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2)
果然剛行過百余步,賀顧便又聽見了打斗聲,他和征野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催著胯下馬兒加快了腳步。 沒一會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這峽中竟還有這樣一處景致 百余丈飛瀑如倒掛銀練,懸在陡峭山壁上,崖下一池幽潭深不見底,潭前一塊平整巨石聯通峽谷兩側,那巨石上十余人成包圍之勢,把兩人圍在中央,賀顧定睛一看,卻正是執刀架在那北戎汗王穆達頸上的宗凌,和已被挾持的汗王穆達。 寧四郎則拄著兩根狼牙棒,半跪在一旁的草地上,胸膛劇烈起伏,跟著他一起進來的那一隊人馬,已然七七八八倒了一地,顯然并不是對方敵手。 寧浪聽見有人來了,回頭一看立刻喜道:將軍! 那頭圍著穆達與宗凌的十多個北戎勇士,為首的自然也發覺到這挾持他們漢王的少年又來了援兵,立刻臉色一變,低聲咒罵了一句什么,賀顧聽不懂北戎話,但想必也不會是什么好聽的也就是了。 宗凌死死架著那汗王穆達,身上狼狽不堪,額上破了一塊,唇角帶血,灰頭土臉,倒像是個打地鼠成了精,好在少年人一副眉眼,仍然漆黑透亮,望著北戎人的眼神則帶著一股叫人膽寒的駭人戾氣。 他聽見又有人來了,轉頭恰好望進賀顧眼底,似乎是愣了一愣,微微張口,像是完全沒想到賀顧竟會出現在此地。 領頭的北戎人最先開口,那漢子cao著一口蹩腳的中原話,轉頭看著賀顧狠狠道:你們回去!不然殺了他! 賀顧冷笑道:喪家之犬,窮途末路,也敢和我談條件? 放他出來,我倒可以考慮給你們留條全尸。 此刻宗凌的救兵來了,而這群北戎人卻明顯并沒有等到接應他們和汗王穆達的援軍,否則早就動手了,也不會如此色厲內荏的威脅賀顧回去。 兩邊話不投機半句多,很快交起手來,只是原本賀顧這邊人數占優,但北戎人兇悍,個個都是膀大腰圓、人高馬大,穆達的親兵更是百里挑一精銳中的精銳,否則也不能把先一步進來的寧四郎等人傷成那樣。 是以一番纏斗下來,幸而有他和寧四郎,征野在,這才稍稍占優。 宗凌被圍在中間,但他還架著穆達,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只能看著雙方交手打斗干著急,賀顧一邊一個利落轉身狠狠把一個北戎人踢飛出去,一邊遠遠朝他喊了一聲:你不要動,看好穆達!別放跑了他! 一時山谷里金鐵交鳴。 賀顧兩日兩夜未歇,其實已然有些手腳虛浮,但好在真打起來,他還是能勉力調動精神的,打到最后,十多個北戎人終于還是盡數伏誅,只剩下了仍被宗凌架著的汗王穆達。 雖然也不是沒有傷亡,但宗凌平安無事,又生擒了穆達,賀顧心中這才松了口氣,他抬腳把一具橫在面前的北戎人尸體踹開,抬眼看了宗凌一眼,卻見他面色有些恍惚,持刀架在穆達頸上的那只手臂也微微有些顫抖,已全然不復方才和北戎人對峙時的兇狠模樣。 賀顧本想見面就狠狠削這小崽子一頓,但真見了宗凌這副模樣,心知他是這才開始后怕,又微微有些心軟了,倒也沒有立刻罵人,只冷著臉道:還愣著做什么?回去了。 語罷點了兩個隨行的兵士出來,讓他們和宗凌交接,好將穆達綁回去。 宗凌這才回過神來,遠遠看著賀顧嘴唇喏喏了兩下,像是想要說什么,最后卻沒說出來,意識到賀顧也在看自己,卻像是被燙著了一般,飛快的躲開了目光。 賀顧看的心里好氣又好笑,但天月峽畢竟也不是什么太平安全的地方,能讓他教訓犯了錯的部下,故而也沒多言,只打算著回了雁陵,再好好和這個小兔崽子算賬。 