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幾萬里 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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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琢還在用柔軟的絲絹反復擦著手,像是上面仍沾著什么臟污。他聽完,吩咐葛武:“把痕跡都抹干凈,說不定有人會追過來?!?/br> 等葛武出去了一趟,又飛快地將正堂重新收拾好,謝琢命他脫下濕透的外衫去烤火,問:“診金可付了?” “按照公子吩咐的,付了十倍診金和藥錢,老大夫不肯收,我給悄悄留在藥箱里了,打開就能看見?!?/br> “做得很好,辛苦了?!?/br> “沒什么辛苦的,”葛武利落地往火堆里添了點柴,讓火燒得大一點,想到什么,“公子,今天路過茶坊,我聽見不少茶客在談論,說武寧候這兩天就要回洛京了?!?/br> 謝琢盯著爍動的火苗,似乎沒多少興趣,淡聲回答:“我知道?!?/br> 武寧候陸驍此次出京小半年,是奉皇命督造行宮。不過洛京上下都在說,咸寧帝是怕陸驍在洛京憋久了,這才給他找個寬敞的地方跑跑馬,松快松快筋骨。 又說陸驍如此得咸寧帝信任恩寵,怪不得尚未加冠,就已經被封了候。 葛武想問,您要不要遞張拜帖去侯府,轉念又想起來洛京大半年,公子都沒有這方面的意思。 不過公子思慮向來周全,輪不到他來cao心,他又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正握著一根木棒掇火堆,葛武動作忽然一滯,猛地望向門外,“是馬蹄聲,公子,有人過來了!” 謝琢沉靜的眼底像是隔著一層夜霧,火苗的暖光也印不進去:“沿著官道往前幾里路就是官驛,出京辦事的大小官員自然都會選擇去官驛住一夜,避雨消乏,斷不會來這破廟。所以,不是路人,就是追著剛剛那個北狄人過來的?!?/br> “來得倒挺快?!备鹞淇嚲o的弦松了松。來的不是認識的人就好,否則實在不知道公子應該怎么解釋,他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雨聲夾雜著馬蹄聲越來越近,葛武低聲提醒:“來了?!?/br> 話音落后不久,正堂老舊的大門便被推開來,刺耳的“咯吱——”聲在暴雨里,幾乎被遮地聽不清。 謝琢抬眼看去,發現來人一襲黑衣,身形高大,濕透了的烏皮靴踩在地上,一步一個水印。他單手摘下兜帽,頭發被一個簡單的革冠高高束起,露出一張年輕俊朗、眉目鋒銳的臉。 第2章 第二萬里 謝琢沒想到,來的竟是陸驍。 他與陸驍之間,只有過一次交集。 三月十五的殿試上,他被咸寧帝欽點為今科探花,之后的瓊林宴里,他按照慣例,在御苑中折下一朵牡丹。 咸寧帝命他將花給武寧候陸驍,又當著眾臣的面,指著陸驍道:“成天只知道在洛京城里打馬游蕩,半點正事不做,從沒見你認真讀過書!你把這朵牡丹拿回去,多少沾沾探花郎的文墨氣!” 雖是指責,但咸寧帝的語氣親厚,不像對下臣,更像對不爭氣的子侄。 那時的陸驍一身御賜黑色麒麟服,英俊倜儻,接下花后,笑容散漫地朝咸寧帝行禮:“臣回家就去讀書,爭取下次能讓陛下少罵兩句!” 說完,朝謝琢也不倫不類地做了個揖:“謝謝探花郎的牡丹,我回去一定擺在書房里,日日觀看,時時督促自己?!?/br> 謝琢拱手回禮。 見狀,咸寧帝朝謝琢道:“延齡,武寧候的大話你聽聽就行了,千萬不要相信,別說日日觀看,這小子府里有沒有書房都還不一定!” 眾人大笑。 陸驍捏著牡丹花莖坐在位置上,毫不在意周圍的哄笑聲,一副漫不經心的無賴模樣。 這也是洛京上下對武寧候陸驍的一貫印象。 但此時此刻,綿延不絕的雨聲與夜色下,謝琢一時無法將眼前的人和御苑中拿著牡丹、氣質佻薄的少年郎聯系在一起。 