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3)
賀顧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喉頭一緊,道:怎么出來的? 周羽飛抬起頭看著他,疾聲道:是王爺,王爺要見太子,太子本來不允,后來不知王爺叫人給太子帶了什么話,他又同意了,我跟著王爺一同出了英鸞殿,這才得以脫身的。 賀顧呼吸一窒,半晌回過神來才疾聲道:你是說三殿下單獨去見太子了? 周羽飛點頭道:不錯,雖說雖說是王爺帶話過去要見太子,但早先幾日英鸞殿里變了花樣的鬧,太子也不為所動,我走之前,卻忽然松口,還肯見王爺了,我總覺得不大對勁,如今王爺一個人,倘若太子真的瘋魔了,混不吝要三殿下的命,這也不是不可能啊 賀顧腦海一陣發暈,腳下卻站的極穩,巍然不動,他深呼吸了兩口氣,待眼前恢復清明,才閉了閉目,睜開眼便轉頭看著燕遲,沉聲道:我知道燕大哥在擔心什么,只是此刻,卻等不得了。 皇宮,攬政殿。 距離除夕宮宴那一場驚變過去,已是第八日了。 窗外頭天光破曉,晨陽正好,攬政殿雖然燒著炭火,卻是一片冷寂。 宮人替太子搬了張長椅,太子便這么閉目坐在御榻之畔,一言不發。 御榻上的老皇帝嗓子眼里傳來一聲極低的輕哼,像是剛剛從混沌的昏睡里醒來,又像是在忍耐著什么難言的痛苦。 太子垂著的眼瞼顫了顫,卻沒睜開眼,只是口里低聲道:父皇還想拖到什么時候? 皇帝躺在御榻上沒有出聲,眼下他又沒了一點動靜,就仿佛剛才那一聲沒能按捺住的低哼不曾存在過一樣。 太子聲音淡緩,似乎毫不著急,優哉游哉道:無論父皇信與不信,聞修明便是此刻,都還沒覺察到任何異狀,孤可是把聞貴妃寫給她哥哥的信,原封不動、安然無恙的遞到了他手上,他眼下未起分毫疑心,還放心的很,正在cao心他那寶貝女兒的婚事呢。 太子聲音里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譏誚,皇帝閉著眼聽了,卻沒什么反應,只是布滿細細皺紋的眼皮底下,眼珠動了動。 太子知道他醒著,倒也不著急,他握著長椅的扶手,拇指在雕刻精致華美的花紋上摩挲了一下,道:聞家這樣一家子的蠢貨,竟然還敢打儲位的主意,以為就憑二弟那豬一樣的腦子,也能坐穩大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父皇倒也能忍得他們,真是好涵養,這點孤倒的確不如父皇。 皇帝頓了頓,道:貴妃并無什么妄念,她是個本分女子。 皇帝忽然搭理他了,太子顯然有些意外,微微睜大了眼睛,半晌才嗤笑一聲,道:孤還以為除了姨母,父皇對任何女子都是不屑一顧呢,原來您倒也會為聞氏這樣的庸脂俗粉心軟,讓孤想想是為什么?本分可是因為這個么? 太子頓了頓,聲音變得有些沉郁,低聲淡淡道:在父皇的心目中,是不是只有像那姓聞的女人一樣,能本本分分,絲毫不為父皇偏寵姨母心生嫉恨的本分女子,才是好的? 皇帝沉默了一會,睜開了眼,遠遠望著太子,低低道:元兒,你的妄念太多了。 裴昭元哼笑一聲,道:妄念?什么是妄念?就因為兒臣替母后不平,兒臣還記掛著她,便是心存妄念?母后是您的結發之妻,她去的那般痛苦,兒臣只是想替母后和父皇求個追封,便能讓父皇勃然大怒,關上兒臣半年的禁閉,此后再也不假辭色,對兒臣全是惺惺作態、虛情假意 妄念難道兒臣是rou體凡胎,是凡夫俗子,兒臣有妄念,父皇便是萬乘之軀?父皇就真是千古圣人?是天命所歸?是神仙中人?難道父皇便沒有妄念了嗎? 皇帝沒有回答他。 只是躺在御榻上一言不發的半睜著眼注視著他,嗓子眼里冒出一聲渾濁的咳嗽,然后低嘆了一聲。 他不回答了,太子便吸了吸鼻子,忽然站起身來,看了看窗外的天光,轉頭道:父皇就是再拖,也拖不出什么名堂來,聞修明來不了,難不成父皇是在指望楊問秉?