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幾萬里 第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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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日,徐伯明被奪去紫服,取了魚袋,削去“內閣大學士”的頭銜后,就如普通的老人,面色疲憊,雙眼下耷,透出一股色厲內荏之感。 徐伯明冷哼:“我看小侯爺莫要太得意,徐某的今日,說不定就是你陸家的明日!” 陸驍跟耳旁風似的聽著,渾不在意:“我陸家一不科舉舞弊,二不擅自攬權,三不曾做虧心事,想來閣老如今的境遇,也不是人人都有這個機會得到?!?/br> 不清楚陸驍特意前來的目的,徐伯明緩緩閉上眼,不再說話。 “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九,臘月三十肯定是要封御筆的,閣老不如猜猜,給你定罪的詔書什么時候會下來?” 陸驍不管徐伯明的冷淡,自顧自地往下說,“閣老給不少人都定過罪,自是非常熟悉大楚律法。反正如今閣老在這詔獄中,成日無事可做,不如推測推測自己的罪名都有哪些,或者,詔書中,定罪時又會用上哪些詞句?” “哦對了,想來閣老還不知道,閣老的另外兩個女婿,之前還有閑心跑去找楊首輔求救,后來也被收押了,會跟你一起定罪行刑。至于楊首輔?楊首輔可是一個字都沒提到你,打定主意見死不救。 另外,二皇子、德妃和你的嫡長女都被禁了足,陛下沒說什么時候放出來,閣老的夫人也生了重病,只吊著口氣,起不來床。不知道他們趕不趕得上替閣老燒頭七?!?/br> 徐伯明再次睜開了眼睛。 他雙目渾濁,研判地盯著陸驍:“你到底想說什么?” 陸驍收斂了臉上不正經的玩笑,蹲下身,隔著木柵,牢牢直視徐伯明,放輕聲音:“我是想說,三百太學生在宣德門伏闕上書,高喊‘徐賊當誅’,這場面,閣老有沒有兩分熟悉?” 徐伯明眼皮一跳,扣在手腕上的鐵鏈有了動靜,他卻謹慎地沒有說話。 陸驍很是耐心,接著問:“那,十一年前的今天,閣老有沒有想過,十一年后,自己也會和女婿住進這詔獄之中,血流三尺,家破人亡?” 陸驍的話音落下,徐伯明身上掛著的鐵索發出一陣響動,他瞳孔微縮,像是重新將面前的人認識了一番,聲音仿佛從喉間擠出來的:“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陸驍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短促地冷笑一聲,慣常恣意的眼尾刀鋒般鋒銳,嘲道,“看來是閣老手上人命太多,早已把前情舊事都給忘了個干凈?!?/br> “你能忘,我卻忘不了?!?/br> 來詔獄是瞞著謝琢來的。 雖然人已經被關進了牢里,但說不準徐伯明會不會懷疑到謝琢身上,穩妥起見,陸驍特意來了一趟。 他說著這些話時,又總是忍不住想起阿瓷。 想著阿瓷年幼便沒了家,被關在牢獄之中,外面爆竹喧天,到處都喜慶熱鬧,父親卻正遭受著非人的折磨。他知道,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日日愈加無望。 葛叔說,每到年關,阿瓷就尤為睡不好。 陸驍想來,這些噩夢般的舊事,又讓人怎敢輕易閉上眼? “你是在說謝賊?當年之事,謝賊重罪當誅,天下人盡皆知!與徐某何干?陸小侯爺還是不要污蔑得好?!毙觳魍蝗宦犈f事被提起,內心遠不如表現出的那么鎮靜。 十一年前,他官至禮部尚書,吩咐還在太學的盛浩元物色了兩個家貧且性子怯懦的學生。那年的春闈,這兩個學生都被他順利送進了二甲。 后來,科考都過了半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紕漏,被謝衡發現了異常。 那時,謝衡剛擔任內閣首輔,因有從龍之功和潛邸的情誼在,一直是咸寧帝最為信任之人。 他拒不承認,謝衡雖然懷疑,但暫時拿不出證據來,只嚴厲警告他,若以后再敢動手,必會揭穿他的拙劣伎倆。 他當時按捺住了。但官場之中,他如何能確定會不會第二天,謝衡就找到了他泄題的證據?更不敢肯定下一次泄題時,會不會被盯上他的謝衡抓住把柄。 他絕不會將自己的命放進別人的手中。 咸寧九年年末,他敏銳地察覺到朝中要出大事。 