊,高和臉色驟然煞白,猛地轉頭,就看見一直羽箭脫弦,刺破空氣,自上而下,精準地扎進了李忱的心口,箭尾仍顫顫不止。 咸寧帝捂著流血的傷口,借高讓的攙扶撐在御座上,他緊盯倒在地上的李忱:“朕這回就教教你,逼宮奪位,不是誰都能做的?!?/br> 李忱跪倒在地,才發現,一個弓箭手藏在紫宸殿的橫梁上,手中的弓弦還在震顫。門外傳來朱充嘶啞的喊聲:“殿下,禁軍太多,我們要抵擋不住了!” 他的父皇,是什么時候藏了這么多禁軍在宮里的? 他不知道。 李忱咳出一口血來,不由大笑出聲。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費心的籌劃,如何的志得意滿。想起此前他與老二是如何作對,只為了那個儲位。想起更早以前,他是如何希望得到父皇的看重,又是如何因為一句夸獎而精神振奮。 單手撐在地上,李忱艱難地抬頭,雙眼看著御座上的人。 心口處流出的鮮血一直止不住,李忱用盡最后的力氣,笑得滿眼是淚,斷斷續續地問道:“我是長子……我是你的兒子,我該是儲君,難道有錯嗎?” 第75章 大皇子中箭身死, 高和見勢不對,從窗戶翻出逃走,高讓顧不上阻攔, 只因咸寧帝一口氣泄下來,再站不住, 雖然沒有傷及要害,但傷口很深,血早已將龍袍洇失了一大片, 很是刺目。 “去把藥拿來?!?/br> 聽到這句吩咐,高讓才想起什么, 立刻跌撞著從咸寧帝床下拿出一個木盒, 取出褐色瓷瓶,將止血的藥粉灑在了咸寧帝的傷口上。不過刺進去的短刀他不敢妄動, 生怕出事。 眼看著血溢得沒那么快了,又喂咸寧帝吃了兩顆提氣吊命的藥丸, 高讓才險險松下緊繃的弦。 無論是藏起來的禁軍和弓箭手,還是這些藥,都是咸寧帝在楊敬堯被定罪后陸續備下的。 如今的朝局確實如大皇子所說, 半數朝臣都歸攏于大皇子麾下。若咸寧帝主動動手,那在殺父弒兄之后,還會添上“弒子”的罪名。那般情勢,非咸寧帝所期望。 因此, 在大皇子步步緊逼時, 咸寧帝選擇了“守”——逼宮謀逆, 大皇子身死,就是罪有應得,寫上史書, 后世也挑不出錯。 只是沒想到,高和竟然會被大皇子拉攏,膽敢刺君。 這時,高讓耳邊傳來一聲輕響——紫宸殿的暗門被打開了。 紫宸殿自修建之初,就留有一扇暗門,以作危急關頭逃生之用,宮中只有少數人知曉。此時聽見暗門處傳來動靜,高讓心里生出不少猜測,等他定睛一看,又驟然松了口氣:“皇后娘娘,您怎么來了?” 皇后未別釵環,衣著素凈,邊走邊道:“出了這么大的亂子,我擔心陛下出事,實在不放心,就趕來看看?!?/br> 先是看見了中箭身死的大皇子,皇后皺了皺眉,沒說什么,等看清龍袍上的血跡,她臉色一變,疾步走近御座:“怎么傷得這么重?”接著厲聲吩咐高讓,“你快去將太醫帶來為陛下診治,陛下這里有我守著,出不了岔子?!?/br> 門外的叛軍應該已經被控制住,翻不起大風浪,高讓暫時還不敢讓外面的人知道大皇子身死、咸寧帝重傷——畢竟宮中還有個二皇子,若讓二皇子知道了這個消息,保不準會生出什么事端來。 而皇后與陛下年少夫妻,感情甚篤,雖然這幾年淡了不少,但皇后沒有子嗣,一身榮華盡系陛下,也是這宮里最不想陛下死的人。 這些想法都只在一念間,到這里,高讓心里有了計較,但他仍謹慎地看了眼咸寧帝,得到對方的點頭示意后,他才躬身道:“奴婢這就去,陛下這里還望娘娘看顧?!庇謱⑺幤窟f過去,“若傷口處的藥粉失效,就要勞娘娘替陛下上藥了?!?/br> “你放心?!被屎笥址愿?,“外面很亂,高公公將弓箭手帶上,讓他保護你和太醫。記住,一切以陛下身體為先,先將太醫請來,其它的任何事都容后再議?!?/br> 高讓知曉輕重緩急,應下來,立刻帶著人從暗門出了紫宸殿。 殿中再無旁人,咸寧帝的呼吸發沉,他見皇后盯著他的傷處出神,緩滯地伸過手去,搭在皇后的手背上,喘息道:“朕沒想到,此時來到朕榻前的,會是皇后?!?/br> 皇后隔了片刻,才回握住咸寧帝的手,柔聲道:“臣妾是陛下的妻子,當然應該守在陛下身旁?!?/br> 暗淡的燈影下,皇后眉眼如畫,發如鴉羽,容貌與年輕時沒有什么差別,咸寧帝看著看著,像是被勾起了回憶,忽地笑道:“朕還記得朕還是皇子時,有一次打獵受了傷,阿嫵也是這般在我榻邊替朕上藥,眼睛都哭紅了?!?/br> 他慢慢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安撫:“阿嫵,不要怕?!?/br> 皇后搖了搖頭,手里捏著裝有止血藥粉的褐色瓷瓶:“陛下放心,臣妾沒有害怕?!?/br> “嗯,朕知道,阿嫵看起來柔弱,性子最是堅韌?!