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二)
女主人病了。 躺在床上的她,猶如被床被淹沒的尸體,拒絕跟任何人說話,拒絕進食,整個人陷入無邊無際的睡夢中。 那個小孩停止了呼吸。 也帶走了她的呼吸。 “我們出去談?!贝策叺娜苏f。 女主人的過去無可避免被發現了。 當知道她這么多年念念不忘一個虛擬之人,才引發現在的禍事,她的家人沒有震怒,她的丈夫沒有感到背叛,兒子也沒覺得母親拋棄家庭。 他們覺得她有病。 家庭醫生陪同權威心理醫生步出女主人臥室,有男主人在場的情況下,心理醫生下了判決書—— “這是一種早年間常見的網絡成癮綜合癥?!?/br> “不要覺得不可思議,這種病常見癥狀是把虛擬世界的人和物當成真人真物,從而寄托感情,多出現在留守兒童身上,但出現在成年人身上,就和身邊人疏于關懷脫不了干系?!?/br> 男主人忍不住開口:“教授,您確定她不是身體出了問題?” “沉晏?!毙睦磲t生直接喚他姓名,“你認為我會開玩笑?” 學術界也講究門第,學閥的世界是相通的。 男主人低下頭,“對不起,姜伯伯?!?/br> “我并沒有說一定是跟現在的親人有干系,早年得病,沒有及時治療,也會造成她現在這樣子?!?/br> “各種跡象表明,她準備拋下現實的一切,奔赴虛擬去過下半生,這已經出現最嚴重的癥狀?!?/br> “先吃藥吧,限制令時間還挺長,還有救,你們別放棄?!?/br> 男主人陪在床前,藥片撒了一地,床上人紋絲不動,這令他惱怒又無奈。 “兒子的工作差點被你搞沒了?!?/br> “親屬有犯案前科,就是他的政審污點?!?/br> “你太自私了,全憑自己喜好,一意孤行,你傷害的都是愛你的人!” 男主人負氣而出,臨走時帶上門的動作卻是小心翼翼。 “mama?!?/br> 小主人來了。 “你還積了很多畫稿沒畫,管家在幫你畫,你放心他畫嗎?” 床上人背對所有,毫無反應。 初具成人模樣的青年坐在床畔,徑自說下去:“我終于明白那天和你吃飯,你為什么急著趕我走了?!?/br> “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想連累我,mama?!?/br> “可是,家人總是相連的?!?/br> 從小夾在兩個強勢大人之間,一向沒什么主見的青年為她掖了掖被子。 陰影覆蓋蒼白的臉,那張臉的面頰已經凹下去,高傲與冷漠,睥睨著同類那股仿佛從小優渥環境培育出的“不屑與之爭辯”,以及稍顯硬朗線條和女性柔和五官組成的中性魅惑力,已不復存在。 留下的都是虛弱,以及對睜眼看這個世界的厭倦。 沒多久,實驗室遷出這個城市,法院向她下達了限制令,她不能離開居住的城市,直到很久以后。 到那時,沒人會知道實驗室去了哪,是否還存在,但,總之,完美避開了她。 無論那些人搗鼓的是什么,可以肯定的,這是一群想要重新塑造順連茹靈魂的人,是一群愛他的人,他們想盡辦法,用愛筑成圍墻,抵御的最大反派就是她。 也可以理解,順連茹的人生里,她大概是他唯一付出無回饋的作品不說,還往往反過來消耗,拖累,給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直到那些小麻煩組成了他空空地來,空空地走的命運。 而她還至今保有一絲僥幸,認為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出自于“愛”,只是經驗不夠成熟,再給一次機會,她就能做得更好。 在愛的世界里,不懂愛的人就是逆流而行,是另類,是異教徒,注定被判無期徒刑。 “小飛龍,我來看你了?!?/br> “是醫生通知我來的,那家伙現在在醫院躺著,跟你半斤八兩?!?/br> “他得了癌癥?!?/br> “他要我跟你說對不起,每次來你家,都沒好好跟你聊聊,光顧著跟你老公那圈子的人廢話連篇?!?/br> “其實也不能怪他,你老公那圈子資源多,男人嘛,就愛吹牛?!?/br> “不過你好像看不上你老公?!闭f完,胖男人笑了,“不是我說的,是醫生那家伙來你家觀察得出的?!?/br> 穿制服的男人無聲地步入房間,放下茶與茶點,又無聲退出。 胖子收回流連管家身上的目光,繼續說:“老順和你老公,有點‘既生瑜何生亮’味道......我知道普通人跟老順沒有可比性,但像沉晏這么惦記著你老公的人還是比較少?!?/br> 坐在床頭的女主人還很虛弱,勉強伸手碰了碰床頭柜上的托盤,示意愿與訪客一起分享她的下午茶。 女主人看上去好轉了。 男主人以為她好起來后,該第一時間感謝家人的陪伴。 