果然,沒過兩天,當時的文遠侯羅常找到了他,說有些人就像石頭,擋了不少人的路,現在,是時候把這塊石頭踹開了。 那時儲位之爭還未浮出水面,他不吝于和文遠侯短暫合作一次。于是他回答,只是將石頭踹開還不夠,最好跌落懸崖粉身碎骨,才沒有后顧之憂。 咸寧九年的臘月底,時任內閣大學士的楊敬堯一舉揭露了謝衡“叛國謀逆”的真面目,朝堂震動。他原本以為,謝衡雖年輕,但深受陛下信賴,想要扳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時也命也,或者說,謝衡這個三十七歲的首輔實在太過年輕,也擋了太多人的路,沒人會希望他霸占首輔的位置三十年。 在三百太學生伏闕上書后,咸寧帝再是不愿,終是下了定罪詔書。楊敬堯接替謝衡,坐上了內閣首輔之位,他也在咸寧十年入了內閣。 此前事發時,他曾懷疑過,會不會是謝家余孽回來報仇了。但當他看清陸驍眼中的煞氣和殺意,才驚覺,這個他從未放進過眼里的“困獸”,竟然悄悄布出了一個殺局! “徐某知道當年謝陸兩家是通家之好,甚至還想聯姻。但陸小侯爺,你我實際上無冤無仇,且十一年前的舊事舊人都已灰飛煙滅,你何必再拘泥于舊事不放?況且,若陛下得知,對你們陸家來說,很是不利?!?/br> 陸驍不屑道:“泄題的是你,到處安插布置傀儡的是你,結黨營私的是你,被應考舉子當著陛下的面揭穿的也是你?!?/br> 他淺笑,眼中的鋒芒隱去,又恢復了平時玩世不恭的模樣,“我陸驍不過洛京一游手好閑的紈绔,你有什么證據說是我動的手?” 站起身,陸驍俯視徐伯明,注意到徐伯明表現得鎮定非常,實際枯瘦如鷹爪的手已經緊握著鐵鏈,不住顫抖。 “十一年前的債,早該還了,閣老好好等死吧?!?/br> 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個”死“字刺激了,就在陸驍轉身準備離開時,徐伯明突然起身,整個人撲到了木柵上,沉重的鎖鏈哐啷作響,在牢中激起回聲。 他雙手死死抓著木柱,木刺扎進手心都顧及不得,雙眼外凸,緩下聲氣:“陸小侯爺、陸二公子,你動的手,你找的溫鳴……那你肯定能做到!只要你讓溫鳴改口供,說他是被大皇子一派收買的,你什么要求我都答應!我都答應你!” 陸驍停下腳步,重新面對徐伯明。 喉結急促地動了動,徐伯明眼底都有了血色,焦急道:“陸家現在頭頂懸著巨劍,但你只要肯幫我,我就有辦法解陸家之危!你看,是不是很劃算?反正謝衡已經死了……他死了!被剮了三千多刀,連鬼都做不成!” 他嗓子像是漏風的風箱,一陣咳嗽后,接著呼嗬道,“為個死人,做再多有什么用?難道死了的人還能活過來不成?只要你肯幫我,幫我……” 陸驍微怔:“你說得對,人死了,就再不會回來了?!?/br> 所以他才更加心疼阿瓷。 也幸虧阿瓷沒來,再被戳一次傷處。 就在徐伯明以為陸驍有所動搖,心中升起希望時,陸驍緊實的長臂穿過木柵,狠狠攥緊徐伯明的襟口,單手用力朝自己猛地一拽—— “砰”的一聲重響,徐伯明整個人都撞到了木柵上,痛得面色發青,顴骨處立時就溢出了血。 陸驍沒有松手,他眸光如雪刃,再不掩飾自己的兇煞,就這么看著徐伯明雙手撲揮不止,鐵鏈一陣亂響,因為窒息,臉色從脹紅到青紫,青筋暴起。 直到人快沒了,陸驍才慢吞吞地松開手指,冷眼看著徐伯明跪倒在潮濕臟污的地上,雙手捂著喉嚨,滿臉恐懼。 臘月三十上午,咸寧帝下詔重開制科,隨即封了御筆??婆e舞弊案中主犯具體如何處置,則會延到開年再議。 同時,溫鳴從詔獄中被放了出來,在外面等候多時的藥童立即迎上去,將形銷骨立、踉蹌欲倒的人趕緊扶住,回了千秋館。 皇帝封筆停璽,天章閣沒到午時便散了衙。與同僚相互道了吉祥后,謝琢登車回了住處。 踏下馬車,謝琢攏著青色斗篷低頭咳嗽了幾聲,似有所覺般,他抬起頭,就看見無人的巷子盡處,溫鳴不知道已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面色蒼白,穿著稍有些寬松的文士服,消瘦得有些脫形。 見謝琢望過來,溫鳴后退半步,雙手與眉目齊平,合手躬身,深深施了一禮。 謝琢站定,同樣抬起手,遙遙俯身回禮。 站直后,溫鳴轉身,背影似不折之竹,一步步走遠。 溫鳴一生,再未娶親,無妻無子,夙興夜寐,疏浚河道,保萬頃民田,不為洪水所侵。 第45章 第四十五萬里 陸驍離開詔獄后, 先回侯府洗了澡,換上黑色麒麟服,又重新用革冠束起頭發, 徑自騎馬入宮。 除夕之日,宮中會舉行驅鬼逐疫的大儺儀, 數百人穿著繡畫色衣, 執金槍龍旗, 很是喧鬧。