毕虒幍垠@覺,可能是因為心底的那一抹愧疚,除宮中設宴或者有緊要的宮務外,他與皇后已經許久不見。 心里軟了下去,咸寧帝道:“等朕傷好了,朕就送阿嫵一棵老梨樹可好?春日時,會開出燦白的花?!彼ひ粼桨l柔和,滿是回憶,“阿嫵可還記得,你我初見,就是在春日的梨樹下?!?/br> “我當然記得?!被屎蠡卮?,“我還記得你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你,你那時還是一個不受待見的皇子,我父母都極力反對,但只要是你說的話,我就都相信,所以,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你?,F在想來,那時的我,確實很傻?!?/br> 咸寧帝臉上的溫和神情慢慢退下,他皺了眉:“阿嫵?” “你看,二十幾年了,你依然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好騙的阿嫵,因為太愛你了,所以舍不得傷你?!被屎罂粗虒幍鄣膫?,笑道,“藥效已經過了,流了很多血出來?!?/br> 咸寧帝不敢亂動,緊盯著皇后,收斂了溫和:“皇后,不要做不該做的事!” “不該做的事?”皇后坐直身,拿起褐色瓷瓶,手一松,只聽“啪”的一聲,藥瓶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她迎上咸寧帝的視線,“是這樣嗎?” “哦對了,我讓女官拿著我的懿旨,以宮變為由,將太醫院輪值的太醫都送出了宮。高讓趕過去,肯定會撲個空?!被屎笮τ氐?,“陛下,你看,如今沒人能救你了?!?/br> 咸寧帝忍著劇痛,一把擒住皇后的手腕,向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臉上終于出現了懼色與張皇:“阿嫵,你不能這么對朕!太醫,朕要太醫!”他猛地低吼,“你不能這么對朕你聽見沒有!” 手腕被攥得青紫,皇后沒有掙扎,她收起臉上的笑,聲音冷冷地問:“我不能這么對陛下,那陛下又是如何對我的?” “我的孩子是什么不能存于世上的妖孽怪物嗎?能讓你一而再地痛下殺手,那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親子,你甚至不容許孩子出生!”所以的平靜破成碎片,皇后眼中一滴眼淚也沒有,卻讓人覺得她已經痛過了極致,“你是不是以為,我兩次落胎再不能生育,都是你動的手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咸寧帝閉上了眼。 “中宮嫡子,生下來就會被群臣請立為太子,名正言順。怎么,你就這么害怕有人會搶你的皇位?”這一刻,皇后眼中浸著血,“你為了你的權力,將所有人,都當作了你的敵人?!?/br> 年少時,梨花樹下,仿佛一場不可沉溺的短夢。 見咸寧帝不言不語,皇后提了提聲音:“可以進來了?!?/br> 聽見從暗門處傳來的腳步聲,咸寧帝遲緩地睜開眼,就看見了一個絕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謝琢。 皇后腳踩上散在地面的藥粉,碾了碾,嘴里道:“正好在殿外碰見,他還幫了臣妾一點小忙。聽說陛下很是看重謝侍讀,臣妾就將他帶進來了?!?/br> 謝琢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黑色夔紋常服,被襯得膚若白瓷,面如冠玉。只是衣衫寬大,令他的身形顯得有些空落。 他站在原地,對不遠處大皇子的尸身視若無睹,也不曾有半絲驚訝,坦然地任咸寧帝的目光刺過來。 “謝衡是你什么人?”咸寧帝話音沙啞,帶著濃重的殺意。 如今,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羅紹行刺大皇子失敗,羅常被彈劾,秦伯明與盛浩元科舉舞弊被揭發,太學生伏闕上書懇求定罪,楊敬堯通敵叛國被判謀逆凌遲…… 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帶著十二年前的影子! 甚至與陸驍的不睦,全都是演給他看的。 謝衡回答他的話:“謝衡是我父親,我小時候,陛下見過我?!?/br> 咸寧帝咳嗽一聲,口中滿是鐵銹味,引動傷口,疼得他呼吸一滯。他在短暫的怔愣后慘然笑道:“原來二十年前,他就已經防我到了這個地步!” 謝琢嗓音清淡:“陛下說笑了,若我父親真的防著您,他當年就不會同謝家滿門一起死去。