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2)
正愣神間,三殿下卻忽然低下頭,在他額上碰了碰。 他的唇,也和他這個人一樣,溫暖又柔軟。 此去路上小心。 賀顧知道,裴昭珩這是要走了,朝會耽擱不得,但此一去,賀顧又確實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和他相見 上輩子賀顧一向無牽無掛,除了一個小妹賀容要照顧,也算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此生卻頭一回有了這份羈絆,雖然只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愛,卻不知怎么的,叫他感覺心頭有點沉甸甸的。 其實那種事,賀顧至今也沒體會到幾分妙處,誠然許是因為迄今他也不過和三殿下折騰了兩三回,這兩三回實在還不夠叫人適應那種讓人頭皮發麻的,痛楚和欲念交織的感覺,并且樂在其中,但更多的原因,還是賀顧潛意識里仍然對此有些芥蒂,隱隱約約的為自己身為男子,卻要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承歡這種事的羞恥和抗拒之心。 但這份芥蒂,終于也在昨晚,賀顧意識到他也許就要和裴昭珩分開長達數年之久以后,變得微不足道了。 比起羞恥和痛楚,他倒更想記住,這個人的體溫,和他帶給自己的所有感知。 這些隱秘心思,在人前卻統統難言,盡管對方便是叫他有這份心思的正主。 裴昭珩臨走前,賀顧拉住了他,猶豫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在京中,也萬事小心。 裴昭珩頓住腳步轉過了身。 賀顧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十八歲的到來,意味著少年時期的逝去,裴昭珩忽然發現,以前那個臉上仍存幾分稚氣的賀子環,不知何時,臉部已然徹底褪去了最后一絲嬰兒肥,面部線條也變得棱角分明,英朗銳利。 裴昭珩看著這張臉,腦海里卻鬼使神差的浮現起了一個畫面 那是一個身披甲胄的男人,在三九寒天堆了厚厚積雪的長街上,跨在馬背上勒馬回韁,朝他朗然一笑的模樣。 王爺還是多為自己cao心,好自珍重吧。 然后他頭也不回的勒轉馬韁,轉身離去,只有浩浩湯湯的一眾隨行人馬,在長街雪地上留下的斑駁馬蹄印。 那是子環。 裴昭珩的動作頓住了。 送走了朝會去的三殿下,賀小侯爺這才逼著自己努力起身洗漱更衣,往長陽侯府去了。 離和言定野約好的時辰還差一會,他便回長陽侯府見了個人 他親爹賀老侯爺。 當初是皇帝親自下的旨意,奪去了賀南豐得爵位,要他在侯府關禁閉,即便兒子關老子這種事,簡直聞所未聞,但天子的意思無人膽敢多說一句不是,賀南豐便這樣無聲無息的在侯府后院里被關了快一年。 有件事別人不知道,但賀顧卻知道。 上一世的賀老侯爺,便是在他十八歲這年暴病而亡的。 如今他也要十八了,賀南豐關在侯府后院里卻安然無恙,可見那原本會叫他暴病而亡的原因,已然受到了重生后的賀顧這個影響,無形之間消弭了。 至于這個原因是什么,賀顧只能想到一個人 已然死了的萬姝兒。 侯府的后院說是后院,其實建制并不小,而且有假山有游廊還有一方小渠,這地方原是以前賀老太夫人叫戲班子來時聽曲兒的所在,賀南豐關在這里,其實真不算委屈了他,只要他自己別鉆牛角尖,賀顧也不曾叫人短他衣食住用,他原是可以在這好好養老的。 只是孤獨,避無可避。 賀顧當然知道,人上了年紀,總是最怕孤獨,賀南豐也不會例外。 但他仍然沒有叫任何人進那院子里陪他,除卻每日送飯送菜的小廝,灑掃收拾的仆從,例行公事的做完了活就走,賀南豐再也見不到第三個人。 賀誠長住在侯府里,剛開始總是會聽下人提起,老侯爺在后院鬧著要見大哥,要見他和容兒meimei,次數多了,賀誠的心也不是鐵石做的,難免有幾分于心不忍,今年初春時,正好一日賀容回府來頑,他便有意帶著賀容去看看賀老侯爺,但還沒進門兒,就在院墻外頭,聽見了賀老侯爺在里面,叫著萬姝兒的名字,失聲痛哭的聲音,那哭聲真是無比痛苦凄惻,聞之叫人戚戚。 原來那幾日,正好是萬姝兒被汴京府和刑部定下處決的日子。 賀容又長一歲,已是十一了,半大的姑娘心思敏感,其實明白很多事,何況她本來也古靈精怪,腦子并不笨,當即便冷了顏色,轉身就走。 