他余光注意到,站在他旁邊的葛武身形緊繃,雙眼牢牢鎖在來人身上,別在腰側的刀已經悄無聲息地出鞘兩寸,像是感知到危險的本能反應。 旁人只當葛武是個身手普通的護衛,但謝琢清楚,這兩年來,鮮少有人單憑氣勢,就令葛武戒備至此。 掩下心中所想,謝琢起身,長袖舒展,行了一禮,開口邀請:“外面風雨正盛,小侯爺不介意地話,可以進來一起烤烤火?!?/br> 陸驍初初一抬眼,還以為夜雨破廟,他這是跟話本里一樣,遇見山野精怪了。等人開口才反應過來,什么山野精怪,這人他見過,咸寧二十一年的探花郎,謝琢。 他平日里見的人太多,常常記不住誰是誰,但謝琢是個例外——實在是因為這人生了副讓人見過就忘不了的長相。 兩人在火堆旁重新坐下。 葛武在聽見謝琢喊出“小侯爺”這個稱呼時,就意識到來人的身份,立刻收了刀—— 畢竟年未及弱冠便封侯的,當朝僅此一位,非常好認。 陸驍展了展濕透的袍角,“外面雨下得太大了,這才進來避雨,沒想到這么巧,正好遇見謝侍讀?!?/br> “確實很巧,長垣的一家書樓里有孤本現世,我本是趕去謄抄,沒想到書已經被人借走了,半路上又遇見大雨,幸好尋到這處破廟?!敝x琢輕輕咳了幾聲,眼角緋色更濃,“淋雨染了風寒,引動痼疾,小侯爺見笑了?!?/br> “一直聽說謝侍讀身體不好,淋了雨更是要多加注意?!标戲敁Q了個松快的坐姿,語氣頗有些懊惱,“不過我跟你遭遇差不多,我原本是從雍丘回洛京,半路上聽說長垣有一個老師傅做燈籠的手藝妙絕,在京畿極有名氣,我便繞路去長垣買燈籠?!?/br> 謝琢聲音沙?。骸坝呵鸬介L垣路途遙遠,陸公子這般上心,可是要送人?” “沒錯,我想給一個世交家的meimei買兩個漂亮燈籠做禮物。誰曾想半路上遇見暴雨,紙糊的燈籠沾水就沒,一盞茶的功夫,我手里只剩了兩根木棍?!标戲斦Z氣無奈。 兩人各自透了底,都知道對方沒說實話,心照不宣罷了。 無論是沒抄到的書,還是被雨淋濕只剩兩根木棍的燈籠,到底存不存在,都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一時無話,只有火堆“噼啪”燃燒的聲音,謝琢接過葛武遞來的水囊,喝水潤喉,陸驍則在腦子里仔細將“謝琢”這個人回憶了一遍。 秋闈的解元,春闈的會元,殿試上被當今圣上稱贊“珠玉之質,風儀俱佳,行至殿前,軒軒若朝霞舉”,隨即被欽點為探花郎,入翰林院。 據說因為寫了一篇錦繡文章,圣心大悅,不過半年,便由七品編修升至從五品侍讀,今上還時常宣他在文華殿詢咨政事。 自入朝以來,跟朝中哪一派都不遠不近,似乎只想做個清流純臣,跟陸家也不存在什么利益沖突。 就在這時,陸驍套在門外屋檐下的馬嘶鳴一聲,他側耳仔細聽了片刻,告訴謝琢:“有大隊人馬正在過來?!?/br> 謝琢立刻想到:“先前有個北狄人闖進了破廟?!?/br> 北狄人?陸驍眼里沾了點鋒銳戾氣,轉瞬又沒了,他問:“人呢?” 謝琢回答:“死了?!?/br> 聽見這個回答,陸驍的目光轉向一旁站著的葛武,夸了句:“你這護衛身手很不錯?!?/br> 北狄探子多狡猾,雖然在被追捕、極度驚恐和疲憊的狀態下,防備心也會下降,但能利落把人解決了,這個護衛的身手很是不俗。 葛武聞言,拱了拱手。 聲響更近了些,除了馬蹄聲外,還有獵犬的吠叫。走是來不及了,陸驍基本能斷定,這位謝侍讀應該跟他一樣,都不想再節外生枝。 況且,被人知道天子近臣和陸家二公子雨夜私見,還商談許久,對兩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陸驍對上謝琢看過來的視線。 羽林衛的馬停在破廟的正堂前,為首的人翻身下馬,一腳踩進了水坑里,忍不住在心里唾了聲“晦氣”。他見廊下站著一個持刀的護衛,熟練地亮出腰牌:“羽林衛辦事,你是何人?” 葛武先拿出一塊刻著“梁”字的令牌,又按照陸驍吩咐的,一字不漏地回答道:“卑下乃梁國公府上護衛,隨世子出京踏青?!?/br> 踏青,這都快入秋了,踏哪門子青? 