北戎漢王穆達,長得并不似尋常北戎人那般高大健壯,他個子雖高,身材卻反倒有些干瘦,三十來歲模樣,蓄一撮小胡子,相貌瞧著有些陰鷙。 自方才兩方人馬照面、打斗,此人都沒有一點動靜,十分老實,也可能是被宗凌拿住了命門,想反抗也不能,這才識時務者為俊杰 然而此刻,就在宗凌側開目光松手要把他交給那兩個兵士的瞬間,穆達卻忽然目色一厲,側身抬手一記肘擊狠狠打在走神了的宗凌腹部上,直打得他踉蹌后退兩步,穆達袖口不知何時忽然伸出約莫手掌長的一柄銀色短刃,動作迅捷如電,便朝著兩個兵士的喉嚨口直奔而去,立時血濺三尺。 這番變化來的太快,場上莫說旁人,就連宗凌自己也險些沒反應過來。 然而等他回過神來,穆達已然回頭看著他抬手揮刃,面露兇光了。 賀顧疾聲道:小心! 他足下一點便如電般瞬息奔到宗凌面前,抱著他迅速轉身過去。 好在賀顧反應得快,宗凌的喉嚨才逃過一劫,沒有和那兩個兵士一樣血濺當場,但賀顧便沒有那樣好的運氣了 穆達這柄短刃,也不知是何金屬所制,極為鋒利,分明不過一掌尺寸,并不算長,卻輕易劃破了他背部的鎖子甲,叫他背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刀。 賀顧喉間一聲悶哼,那頭寧四郎征野二人卻也終于反應過來了,征野立刻沖上前來一腳踹飛了穆達手里的短刃,寧四郎則鉗制住了穆達手腳。 一番風波這才平息。 也不知怎么的,賀顧能感覺到背上的刀口并不深,可流血的地方卻傳來一陣鉆心一般的劇痛,不過一個呼吸的功夫,便感覺到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四肢無力的險些沒站住。 宗凌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也察覺到了賀顧抱著他的身體微微晃了晃,立時轉身抓住賀顧的肩膀,看著他急道:將將軍,你怎么樣了?你還好嗎? 賀顧喘了兩口氣,有宗凌扶著他才好歹沒倒下去,但盡管如此,賀顧也明顯察覺到意識正在從他的身體里一點點流失,想開口說話卻完全答不上來。 征野看的臉色發青,低頭看了看方才那兩個破喉而亡的兵士,卻發現才不過幾息功夫,二人脖頸的傷處已然血液發黑,立時變了臉色,急道:他娘的!刀上有毒! 賀顧的大腦還來不及分辨征野說了什么,便已然徹底失去了意識。 汴京城,皇宮,議政閣。 新帝登基的頭一年,承平元年的第一個年關,宮里卻過得并不熱鬧,一來滿朝上下都還籠罩在北地戎患、戰事吃緊的陰霾下,二則中宮無后,不僅如此,新帝的后宮也空蕩蕩連一個妃子、貴人的影兒也沒有,主持宮宴的中宮皇后沒有,新帝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這年節自然是熱鬧不到哪兒去的。 好在剛過了年關,北地就傳來了好消息,賀將軍初戰大捷,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就成功收回一城,一時朝中人心大振,人人臉上愁云慘霧終于都稍稍散了,感覺終于要撥開云霧見青天,只要賀將軍在北地能再順利把雁陵收復,那這些日子朝堂上大家伙的擔驚受怕和憂心忡忡,便都終于能告一段落了。 最重要的是 皇上也不會天天冷著個臉,對底下人辦的差事精益求精,動輒訓斥、罰俸乃至翻人八百年前的舊賬找茬了 是的,在此之前,眾人都以為當今圣上雖然于政事上勤勉嚴格了些,但有他當年輔政先太子的賢名在,再加上皇帝的那張臉實在是迷惑性太足,只要稍稍和緩顏色,便總讓人產生他是個仁厚寬澤、溫善的賢君的錯覺,且先帝一生馭下仁和,雖然晚年許是因著太子忤逆的緣故變得脾氣陰晴不定了些,但也瑕不掩瑜,今上和先帝是親父子,想必也是子肖乃父,一樣仁厚的了。 