賀誠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后來賀顧回京,他便把這事告訴了大哥,嘆了一口氣道:我原有些心軟,想著畢竟爹也是我們生身父親,按理說他晚景凄涼,其實是我們不孝,但是那日親耳聽見,爹竟哭的那樣凄惻他可從沒有為別人這樣哭過。 其實賀誠的腦回路很簡單,在他心中,無論言大小姐是不是他親生母親,但畢竟也是賀老侯爺的元配結發之妻,當初言大小姐病逝,說白了都是被他氣的,又給他生兒育女熬虛了身子,這都未見他掉一滴淚,如今卻為了萬姝兒這樣自作孽、咎由自取落得今日下場的罪婦大哭特哭,實在是倫常盡喪,毫無良知。 若說原來賀誠還對萬姝兒是他養母這事,多多少少對她留下幾分情誼,但自知道了他這只眼睛是怎么瞎的以后,那點微弱的情誼也就灰飛煙滅了。 這些年來賀誠因為一眼殘疾所受的委屈和苦楚,倒也沒到他不能承受的地步,但因著盲了一眼,得知進入國子監讀書被拒時,那份多年苦讀要付之一炬的茫然無措的痛苦,卻實在叫賀誠無法釋懷,也無法原諒萬姝兒。 自那以后,他也再不曾動過去看賀老侯爺的心思了。 賀顧知道了這些,倒也并不意外 他早已不再對賀南豐抱有什么期待。 叫下人打開后院大門,賀顧剛一邁進門,看見的就是蹲在墻角不知正在看什么的賀老侯爺。 只是短短一年,他的背影卻已然佝僂了許多。 賀南豐聽見動靜,背脊先是頓了頓,然后便騰的一下站起來轉過身,兩步走到賀顧面前,抬手便要扇他耳光。 可他已經老了。 哪里還能扇得到年輕力壯的兒子? 賀顧一把抓住了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腕,那手腕皮膚已然rou眼可見的干癟了下去,氣力也十分虛浮。 賀顧道:怎么,多日不見,爹一上來就要打人不成? 賀南豐渾濁的眼眸盯著他一瞬不錯,嘴唇喏喏了半天,才嗓音干啞的斥道:你這個不肖子孫 賀顧笑了笑,道:爹倒是說說,我怎么就不孝了? 許是太激動,賀南豐的肩膀微微發起了顫,聲音也不太平穩。 你你苛待親父,為父在這里大半年,你也沒來見過為父一面,你眼中可還有我這個父親?你不來也就罷了,還不許誠兒、容兒來見為父,你是存心要讓為父晚景凄涼孤獨、你是存心要氣死我是不是?你你為父真是白白養了你這個白眼狼這么多年! 賀顧淡淡道:哦,那爹倒是誤會我了,我可沒有攔著誠弟容妹不讓他們來見你,好叫爹知道,他們都來過,只是人到院子門口了,恰好聽見爹在里面給萬姝兒號喪,實在不好打擾,所以就各自回去了。 賀南豐聞言愣了愣,半晌眼睛微微睜大,嘴也愣愣的張著,一副愣怔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賀顧道:爹心尖上的人既然只有萬姝兒一個,倒也不必惦記我們這些非你心愛之人生下的不肖子孫,來不來看你吧? 頓了頓,又譏笑了一聲,忽道:哦,對了,爹知道為何這些年,萬姝兒一個孩子都沒留下來嗎? 我告訴你一件事,先前汴京府審過了萬姝兒的心腹王管事,那狼心狗肺的如今已經被流放三千里了,只不知現在是死是活,他親koujiao代,當初萬姝兒和娘同時懷上的那個孩子,也就是和誠弟掉了包的那個 賀顧頓了頓,面無表情道 是生下來以后,她自己捂死的。 賀南豐聞言,先是楞怔了片刻,繼而瞳孔驟然縮緊,他口里忽然嗬嗬的喘上了粗氣,身上不知怎得爆發出一股大力,忽然掙脫了被賀顧鉗著的手腕,雙目赤紅的就一把掐住了賀顧的脖頸,怒吼道:你胡說!你胡說!放什么狗屁!姝兒怎么會殺了我與她的孩子,姝兒怎么會怎么會 賀顧被他掐的臉憋得有些通紅,卻仍不住口,連珠炮一般道:不僅如此,后頭爹只有她一個女人,她卻多年再不曾有孕,怎么?爹就沒有仔細想過,究竟為什么嗎? 府中庶務你一概不管,大約是不知道她因不想再懷上爹的孩子,喝了多少的避子湯吧? 我先前沒去查,都還不知道,后來齊大人審過了王管事告訴我,我才知道原來她竟這樣恨毒了爹,寧愿殺了自己的孩子,也要換給娘,叫娘看著一個死胎驚悸憂傷落下暗病,又害得誠弟瞎了一眼,不過最后說到底害得都是爹的孩子,倒是一箭三雕了,真是我一向小看他了,知道她不是什么好東西,卻不曾想她竟然這樣好算計,這樣狠毒心腸。 賀顧哪怕被賀南豐掐著脖子呼吸不暢,嗆咳了幾聲,卻也還是掙著說完了這一番話,這回賀老侯爺終于松開了手 他嘴唇瘋狂的顫抖著,面皮不住抽搐,渾濁的眼睛里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水光。 