就是因為他仍然心存僥幸,仍舊對您抱有期待,才用二十年的輔佐扶持,換來了一紙凌遲處死的詔書?!?/br> 不知道是哪一句戳中了咸寧帝的心口,他突然不顧傷處,撐起上半身,面目陰沉地斥道:“二十年又如何?我已經讓你們謝家登上了這么高的位置,還要朕怎么樣?還要朕怎么報答?” “報答?”謝琢眉目霜寒,“你到底是想報恩,還是想讓他去死,你難道不清楚?” 傷處的藥粉被血沖散,咸寧帝唇色蒼白,他瞳孔微散,像是看不清一般,身體前傾,妄圖從謝琢臉上找出一點和謝衡的相似來。 失血令他渾身發冷,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了,恍惚間,他像是透過謝琢,看見了當年在夜宴中遇見的謝衡。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咸寧帝聲嘶力竭,卻無多少氣力,“你可知道,每次看到你,我就仿佛看到了當年卑躬屈膝、與狗搶食才能活下去的自己!” 他紅著眼笑道,“可朕是天下之主,朕是皇帝!朕是皇帝??!” 再支撐不住,咸寧帝倒在榻上,一字一頓:“你救我、幫我、輔佐我,你父親為我身死,你妻子代我飲毒,你的孩子為我受苦……謝家助我登基,幾番救我性命,如此恩情,朕應該如何才能報答?” 他像是在問謝衡,又仿佛只是問自己。 語氣轉厲,咸寧帝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不如,殺之?!?/br> 說完,半睜著眼,咸寧帝看著御座前空無一人的地方,沾著血的手緩緩往前遞,似乎生了幻覺,又換了語氣,乞求:“伯平,你知道朕的不易……你肯定會原諒朕的,對不對?” 謝琢回應:“我父親一生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在宮宴那天救了你。若不是救了你,他這一生,父母仍在,夫妻和睦,兒女繞膝。而不是家破人亡,滿門盡滅,生受了千刀萬剮才含冤死去,裹著滿身污名下黃泉?!?/br> 咸寧帝探出的手垂了下去。 莫非,這就是報應嗎? 他的長子謀逆,死在了他的手里。他的次子算計他的權力,早已與他離心。他的第五子與陸家親近,發妻恨他,朝臣反他,百姓罵他—— 原來這就是,孤家寡人。 這就是孤家寡人…… 曾經,他得到了無上的權力。 如今,他失去了一切,包括權力。 謝琢走近,握住短刀刀柄,寸寸下壓。他低頭俯視咸寧帝,眼中無波無瀾:“你殺父弒兄,殘害忠良,弒子屠臣,為君不仁,不配入皇陵受子孫供饗?!?/br> 當夜,紫宸殿燃起大火,整夜不滅。 第76章 紫宸殿的木柱和房基上都被澆了桐油, 火勢一起,不用風吹,整座殿宇頃刻間就被圍入了火海。 但起火后, 無論是咸寧帝還是大皇子都還沒有跑出來,有人慌張地想打開殿門, 沒想到門從里面鎖著,根本推不開。 不過幾息,火舌就已經席卷而來, 所有人都不得不退開,太平缸中蓄積的水于大火而言, 不過杯水車薪, 剛潑上去,就化成了白汽。 謝琢與皇后站在無人的暗處, 遠遠看著。 交戰打斗的聲音漸弱,隨之響起的是此起彼伏的“走水了”的呼喊聲。 皇后曾與崔螢回相識, 她打量謝琢的容貌,眼中露出懷念:“你長得不像你父親,更像你母親和你外家?!?/br> 謝琢點點頭:“嗯, 家里的老仆也是這么說,還說母親容貌嬌美,父親為了娶到母親,受了外祖父不少刁難?!?/br> 桂樹的枝葉掩映著一彎新月, 風中有淡香, 沒有再提謝衡和崔螢回的舊事傷謝琢的心, 皇后過了一會兒,想起謝琢看見李忱中箭身死時,毫不驚訝的模樣, 問他:“你是不是從最開始,就不相信李忱能成功?” “陛下多疑,又將皇位看得至重,他絕不會輕易讓李忱成功奪位?!敝x琢望著遠處奔走呼號的宮人,側臉如凝玉,“我的目的,只是想要讓整個皇宮亂起來?!?/br> 只要亂起來,就有很多棋路可走。 皇后立刻意識到:“你知道我今夜也會動手,所以才在暗門附近等我?”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測而已?!敝x琢毫不避諱地回答,“因為今夜,是您能報仇的最好時機,所以我猜您一定不會錯過?!?/br> “你很聰慧,算計著每個人的人心?!被屎笱劾镉持鸸?,笑了笑,“至于報仇,我其實誰也不恨,唯恨我自己而已?!?/br> 沒有問為什么,謝琢認真道:“我記得小時候母親曾提起過您,說您心性純善,是很好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