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幾萬里 第6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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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也姓楊, 但出身不顯,家里連做個不入流的小官, 都已經是三代以前的事了。直到前兩年攀上了楊首輔這個親戚, 他才得了個機會, 入了禁軍。 楊邁不傻,相反,他心思靈活,在發現楊敬堯不愛見他們這些“親戚”后,便只在年節送禮上下功夫。在宮里輪值巡邏站崗,也總挑楊敬堯常經過的地方,總能有一二機會上前問候。 等他才入禁軍一年就升了職,他就明白, 自己做法是對的。 等進了書房,楊邁不敢再亂看, 身姿板正,一絲不茍地行了個大禮, 直到楊敬堯發話了,他才抬起頭來。 楊敬堯將人打量了一遍,“你很有野心, 也很有分寸?!?/br> 楊邁心頭一跳,正要跪下告罪, 又聽楊敬堯緩聲道:“調令很快就會下來,過幾天,你能再升一級?!?/br> 楊邁頓時大喜, 還不忘自謙:“小侄何德何能——” “我說你能,你便能?!睏罹磮虬淹嬷淮局?,松弛的眼皮半垂著,表情平靜,像禪房中無喜無悲的老和尚,“你還年輕,你有用,就有價值,那些權勢財物,就伸手都能得到?!?/br> 聽出這是楊敬堯要重用他的意思,楊邁神情迸發出光彩來,又是一番激昂的效忠之言。 楊敬堯只是靜靜聽著,忽地想起不知道多久以前,類似的話,咸寧帝在文華殿中也曾跟他說過。 那一天,咸寧帝將一個“箱子”放到了他的面前,里面放著無數他渴望而不可求的東西。 只要他愿意忠心耿耿、唯命是從,他就能打開這個箱子,得到里面的珍寶。 為什么不? 站在他對面的人是皇帝,他本就應該聽皇帝的命令。 只是當一條聽話的、絕無二心的狗而已。 況且,父母早逝,他曾在無數個雪夜,坐在城外的破廟中點著油燈讀書,不僅沒有謝衡良好的家世,而且資質庸常,縱容讀萬卷書,也寫不出謝衡那樣精彩絕倫的文章。 他沒有往上爬的路。 可咸寧帝將登云的天梯擺在了他的面前。 于是,他只稍稍用了點力,就將那個天之驕子拉了下來,自己登了上去。 如今,他成了內閣首輔,他的父親被追謚“文忠”,他的母親被追封一品誥命,他從當初的家徒四壁,到如今的坐擁千頃,無數人都迎合他,說盡好話,只為從他這里討得一毫的好處…… 所以,他必須要有用才行。他有用了,陛下才會需要他。 否則,他輕易就會被取代。 而已經得到的一切,也會眨眼失去。 見楊邁停了聲音,忐忑地站在原地,楊敬堯覺得有些意興闌珊,直截了當地吩咐:“你這一個月里,都不得出洛京,好好呆在禁軍,等候吩咐?!?/br> 眼中的光再次亮了起來,楊邁壓下激動,抱拳行禮:“是!” 武寧候府。 將陸驍寫好的信用蠟封口后,十一叔親自交給了手下的輕騎,快馬送往凌北。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時,十一叔面上神情略顯蕭索:“雖清楚這就是帝王寡義,但心里頭終歸不是滋味?!?/br> 因戰場留下的傷,十一叔走路時有不明顯的微跛,他就近坐在廊下的欄桿上:“將軍曾說,自古以來,帝王將相,總不相合。陸家謹小慎微到了這個地步,陛下依然起了殺心,這都是什么事兒??!” “十一叔,你去翻翻史書,哪朝哪代沒這樣的事?要當將軍,就得有這個覺悟。這還是我第一次翻兵書時,我哥教我的,估計這話也是爹告訴他的?!?/br> 陸驍也跟著坐到欄桿上,長腿支著地,頭頂的燈籠被風吹得一搖一晃。 十一叔想起千里之外的凌北,擔憂道:“話是這么說,可要是陛下真的下狠手,陸家——” “陸家還能反了不成?”大逆不道的話,陸驍十分直白地說出了口。 