萬萬沒想到,自打賀統領臨危受命成了賀將軍,一離開京城,他就忽然變了張臉,倒不是說變成了如何殘暴不仁的昏君,反而恰恰更加勤政了,且不是勤政了一點點,除卻每日朝會,只說議政閣奏事會,自高祖年間,便一向是三日一回,從未變過,然而年節剛過,新帝卻說北地戰事吃緊,國庫自先帝年間便開始連年虧空,朝事耽擱不得,議政閣奏事會暫時改成兩日一次 議政閣有位上了年紀的老大人,朝會上沒敢說不是,散了朝私底下發了一嘴牢sao,也不知叫誰聽去傳進了皇帝耳朵,第二日便叫皇帝打發回家養老去了,美名其曰恩榮回鄉,轉頭立刻新提了個年輕經得住折騰的,破例入閣做了議政閣大臣,這一招殺雞儆猴,立時叫滿朝上下文武百官都都做了鋸嘴葫蘆,再不敢多說一個字了。 且本來也沒有什么可多說的,皇帝勤政,于朝務上精益求精,他自己都不近女色點燈熬油的,就差在攬政殿御案上做個窩了,對底下的人要求嚴格了些又有什么可指摘的?這樣的賢君放眼歷朝歷代,打著燈籠還難找哩,誰又敢多說一個不是? 于是臣工們只好有苦不能言的陪著新帝加班加點,年也沒囫圇個的過好,戶部便又要準備著給承河大營準備后續糧草軍餉,工部兵部又要馬不停蹄的鑄造補缺的火炮、箭支、馴養軍馬等一干事宜,人人都在心里求爺爺告奶奶的,希望賀將軍趕緊把雁陵收回來,得勝班師回朝,也沒功夫計較皇帝這樣掛心北地戰事,究竟是以國為重還是擔心出征離京的賀將軍了。 只是常言道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雖然有眼色的人是大多數,但也總少不了那么幾個沒眼色的,這個節骨眼上還在堅持不懈的上本催促新帝立后選秀,充盈后宮,大家伙也都冷眼旁觀著,準備看這幾個沒眼力見的傻子自掘墳墓,不想皇帝這回卻竟然叫他們大跌眼鏡,云淡風輕的在朝會上允了,吩咐內務司可以開始著手準備新朝選秀了。 朝臣們一時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皇帝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前些日子流傳的皇帝和賀將軍搞男風,而且還搞出個福承公主的離奇風流韻事,又究竟是真是假? 但是皇帝肯想通,不再鉆牛角尖了,這畢竟是件好事,這消息伴著北地連連傳回的捷報,一時也叫一個多月來愁云慘霧的朝野上下終于舒眉展目、喜笑顏開起來。 只有內務司新上任的管事趙齋兒趙內官心知肚明,皇帝和賀統領究竟是個什么關系,畢竟他天天守在攬政殿,有時候聽了一耳朵的墻角,那也不是他故意的,這些事他師父此刻遠在帝陵的前內務司管事王公公早就教過他,只要當作沒瞧見、不知道、皇上這么做很正常,也不要往外傳一個字,就可安穩度日,可此刻選秀這燙手差事落在了他內務司的手上,齋兒就是像裝傻也不行了。 到底選還是不選? 怎么選? 選誰??? 不選吧,皇上都在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下旨了選吧,皇上分明心里就只揣著賀將軍一個,旁的公的母的都不上心,他怕是怎么選也選不上叫皇帝稱心如意的,且要真選出來個皇后,等賀將軍回京了,萬一和皇上置氣,那到時候他兩個床頭打架床尾和也就罷了,自己豈不是要被拉出來背鍋祭天 齋兒心里越發苦了。 他憋了幾日,終于決定尋個機會,趁著四下無人和陛下求個明旨,問問這選秀的差事到底怎么cao辦。 