通常, 咸寧帝會讓三品以上官員和勛貴入宮觀禮, 以示恩寵。 陸驍到時,沈愚正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門神和鐘馗的表演。 “陸二你怎么來這么晚?可無聊死我了!”沈愚大方地把捧著瓜子的手伸到陸驍面前,又rou痛地叮囑, “你少拿幾顆啊, 嘗嘗味兒就行,我沒剩多少了?!?/br> 陸驍故意抓了一半, 見沈愚抽了口涼氣,一副心痛得要立刻厥過去的模樣,又好心地把瓜子還了回去:“有事, 忙完就過來了。而且年年都有大儺儀, 流程我都能背了?!?/br> 沈愚嗑著瓜子, 神情怏怏:“誰說不是呢,想想看, 你才看了沒幾次吧,我可是從小時候起, 每年的除日都要跟著我爹進宮來看大儺儀,太難為人了!而且還得期盼每年都能進宮來看,洛京這些人, 精明得很,你今天沒被陛下叫來看儺儀,明日的正旦國宴上找你喝酒寒暄的人就能少一半,后日來國公府遞拜帖的就更少了?!?/br> 忍不住又抱怨了幾句,沈愚說著說著,瞄見陸驍衣服上繡的麒麟,忽地想起:“你最近做的新衣服挺好看的?!?/br> 陸驍克制住要翹起的唇角,壓了壓音量,正經道:“嗯,是謝侍讀給我畫的夔紋,我讓繡娘繡到了衣服上?!?/br> “謝侍讀畫的?真是好看,不知道能不能——” 陸驍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想都別想,這是我的特別待遇,你以為誰都能有?” 沈愚不服:“你怎么就特別了?” 陸驍反問:“我有謝侍讀親手畫的夔紋,你有嗎?我有夔紋,你沒有,我不特別?” 突然卡殼,沈愚想了想,好像挺對的,于是只好歇了心思:“好吧,那我不去求謝侍讀給我畫紋樣了?!?/br> 在內廷驅完疫病后,大儺儀的隊伍自宣德門出宮,沿著朱雀大街和南薫大街一路往城外走,最后在城外的轉龍灣埋祟。 儀式結束,眾人各自回家,沈愚叫住陸驍:“你先別急著走!我爹讓我問你,晚上要不要來我家過除夕守歲?!?/br> 陸驍搖頭:“晚上我有約了,幫我謝謝國公爺?!?/br> 雖然陸驍從沒去過,但梁國公依然每年都會邀請一次,單是這份心意,就很是厚重了。 沈愚對他“有約”兩個字表示懷疑,但沒有多問:“行吧,那你要是無聊了就來找我玩兒,我把我的歲錢分你一半?!?/br> 陸驍就喜歡看沈愚又大方又rou痛的模樣:“謝阿蠢慷慨,”又問起,“國公府是不是有工匠?借我幾天,我過幾日想把侯府后邊的屋舍花園修整修整?!?/br> 他當初選府邸時,離皇城近的景明坊、太平坊基本都被各家勛貴占盡了,他就往外,在永寧坊挑了一處。住進去時,懶得大動,只先修整了用得上的地方。 沈愚拍拍胸口:“好,我回去就讓府里的管家帶人到你那里?!?/br> 永寧坊。 雖不過年,但葛叔和葛武兩人還是將院中里里外外都清掃干凈,門口掛著的燈籠也點亮了,最后還很有巧思地在院中的老樹上也掛了一盞燈籠,亮光融融。 入夜后,宮中爆竹聲越過宮墻,像他們離宮城不太遠的,都能聽見。 此時,幾聲叩門的動靜夾在爆竹聲中隱隱傳來,葛叔擦了擦手,親自去開門。 陸驍一見葛叔就說了句吉祥話,等關了門往里走時,他像是隨口般問起:“謝侍讀是不是收到了很多拜帖?這幾日是在家休息還是要出去赴宴?” 葛叔回道:“是收到了不少拜帖,翰林院的同僚、與公子一起參考的同年都遞來了帖子,不過公子提前吩咐了的,只回帖子,別的宴會小聚,都以公子身體不好、畏寒為理由,全部推拒?!?/br> 壓下心底的不安,陸驍笑意飛揚:“那要謝謝葛叔給我開門?!?/br> 葛叔溫和道:“陸小侯爺終歸是不同的?!庇种噶酥噶林鵂T火的房間,“公子正在書房里,小侯爺還沒吃吧,正好叫上公子,一起吃夜飯?!?/br> 見除了老樹枝上掛著的燈籠,院中和往常一樣冷清,葛叔說的是“夜飯”,并未多個“年”字,陸驍就明白謝琢是不過年的,面色無異地點點頭:“我這就去叫他?!?/br> 心下卻同上次一般,涌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 謝琢不在意物欲享受,沒有仕途上的追求,也沒有非常喜歡的物什,對學問沒有鉆研的心思,更沒有家人。 他清楚謝琢現在所做的都是為了報仇,但如果撐著他到今日的,只有仇和恨,沒有抱負,沒有目標,沒有對未來的期望—— 那報完仇后,謝琢就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