他又閑不住似的,踹了兩下腳邊的野草,“陸家不能出兵。如今耶律真登位,這人心大得很,想把大楚萬里河山都用來放牧飲馬,真是想得很美。所以,一旦陸家起兵,大楚內亂,北狄必定會揮師南下,中原百姓只會民不聊生?!?/br> 他仰頭望著被框得狹窄的天空:“到時候,山河破碎,烽煙一亂,就誰都不知道烽煙到底是會燃幾年、幾十年還是幾百年?!?/br> 十一叔出身貧困,十幾歲時實在吃不上飯了,赤腳走了幾百里路才終于到了陸家扎營的地方,用最后的力氣說他想投軍。 因此,他很清楚饑餓和貧窮的滋味,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亂世對于當權者來說,不過是輿圖上排兵布陣的快意和逐鹿天下的野心,但對最底層的百姓來說,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是疾病、是流亡、是易子而食?!?/br> 當掩去打馬觀花的散漫姿態后,此刻陸驍身上流露的,是凌北那片土地賦予他的鋒銳和堅韌,讓人記起,他曾也是鐵甲寒光,單槍匹馬殺入敵陣的少年將軍。 “而且,十一叔,你又怎么能確定,若是陸家或者別的人拿了皇位,就能做個名留青史、萬人稱頌的好皇帝?” 見十一叔被問住了,陸驍笑道,“反正如果是我當了皇帝,我不能確定我能行。畢竟,那可是皇位?!?/br> 是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皇位,是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是吾土的人君。 滿是褶皺的手拍了拍欄桿,十一叔不想再說這般沉重的話題,聊了幾句府中的瑣事,突然又想起:“前幾日太過忙碌,忘記問了,上巳節小侯爺可送了禮物?” “上巳節?”陸驍回憶一番,“就是您讓張召端來了一盆河水,非要在大清早攔住我的去路,往我身上潑那天?” 十一叔氣道:“什么叫非要往你身上潑?那是祓禊!上巳節要在河邊洗濯去垢,才能消除災氣晦氣,保你一整年不生??!” “所以潑我水?” “我容易嗎!”十一叔瞪眼,大聲道,“你跟那姑娘整日廝混,人影都見不到,估計也沒個心思去河邊,我不讓張召給你潑盆河水,我還能一腳把你踹進河里去?” 陸驍心虛地別開眼:“……也、也沒有整日廝混?!?/br> 他明明一天里有大半時間都見不到阿瓷,想整日廝混也不成??! “……” 十一叔頗有幾分無言——這么長一句話,自家侯爺怎么就獨獨抓著了這個詞?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最初想問的問題,“那你那日送的什么衣裙?” 陸驍疑惑:“什么衣裙?” 十一叔站起身來,原地來回踱步,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我果然不該太指望他能懂這些!” 見陸驍還望著自己,等著解釋,他頭疼道,“洛京的風俗,上巳節里,青年男女相會于水濱,洗濯去垢。男子要為未婚妻準備一套嶄新精致的衣裙,寓意是祛除舊衣上的病氣,著新裳。若家境貧寒,也可以只準備手帕之類的小物件,表達心意即可?!?/br> 十一叔再次詢問:“你真的什么都沒送?” 還殘存著一絲希望。 莫名的,陸驍在腦中想象了一番,覺得阿瓷穿精致衣裙定然是好看的,但……穿文士服似乎更好看些? 口中還是老實道:“真的什么都沒送?!?/br> 又想,不過那些鋪子里也不知道有沒有阿瓷的尺碼,阿瓷身量高,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開春后,阿瓷好像又長高了一點? 不過沒關系,反正他也長高了! 見陸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十一叔差點把欄桿拍斷了,聲如洪鐘般催促:“那你還坐在此處作甚?