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目成心許(一)
這一日下雪了。 殿外飛檐的獸頭上不知不覺落滿了一層薄薄的白晶,白雪如羽毛一般飛舞,紛紛揚揚,落在殿前的玉階上。 徐寶象再次回憶起初遇那日的情景時,心頭猶鹿撞不止。 “世上真的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雪花嗎?” 她臥在窗臺前看雪,神思漫漫,問她身后看書的愛人。 “沒有。就像世上不會有另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br> “那如果我找到了呢?”她不禁回頭道。 “不會找得到的?!崩钛仔α诵?,拿過旁邊她做的金葉書簽,放在書頁中。 徐寶象不相信,她很好奇,也被激起了斗志,偏要去找給他看,是以邊想邊站起來,直接從窗臺前邁了出去。 殿外值守的宮人被她唬了一跳,急忙慌慌扶住了這個頑皮的主子。 她在屋檐下伸出手,接住飄落下來的雪花,潔白的冰晶輕盈如新,在手心中漸漸融化。 那一日在下著雪。 叁清大殿的西角門廊下,徐寶象被風吹來的幾片飛雪冰得一個激靈。 她手里正端著待會祈福要用的托盞,上面放置著一只白釉菱形盤。這個空盤在她隨著眾宮人進殿之后便被道士倒上了符水,以供叁清法相。 其實這一天并不是她來此處當值,同屋的姐妹躲懶,看她才調來尚儀不久,臉皮薄,耳根軟,假托了一個借口就讓她幫忙去了。 這個忙在徐寶象看來很好幫,她不會推辭。如果不是一年多前被逼到絕路上,她現在想必也不會站在這里。 穩穩當當將托盤奉上叁清法相前的供案之后,她便隨眾人退至一旁,垂立靜候著。 一位掌事的老宮人此時正在殿內調度,打眼看到她時愣了一下神,或許是以前沒見過,是副新面孔。她沒有太在意,畢竟以往的祈福誦經都很平順,都大差不離的。 后來老宮人頤養天年時回想起來,那時候看到她愣神的那一下,讓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當今圣上。 冥冥之中的注定,或許就是這個意思。 時辰到了,一切都安置妥當,殿內奏樂聲響起,御駕臨近。 徐寶象隨著殿內眾人俯首叩拜,拜下時只看到不遠處一片垂落的天青色衣擺,再站起時,便看到了他一方肅凈的面龐。 只是那么一眼,模模糊糊的,殿內的光影卻在這一刻紛紛搖曳了起來,落在他眉眼相連的鼻梁鮮明的輪廓上。 她恍惚被迷了眼,忽然覺得四周都亮了起來,世上的東西因此都有了色彩,不再是一片沉寂的枯槁。他身披著的是天青色的道袍,芙蓉冠高束于發頂,分外出塵。那是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像大雨過后江天一色無纖塵的顏色。 遠山萬里,天青地白。她只覺得眼前一片亮堂堂的,心里很愉悅,心跳也越來越快。 他很好看,原來他那么好看,畫上畫的都沒那么好看。他會發光。 這是徐寶象第一次見到李炎的印象。孺慕和情思幾乎在那一瞬間積滿了少女的心扉,如滿水將溢的杯子。 四周的的奏樂誦經或近或遠飄散入耳,徐寶象卻渾然不覺,她呆若木偶,不知時空,不知日月,直到聽到他擊磬時發出了一聲怪異的悶響。 道家誦經做法時,常以磬聲震懾邪祟,磬作為神明的法器在李炎身邊,象征著他既是天子又是神仙的身份,發出的聲音往往是神圣威嚴的。但是當李炎歪手敲到了其他地方發出怪響時,氣氛一下就完全變了,變得很滑稽。 殿內登時靜了下來,而這一擊,她胸腔里盛滿水的杯子好像被敲落了一塊口子,里面的一腔愛慕的水源源不斷漫了出來,流到整個心都是癢癢的。徐寶象看著眾人都在裝作不知道來竭盡全力配合他的表演,再也忍不住,失聲大笑了出來。 演得一點都不像,音樂都停了。 這樣高高在上目無下塵的人,敲錯磬之后竟然要把一本破舊的經書舉到頭頂上,好像被人責罵認錯的小媳婦啊。 當她后來把這句心里念白說給李炎聽時,把他氣得差點再也不去道觀了。 寂靜的大殿回蕩著她的笑聲,這下更是變得死寂沉沉了,眾人噤若寒蟬,都覺得她命不久矣。李炎也注目了她很久,久到徐寶象低下了頭。 他沒有說話,將身上的拂塵交給一旁的劉金剛時,劉金剛發現那拂塵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斷裂成了兩截。 ——龍顏震怒! 劉金剛同時意識到了這件事,隨之而來的是無邊恐懼,差點沒有力氣使眼色讓人將徐寶象領下去。 “帶她去蓬萊殿?!?/br> 劉金剛和殿內眾人再一次被他比敲錯磬還怪異語氣嚇暈了,后知后覺剛才殿內到底經歷了一場什么浩劫。 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大殿上已再一次響起了久違而倍感親切的磬音。 原來世上真有那么一個人,是可以完全按照自己喜歡的模子長出來的。 好像她早已住在了自己的心里一樣。 李炎回想起來,說不上來那一刻是什么感覺,詫異,奇妙,驚覺。 或許他根本說不清自己心中喜歡的模子到底是什么,她真正又是什么樣子的,就好像遇上之后也說不清為什么那一剎那喜歡的感覺會那么強烈地涌上來,好像無論她以什么姿態,何時何地出現,都會為之驚艷。 只有當真正遇上的時候,才知道這個人原來是真實存在著的。 與你的心同生同寂。 “……上官,我會死嗎?” 天色漸暗,桌前擺上了點心飯菜,徐寶象沒吃下幾口,抱膝蜷坐在圈椅上,問在一旁侍立的女官。 有只貓咪跳到了她的椅子上,正在用臉蹭她的腿。 李炎喜歡養貓,這樣毛絨絨可愛親人的貓在蓬萊殿還有好幾只,東游西蕩,分散在各處。 可能是感受到了她極度的不安,它隨即臥倒,與她擠在同一張椅子上。 徐寶象不禁摸了摸它,索性下了椅子,伏在邊上將頭埋在它肚子里。 “你犯下了滔天大罪,恥笑陛下,整個叁清殿差點都被你連累,按照尋常來論,說死都是輕的了?!?/br> 徐寶象急道:“我沒有要恥笑他,他是這樣想的嗎?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笑,我知道我不應該笑的,如果我是個啞巴就好了,我恨不得自己就是個啞巴?!?/br> 那女官見她實在可憐,不禁嘆道:“一會陛下如果過來,你要好好求他饒恕,倘若有幸或可免罪,否則就真的萬劫不復了?!?/br> “多謝,多謝上官的教導?!彼龥]注意自己聲音里有了幾分顫抖。 女官躬身正要將她扶起,卻聽外面響動,李炎已走進了室內。 “怎么了?” 他看著伏在地上的徐寶象,也隨之蹲了下來,將視線與她齊平,眼里的憐愛一點一點流露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