事到如今,便不瞞父皇了,楊將軍也是兒臣的人,且他眼下還在布丹草原上呢,再讓兒臣想想,父皇還有哪些救命稻草 太子沉思了一會,似乎是真的在認真的回想,然而此刻殿內父子兩個卻都心知肚明,此刻還需得他想什么?他既敢做到今天這地步,哪一處不是千算萬算,皇帝所有的退路,哪一條不是被他堵死了個嚴實? 不過是在做個假樣子,羞辱病弱無力的皇父罷了。 太子想了半天,才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用食指點了點太陽xue,道:啊,難不成父皇是在指望那全是臭魚爛蝦的昆穹山駐營?恕兒臣直言,周振飛其人,見風使舵、市儈貪利有余,膽氣卻是一點也無,此人什么好處都想撈一點,責任卻從來丁點不沾,父皇若是指望他未見虎符便有膽魄發兵救駕那兒臣勸父皇還是清醒清醒吧。 皇帝卻搖了搖頭,道:元兒只知看表象周振飛,可決不是這樣的孬種。 裴昭元勾了勾唇角,也不著惱,道:父皇不必嘴硬,他是不是孬種,父皇心里比兒臣清楚,讓孤再想一想,還有誰 喔難不成,父皇還指望那個賀家的小子么?兒臣倒也看出來父皇為了栽培他,真是一片苦心了,他倒是個好人選,賀家與言家都是累世的軍門勛貴,他又有武勇,最難得的是腦子還是個一根筋,用著叫人放心,且又是三弟的姐夫,沾著親帶著故的,他像是個重情義的,以后必然忠心耿耿只要栽培起來了,日后便是三弟的左膀右臂,如何,父皇看兒臣猜的可對嗎? 殿中一片靜默。 太子譏笑一聲,道:只可惜,再好的鐵料鍛成好刀,也需日久天長的錘煉,就算父皇為三弟千算萬算,對姓賀的小子一片苦心,眼下也沒時間錘打他了,領兵為將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就算三頭六臂,如今也不過是個黃毛小子,難不成父皇以為就算讓他帶上幾個蝦兵蟹將,便能和五司禁軍抗衡了? 皇帝還是不回答。 太子似乎也說的累了,忽然從長椅上站起身來,臉上笑意消散的一干二凈,他一步一步行到床前,低頭看著君父面無表情的淡淡道:這么多天,孤已經累了,也不想與父皇再這么掰扯下去,父皇今日便把詔書寫了吧。 孤還認您這個皇父,只要您把詔書寫了,日后便是太上皇,孤必不會傷及父皇一根汗毛,也不會 皇帝卻道:那咳咳那你的兄弟們呢?你可會咳咳你可會善待于咳咳善待于他們? 太子聞言沉默了一會,面無表情道:父皇當年是如何坐穩帝位的?當初父皇都沒做到的事,卻要拿來要求孤,不覺得有些太過分了嗎? 您心知肚明,又何必再問? 語罷也不等皇帝回話,便對殿外抬高聲音道:來人,紙筆。 殿外立刻有小內官捧著筆墨進來了。 裴昭元垂目居高臨下的看著皇帝,冷冷道:兒臣已經沒有耐心了,父皇若是今日還不寫,那便不要怪孤心狠了。 皇帝喘了兩口氣,低聲道:你待如何? 裴昭元淡淡道:兒臣知道,父皇不在意自己的身子,父皇便是因著豁得出去,什么都敢拿來賭一賭,當年才能笑到最后。 他沉默了一會,聲音低了幾分,幽幽道:但那時,也無人知道父皇的軟肋在哪里吧? 父皇不知道吧,昨日夜里,三弟說要來見兒臣。 眼下三弟和姨母二人母子團聚,都在外面等著呢。 皇帝喉頭一哽,忽然睜開眼看著他,聲音變得十分沙啞。 你你這個不孝子 裴昭元見狀,卻忽然笑了,這次他笑得舒心且肆無忌憚:哈哈哈哈怎么?父皇演不下去了?兒臣要父皇的性命,父皇都能和兒臣父慈子孝,怎么如今不過是牽累到旁人,父皇反而要憋不住惱羞成怒了? 皇帝卻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朕朕想救你,你卻咳咳卻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裴昭元皮笑rou不笑道:父皇愿說什么,便是什么吧。 但皇帝卻只是又合上眼,躺在榻上一動不動了。 