其樂融融的家庭聚餐,家庭成員們從百忙之中或百里之外趕來,吃著酒店廚師上門精心烹飪的食物,叮鈴鈴門鈴響,叫的外送到了。 去開門的管家許久沒回來,男主人丟下手帕起身,“我去看看?!?/br> 不一會兒,門外的交談傳進來—— “我不想聽你這些理由?!?/br> “準時送達是你的義務與責任,你沒有能力做到,就不應該接這份工作?!?/br> “為什么不能好好做規劃?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晚上泡在虛擬世界里,白天敷衍干活,缺乏自制力掌控?!?/br> “換份工作吧,這種工作只會令你醉生夢死,沉溺虛幻,我會投訴的,好自為之?!?/br> 關門后,男主人聲音低下來,顯然是在對自己人說話—— “這種事都要我來處理,我看你也快退休了?!?/br> 穿過天井,就要步入正廳,男主人停住,好似就這么轉身收拾了一趟新賽博青年,賽博青年的克星,義警的發明者沉晏博士忽然就近親情怯了。 當他看見父親母親安好地坐在餐桌邊,一左一右伴著兒子,妻子也和他離席時一樣,慢慢地吃著餐前水果,連桌布都好好地覆在餐桌上,沒有被一揚而起,他表情明顯松了口氣。 沒有想象中的女主人無征兆發怒場景。 潛意識里,他察覺出自己被妻子抗拒的某部分特質,但他并不愿正視。 從來,只有別人遷就他沉晏的份,沒有他沉晏遷就別人的道理。 男主人臉色越來越差,先是若有所思,接著惱怒,現在惱怒中還帶著一些困惑。 自己的妻子向他尋求幫助,以他喜歡的端正姿態,坐在他側邊,上半身傾斜向他,有一點委婉撒嬌的意思,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可以啊你,之前追星追得絕食,現在又為我同事來說項,你到底一天天在想些什么?” “該不會......”男主人沉吟半晌,說出結論,這個結論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跟我結婚,也是為了他?”他下意識地看向側邊,在那兒,通常立著管家。 只不過管家現在反應變慢,被派遣的地方,漸漸變成了花園。 “我記得我們交往前,你對我態度很普通,對,就是從你參觀我的工作室,知道我在研發仿生人起,你開始答應和我約會?!?/br> “不是嗎?那就是為了我這位同事了?” “我確實知道有實驗室專門研發這類靶向藥,可我為什么要為一個破壞我家庭的人牽線搭橋?” “誤會?只是好朋友?小靜,誠實不是體現在表情上的?!?/br> “體現在哪里?”他笑了,無奈嘆氣,身體倚向后面,非常有男主人風范。 兩人無言對視半晌。 “要脫不脫,不如全脫?!彼鋈婚_口。 她穿著交領睡衣,因為藥物使用,她比過去胖了一圈,衣服已不太合身,露出豐腴的胸口。 話雖如此,習慣奚落她的男主人卻有違嘴上的譴責,張開了大腿。 “過來?!?/br> 慘叫聲傳出老遠。 這次有點年邁失修的管家并沒有迅速趕到,于是只能遠遠注視著豪華吊燈下,一塵不染的會客區被攪得一片凌亂,男主人四肢張開趴伏,腰上坐著女主人,卻不在沙發上,沉重的沙發在二人接觸時被推得老遠,就像頑皮小孩針對嚴苛家教的叛逆現場。 優雅從容的女主人瞬間化為敏捷的豹子,將男主人擊翻,按在地板上捶打,揉捏。 她滿臉堆笑,笑意越盛,手上就越發兇狠地反折男主人胳膊,下肢穩穩地壓制住成年男人的反抗,喘著粗氣甩著一頭瘋婆子一般的亂發說:“舒服嗎?不是要我舔嗎?先熱熱身吧?!?/br> 回應她的是男主人殺豬般求饒喊叫。 時間可能改變了她的容貌,但那生氣勃勃的樣子,骨子里的桀驁不馴,并未更改過,一如小時候。 當別人以為用規則可以拿捏她,并且有成功錯覺的時候,往往就是她暴起反抗的時候,推翻別人愿景的時候。 打碎得毫不留情。 至于代價,她好像并不在乎。 多年來富貴生活只能使沉晏的母親——尊貴的老夫人勉強壓制住憤怒,但壓制不住她視門禁如無物,闖入這棟祖傳洋樓,對住在這棟樓里的女主人下達驅逐令。 女主人穿著睡衣從二樓走下來,揮了揮手,示意在老夫人身前擋住的管家退下。 她睡眼惺忪,顯然剛被吵醒。 丈夫被趕出去,她反而睡得更香,無絲毫悔過之心,只有鳩占鵲巢的快樂,老夫人不禁怒火中燒。 “我家好心收留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這些年你跟沉晏感情不和,我和他爸爸都看在眼里,今天就把這事做個了斷吧?!?/br> “今天之內搬出去,外面那卡宴你開走?!?/br> 女主人聽完就笑了,“憑什么?” 她的不配合,年長的女人仿佛早已預料,迅速開啟視訊,呼叫律師。 說來也怪,這律師一貫鞍前馬后,今天卻比她這個老年人還晚到。 