這一日正好議政閣那邊來了奏報北地戰事的折子,北地的折子皇上一向最著急看,齋兒便尋思著趁著遞折子、沾沾賀將軍捷報喜訊的光,請示一下圣意。 攬政殿里燃著細細的檀香,一片寂然,只有御案上皇帝翻動奏折嘩嘩的聲音格外清晰,齋兒捧著議政閣送來的折子,小心翼翼的彎腰陪著笑道:皇上,議政閣那邊又得了北地戰事的奏報,王老大人叫奴婢立刻送來給皇上過目呢。 裴昭珩正在批著關于戶部清算去年虧空情況的奏事折子,先帝在時雖然朝野平穩,但是對底下的許多貪墨和營營茍利之事,其實已經是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經常雷聲大雨點小,犯了錯通常只要不是戳到先帝的心窩子上,都是能饒便饒了,左不過革職罰俸訓斥幾句,所以才得了個仁君的賢名,如此雖然瞧著一片歌舞升平,其實國庫卻已經連年虧空,眼下再想找補回來,絕非一日、甚至一年半載之功。 這堆爛攤子,前世裴昭珩便已經收拾過一次,此刻說是輕車熟路也不為過,但是真的擺在眼前,看著那折子上一個一個的名字,還是不免覺得火氣上涌,有些心煩意亂。 他放下筆,揉了揉眉心,閉目眼前出現的卻是子環漆黑明亮、爽朗干凈、帶著笑意的一副劍眉星目 這幾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也不是第一次和子環分開,但此前卻從沒有一次像這次這般心神不寧,無論朝會、看折子、甚至行走坐臥,一閉上眼便滿眼滿心全是子環的模樣。 他神情靜靜的看著奏折上一行一行密密麻麻的字,實則卻一點也沒看進腦海里,那些墨跡倒像是在他眼里變了個樣子,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字,卻忽然陌生的很,如同第一次看見一樣。 裴昭珩正神游天外,忽然聽得齋兒的聲音,恍惚了一會,才回過神來方才他說了什么,頓時精神一振,立刻道:是北地的折子嗎?拿上來。 齋兒立刻依言捧著折子到了御案前遞給他,又等著皇帝翻開奏折看了一會,才又小心翼翼的陪著笑問:陛下,奴婢剛剛接手內務司,有件差事怕辦不妥當,也實在不明白該怎么辦故而故而想和陛下請示一二 他字斟句酌、心驚膽戰的說完,又很有耐心的等了一會,可御案那頭的皇帝卻一言不發,只字未答。 齋兒心里咯噔一聲,暗道他不會是哪里說錯了話吧?立刻偷偷用余光打量了一下皇帝,卻見他目光仍是落在那封奏折上,神情有些怔然,倒像是倒像是 愣住了? 齋兒感覺到有點不對頭了,但他話已經出口,開弓沒有回頭箭,騎虎難下,只好硬著頭皮又問了一句:皇皇上? 裴昭珩的意識還沉浸在手里這封奏折當中。 前半部分是捷報,承河大軍一路高歌猛進,北戎人落荒而逃,雁陵成功收復,他雖不意外,畢竟領兵的人是子環,但也一樣為此高興,可后半部分看下去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幾乎叫他如墜三九寒天 等看到最后一句,那短短的賀將軍危四個字,已然是遍體生寒。 只是刀傷只是刀傷怎么會這樣嚴重? 那汗王刀上有毒既如此解藥呢?為什么他們沒有去找解藥,而是只發回朝廷,給他看這么短短一句鉆心蝕肺的賀將軍危? 裴昭珩久久不答,齋兒已經不敢再問了,聰穎如他,也已多少猜出幾分這封奏折里大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此刻后悔也沒有用了,只能閉嘴再不多言一個字,噤若寒蟬。 裴昭珩合上那封奏折,拿著它站起身來緩緩行到殿門前,頓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