賀南豐的聲音聽起來似哭泣又似哀嚎,音調并不高,可那語氣卻叫人雞皮疙瘩都能起來。 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你騙人,你騙為父,為父不信姝兒怎么可能 可是說到最后,他確也沒辦法再說下去了,只崩潰一般蹲下了身,干枯的五指在原本就有些散亂的發髻里一陣亂摳亂撓,最后那束發的黃銅冠終于再也系不穩了,咣當一聲掉在地上,然后滴溜溜的打了幾個轉。 賀南豐披散著頭發,幾乎涕泗橫流。 其實他的心中再清楚不過,賀顧雖然因為生母怨懟于他,可是賀顧的性子,是斷斷不會撒謊的,更不會用這種事愚弄報復他。 賀顧既然這樣親口告訴他,必不會有假,何況再沒人會比賀南豐自己更清楚 賀顧面無表情的俯視著他,忽然道:她為什么這樣恨你,爹心中應該一清二楚吧。 賀南豐卻只是再也不顧及形象,只伏地痛哭失聲。 他這副狼狽模樣,卻叫賀顧心中看的徹底冷了,他沒有去扶賀南豐,也沒有多言安慰他一句,只冷冷道:或許爹并不在意我的死活,不過我還是打算和爹說一句,我要離京了。 畢竟爹在乎賀家的臉面和榮辱,我今日便來和爹知會一聲,圣上重新任用了我,今日我便要往北地去了,只是不是承河。 長陽侯府的臉面,賀家的榮辱,以后便由我擔著,爹干得這些混賬事,給賀家丟的人,日后我自會重新找補回來,不叫世人只記得賀家出了個忘恩負義、寵妾滅妻、敗壞倫常、不教子孫的賀南豐,爹就放心吧。 賀南豐聞言,盯著賀顧一臉的鼻涕眼淚,抬手指著他,氣的手臂不住顫抖,連連你好幾下,也沒你出個所以然。 賀顧卻沒搭理他,只諷笑了一聲,道:吃穿用度不敢短了爹的,爹還是暫且少哭幾回吧,哀大傷身,畢竟萬姝兒都死了,你若好好愛惜身子,或許還能多活幾年。 語畢便轉身離開了,也不顧在后面一時半會沒反映過來他話里什么意思的賀南豐。 賀顧的精神有些恍惚,走到侯府大門前時天光正剛剛完全放亮。 許是方才被賀南豐掐了脖子,呼吸不暢片刻的原因,他忽然覺得腳步有些虛浮,頭腦暈眩了片刻,便扶著門框緩了緩。 清晨的日光太好了。 賀顧腦海里卻忽然回憶起了上輩子,母親走之前那幾日臥病床頭,摸著他的腦袋,雖然臉色蒼白唇色慘淡,卻仍然看著他,笑得溫柔慈和的模樣。 阿顧,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和meimei呀。 言眉若到死也沒想過要報復誰,她只想自己的兩個孩子好好的。 言定野和柳見山是一起出現在長陽侯府門前的。 兩人一人騎了一匹馬,都只帶了兩個隨行,背著包袱,因此見了長陽侯府門前的車馬,都頗為意外。 言定野摸摸下巴,道:表哥,你不會打算坐著這玩意去從軍吧? 賀顧: 最終打腫臉充胖子還是戰勝了屁股疼,賀顧愣是忍著不適一個翻身跨上了云追的馬背,梗著脖子道:怎么可能,那自然是給大夫坐的。 于是顏之雅就這樣一臉茫然的被從馬背上請了下來,送入馬車。 顏之雅是會騎馬的,這一趟她雖然自己打算跟著賀顧往北地去,但賀顧畢竟是進戍守軍營,不可能帶著她一個女人,她到時候得自己在附近城鎮落腳,這些顏之雅都想好了,她不愿意也不打算給賀顧添麻煩。 包括春彤,也叫她緊急培訓了一下如何騎馬。 還好到昆穹山不算遠,雖然頭一次騎馬出遠門費勁些,但也不是不能騎。 萬萬沒想到,還沒出發,就被人從馬背上叫了下來,請入上座 嗨,還別說,這馬車布置的夠舒服夠安逸,軟墊子都給準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個,都能躺著睡飽飽了。 賀侯爺可真是太貼心了,只可惜 人間不直的。 顏之雅有些惆悵的想。 巳時初刻,一行人便動身離京,出了汴京城北城門,往承河大營方向去了。 賀顧屁股疼著騎馬,自然是雪上加霜,不緊咬著牙關閉著嘴,就免不了得面部變形呲牙咧嘴,偏偏言定野還是個話嘮,拉著他叨叨個沒完,他還興奮著,不停的展望以后大展拳腳、建功立業的軍旅生活。 賀顧有一搭沒一理,不怎么回話,反倒是那柳見山,雖然瞧著不太友好,神情有些陰鷙,還總是斜眼兒瞧人,但是卻還挺買言定野的賬,時不時陪他聊兩句。 賀顧自然樂得清閑。 不過好在屁股疼歸疼,賀小侯爺皮糙rou厚,且云追又實在是一匹寶馬,無論過崎嶇小路,還是斷石彌補的谷道,跑起來竟都平穩且絲毫不顛簸,而且連續奔了幾日路,云追也氣都不帶喘一下,絲毫不見言、柳和眾隨從騎著的普通馬兒那樣累的滿身出汗、猛打響鼻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