心下是這么腹誹,但涉及到國公府,羽林衛不敢貿然闖入,仔細檢查令牌后,走近了壓低聲量問:“里面可是梁國公世子?” 葛武身形魁梧,牢牢擋著窗欞,不讓人看見里面的情形,只答了聲“是”。 羽林衛雙眼微瞇:“沒別人了?” 葛武頓了頓:“……沒了?!?/br> 聽出點貓膩來,羽林衛趁葛武不注意,一個閃身便到了窗欞前,透過結著蛛網的木格子往里一看,總算知道他們這么大陣仗,為什么里面的人沒出來,又非要讓護衛擋著不讓看了。 正堂里火堆正燒著,佛像的石臺前,一個年輕挺拔的男人背對窗欞,懷里摟著的人身形纖瘦、墨發如瀑,雖看不見正臉,但只是松松扯攥著男人后背衣料的手,就如玉石琢成一般,在火光下格外惹眼。 不敢再看,羽林衛從窗邊退開,心想這荒林野廟,還真是個廝混的好去處。 他朝葛武抱拳:“我等奉命捉拿北狄探子,追查至此地,不想擾了世子清凈,卑職在這里告罪了,還請世子勿怪?!?/br> 葛武臉色不太好看,忍著慍怒,勉強回禮:“言重了,天黑雨大,辛苦?!?/br> 羽林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我等也不過奉命辦事,告辭?!闭f完,又打著呼哨紛紛上馬,轉眼便帶著獵犬走了個干凈。 正堂內,陸驍松開虛摟著謝琢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我身上衣服還濕著,莫要讓謝侍讀染了潮氣?!?/br> 話是這么說,其實陸驍只是發現,這個謝侍讀似乎不習慣與人靠得太近。兩人只看起來是抱在一處,實際中間還隔有兩拳的距離,可即便如此,這位謝侍讀依舊格外緊繃,本能地排斥接觸。 陸驍思緒轉過,視線不經意間在謝琢垂下的衣袖上凝了凝。 陰影下,那里有幾點暗紅,看不清是血漬還是繡上去的精細花紋。 “小侯爺有心了?!敝x琢咳嗽兩聲,注意到陸驍的視線,只若不覺,又問,“不過,借梁國公世子的名頭——” “應該不用到明天晚上,洛京的街頭巷尾就會傳遍沈世子的艷聞了?!标戲斝Φ糜行┎粦押靡?,“反正,艷聞是他沈世子的,跟我陸小侯爺有什么關系?” 謝琢想起,傳聞中,梁國公世子沈愚和武寧候陸驍關系親近如兄弟,時常同進出。 像是看出了謝琢的想法,陸驍翹起唇角,笑意懶散:“好兄弟不就該這么用嗎?你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謝侍讀?” 他又道:“而且我不過一報還一報。你可知道洛京城里有個聽曲的地方,叫‘雅筑’?” 謝琢點點頭,隨即記起一樁與陸驍相關的舊聞艷事:“我聽說,小侯爺曾在雅筑聽曲,聽完后離開,沒想到里面的一個琵琶女格外執著,在你身后追了八里路,說是要以身相許。莫非——” 陸驍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只是頗有些唏噓:“沒錯,這件事我只告訴過沈世子一個人,第二天,洛京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br> 而且所有人都只知他被一個琵琶女看上了,緊追不舍。卻不知道那人實際是北狄派來的刺客,不依不饒地追了八里路,勢必要取他性命。 這令他本就不怎么好聽的名聲雪上加霜。 謝琢默然。 陸驍又道:“這次多虧了謝侍讀幫忙演這出戲,報了我一箭之仇,等回了洛京,請你喝酒?” “謝侯爺盛情,”謝琢輕輕咳了兩聲,臉色在火光下顯得蒼白似玉,“只是大夫叮囑萬不可飲酒,翰林院積攢的事務也很繁雜,想來接下來大半個月都脫不開身?!?/br> 陸驍聽明白了。 這一遭本就是碰巧遇見,戲也演完了,今夜過后,都當沒見過對方便是。 四個字概括——“離我遠點”。 陸驍回答:“那真是可惜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比一個用牡丹花組成的心心~ --- 謝琢,字延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