裴昭元見狀,微微一怔,喚了他兩聲,皇帝卻仍然是巍然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裴昭元心頭莫名一股火起,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被這幾日皇父始終油鹽不進的磨洋工磨的,還是惱恨看見皇父這樣對自己不聞不問恍若不覺的態度,抬高聲調怒道:來人,把皇后與三 只是話音未落,卻聽皇帝忽然開口道。 太子妃肚子里已有了你的骨rou,你可知曉? 裴昭元神情一怔,忽然僵住了,后頭沒說完的話也徹底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半晌他才不可置信的低頭看去,望向了御榻上悠悠開口的皇帝。 元兒,如今你我父子二人,都是在賭自己的妻兒,既如此你可敢與朕賭嗎? 第107章 裴昭元面上本已不耐煩的十分明顯,然而聽了皇父這看似輕描淡寫的隨口一問,表情卻忽然凝固在了原地,仿佛被兜頭澆下了一盆冷水。 他低頭看著皇帝,嘴唇顫了顫,腦海卻迅速的反應了過來,皇父這淡淡一問代表著什么,啞聲道:她她在父皇手上? 本該是個問句,可裴昭元話一出口便知道他猜的多半沒錯,語及最后一字,已然沒什么詢問的意味,而是十足十的篤定了。 老皇帝閉著眼、牽著嘴角笑了笑,低聲道:當年朕把孟氏定給你做太子妃你雖面上應承了心里咳咳心里卻不痛快嫌棄著你孟師父咳咳孟師父家只是尋常尋常清流門第,既無咳咳無什么權勢又無什么家底,雖能叫你在文人之中博個好名聲可實在好處咳咳卻沒什么朕說的是也不是? 裴昭元的眼神一點點變得森寒了起來,他垂眸的看著皇父,整個人仿佛已在發怒的邊緣,卻始終還是一言不發。 他不言語答話,皇帝也不介懷,只繼續道:朕后來后來才想明白咳咳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你便對朕心存芥蒂了?覺得朕朕待你不公?咳咳不對不對或者還要更更早你心中便恨上了朕這個生身父親是咳咳是也不是? 裴昭元沉默了一會,只面無表情的問道:父皇是如何知道孟氏有孕的?她如今人在哪里? 皇帝卻對他的提問恍若未聞,只閉著眼繼續低低道:你的秉性朕朕是你的君父,豈能豈能不知?朕當初會看中孟博遠這個孫女也是相中她脾氣溫厚敦仁雖則家中咳咳雖則家中庶妹再三刁難這孩子卻一直容著她們不曾記恨,對上對上有孝對下也有有憐 朕朕原想著咳咳給你許配這樣一個太子妃以后也可叫你看看一個女子的心胸心胸和氣度咳咳尚且如此天長日久也好叫你慢慢養出人君咳咳人君的氣宇孟家雖無什么權勢可朕把孟氏許給了你于你于江山社稷都是好的朕以為以為你以后會明白咳咳明白朕的苦心,善待于她 太子的牙關微不可察的輕輕抖了抖,半晌才冷冷道:文茵是老師的孫女,更是兒臣的結發妻子,兒臣自然是善待于她、珍而重之的,如今倒是父皇,拿文茵一個弱質纖纖的無辜女子的性命相脅于兒臣,卻要和兒臣說教什么人君之氣宇,父皇便不覺得可笑之至嗎? 老皇帝卻只是躺在榻上,搖了搖頭,緩緩道:不是朕要拿她相脅于你是元兒自己咳咳自己把她放上了賭桌在其位謀其政你既要的是這九五之尊的位置便該明白身上之物身外之物身邊之人全是賭注難不成只憑你不想賭便不賭了嗎 他說著頓了頓,低低的笑了一聲,帶著幾絲渾濁的痰音,只是聽著,也叫人覺得胸腔里悶得難受。 那可不行。 皇帝如是道。 裴昭元沉默了一會,這次他竟沒太惱怒,反倒直勾勾的盯著床上躺著病弱的皇父,半晌,才道:所以父皇當年便把姨母擺上了賭桌,如今又要為了三弟 說到這里,卻頓了頓,裴昭元一時也有些怔然,腦海里似是而非、云里霧里,此時此刻,便是連他也真的不知道,對這個皇父而言,他那三弟究竟是賭注,還是那個讓他盡管奄奄一息、卻也要奮力一搏的籌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