趕緊去把禮物補上??!要是那姑娘跑了,你就等著孤苦伶仃一輩子吧!” 晚上,謝琢看見陸驍遞到他面前的木盒時,不由好奇:“里面是什么?” 木盒上是白鷺照水,雕工精致。 陸驍握在木盒邊沿的手指緊了緊,心底還有些猶豫。 此前,阿瓷就因為不想連累他和連累陸家,故意與他疏遠。 他又安自己的心——可是現在的情形又和那時不同?,F在他們已經這般親密,想來,若阿瓷得知自己已經知道他就是阿瓷了,應該不會再度疏遠吧? 但,陸驍就是有些壓不住的心慌。 因為即便他們現今的關系已經如此親密,阿瓷卻仍未有與他相認的打算。 似是有所顧忌。 可阿瓷……又是在顧忌著什么? 陸驍心緒幾番上下,還是決定稍稍試探一下,他打開木盒的蓋子,露出里面折疊整齊的月白衣裙:“我……我今日去買的?!?/br> 謝琢自是一眼就認出木盒中裝的是什么,他想起陸驍買的胭脂、做的耳墜發簪,不由想到——難道陸驍買的女子物什,已經多到連庫房都放不下了? 是這樣嗎? 他沒有說話,一時間,風聲俱靜。 沒過一會兒,他就聽陸驍問道:“可以放在這里,延齡先替我保管嗎?” 有什么沉滯的東西一松,謝琢應下:“當然可以?!?/br> 謝琢去沐浴時,陸驍耳力好,不好意思離門太近,會聽見水聲,干脆站到了院中的老樹下,看葛武練了一套拳法。 練完后,陸驍與葛武一同坐在石桌邊:“你——” 可只說出一個字,原本想問的關于謝琢的問題又重新壓了回去,轉而夸贊道,“你的拳法很好?!?/br> 葛武沒想到會突然被夸獎,愣了片刻,連忙擺手:“教我拳法的師傅總是說我愚笨,后來還是公子看兩遍,先把拳法學會了,回頭來指點我,我才終于把師傅送出了門?!?/br> “延齡確實十分聰慧,”陸驍想起他遞出木盒時謝琢的神情,眸光略深,嘴上又問,“這幾日怎么不見葛叔?” “清源那邊有事,跟上次一樣,忙不開。昌叔就帶信來,讓老頭子趕緊回去幫忙?!?/br> 其實是因為衡樓在籌集送往凌北的糧草,這事不能太過明目張膽,得暗著來,昌叔交給別的人不放心,就又把老頭子叫回去了。 雖然葛武不明白,為什么不能向陸驍透露他們給陸家運糧的事情,但公子不讓說,他嘴就閉得緊緊的。 陸驍記得昌叔,是照顧謝琢長大的兩個老仆之一,一直留在清源的。 他追問:“昌叔可是留在清源打理田產?” “田產雖然也有,但主要是家里做著的小生意,事情多,人手不太夠?!?/br> 看得出葛武有些緊張了,陸驍一笑,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怕沐浴后著涼,即使是春日的天氣,謝琢懷里也抱著一個精巧的暖爐。陸驍站在謝琢身后,正用布巾笨拙地幫他絞干頭發。 明明刀槍棍棒都舞得生風,但就一條布巾,左右擺弄得很是艱難,陸驍又怕弄疼了謝琢,更顯得笨手笨腳。 謝琢的頭發很長,順而潤,毫不見毛躁,陸驍趁機摸了又摸,笑道:“延齡的頭發很像錦緞?!?/br> “應該是遺傳我母親吧?!彪S口一答,謝琢卻驀地想起在流放路上,崔螢回將他嚴密地護在身下,用背擋住亂箭時,便有幾縷烏發混著鮮血,黏在了他的臉上。 就在本能地打了個寒噤時,頸側忽地感覺到濕暖,緊接著,就是陸驍令人心尖癢到極致的輕吻。 “延齡……” 陸驍握著布巾,從后面將唇抵在了謝琢的頸側。 他心中有種道不分明的不踏實感,但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干脆依著本能的沖動,想令謝琢染上自己的氣味、印下自己的痕跡,想將他吻得面泛紅潮、眼中含水。 呼吸漸重,謝琢胸口不斷起伏,明明害怕那種身體與心跳通通失去掌控的感覺,卻依然無法抑制地偏過頭,用軟唇去蹭陸驍的耳垂、鬢角、眼尾,直到陸驍徹底封住他的雙唇、探入他的唇齒。 攀著陸驍的肩,在無法換氣的窒息中,謝琢仿佛被高高拋入夜空,又重新落入這燈火綿延的繁華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