視訊通話并沒有像往常那般一按就彈出,便捷是這款產品的特色,老夫人急了,連按視訊手表多次,四周響起古怪的聲音。 待老人家從手忙腳亂的cao作中回過神,住宅里所有門窗已關上一半,正徐徐滑向嚴絲合縫,而沙發上的人已不見。 老夫人是磕掉大門假牙,摔斷腿骨,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被抬出來的。 通過透風的門牙,老夫人的哀嚎力竭聲嘶,忽然盯了自家大門一眼,又瑟瑟發抖,抱著醫護人員不撒手地流淚,仿佛從地獄魔窟中被拯救出來。 “她……她……我以為我活不了了?!彼f。 “她在屋里……布陷阱,她要謀財害命……她早就在等今天,要我死!” 大家族主母的風范蕩然無存。 醫護人員忍不住回頭看,只看見緊閉的鐵門,以及在夕陽下像個鉆石折射不同光面的樓體一角,不禁偷偷按下了義眼中的快門。 …… 遠離視線的名門世家自此暴露在大眾眼前。 但風暴的中心一片平靜。 女主人再次安靜地睡了。 時睡時醒,但誰也說不準,她醒著時,是否真的清醒。 作為男主人最后一次出現在家里,是來談判的。 他倒沒像他的母親,那般沒有禮貌和對踏入曾經的家充滿恐懼。 他只身赴會,以表誠意。 可數年來,他和女主人之間的分歧,從未得到過修復,每每談起,都是不歡而散作為結束。 這次也不例外。 男主人更多的是不解,他不解:自己都放低姿態到這種地步,為何妻子反倒比從前更無動于衷。 “給你優渥的生活,只是增加了你的冷漠?!?/br> “我一定做錯了什么,你才會這樣懲罰我,但我捫心自問,我待你不薄,作為丈夫能給妻子的,我都給了,你就不能像一個妻子一樣對待你的丈夫嗎?” 沙發上的女主人,臉浮腫得不成樣,她打了個呵欠,又聽見丈夫委屈地說——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忘了你對我媽的承諾嗎?你不能照顧我后半輩子,為什么要跟我結婚?” 女主人失笑:“照顧你?論能力,論成就,不應該你照顧我嗎?” 隨后兩人都沉默了。 他們開始意識到,他倆都是巨嬰,都希望對方能付出更多,哺育自己。 他們從來都不是施的一方——這就是他們之間根本的分歧。 “小飛龍?!?/br> 消瘦病容的男人就像npbsp;,越過女主人設下的重重關卡,進入鐵門,踏上花園的碎石路,打開洋樓的密碼鎖,徑自奔赴主人的房間,如入無人之境。 立在女主人床頭,待她睜開眼,露出滿滿的疑惑,他才低聲如怕驚擾睡夢中小孩那般音量開口:“你看到什么了?老順嗎?” “我不是他?!?/br> “我知道叫不醒你,就自己進來了?!?/br> “我正在痊愈,多虧了沉晏替我引薦?!?/br> “這次來,是想問你,要不要跟我去非洲——不是極樂世界,是真的非洲大陸,我想過去支援,你可以去畫畫?!?/br> 他還說她會恢復的,受過這么多磨難,她可以遠走天涯,從此好好地活下去。 他是老順留下來,在關鍵時刻拉她一把的。 喧鬧的爭吵聲,令女主人走出房間,像孤魂野鬼飄蕩在偌大的住宅。 一群幻影或站或立,出現在家里的會客區,激烈地為什么爭吵——女主人一走到扶梯口,就看到這個情景。 家庭成員各處東西,家庭會議就以視訊的方式聚在一起召開。 但這預示著發生重大之事。 爭吵的主題以一位非家庭成員展開。 這算是家中小主人第一次逆反,也是最大的逆反。 他要停下工作,去照顧一位深受放射線侵害的腫瘤末期患者。 家中沒有一個人同意他的做法,但他先斬后奏,已經辭掉工作,在家族引起軒然大波,家庭成員個個深受刺激,老夫人哭得捶胸頓足,老先生嘆氣連連,男主人則前所未有地厲聲斥責。 “你怎么能干出這種事?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是,當初是阻止你去前沿,但這不是你現在同情心泛濫的理由?!?/br> “也不知這孩子像誰!我們家里從沒出過你這樣不知輕重的人,你這是在害你的家人知道嗎!” “爸爸,輻射感染產生的病變不會傳染......” “你能保證?你以為你誰?做前沿科研的沒一個敢做這樣的保證!” 這時,沙發一隅,落下長期缺席的一位家庭成員。 女主人穿著睡衣,一副大家早已習慣的睡眼惺忪樣,聲音沙啞地吩咐小主人,讓他將朋友帶來她所在的宅子。 也是小主人從小長大的地方。 “酷!睡美人mama!” 戴著帽子的肥胖青年走在前面,提著行李的小主人走在后面。 “不對,應該叫睡美人阿姨?!?/br> 胖青年轉頭道歉。 他的樣貌,最大特征就是胖,但胖得十分不均勻,身體有些部位快把衣服撐破,有些部位又非常瘦,比如說臉頰,他好奇地一路邊走邊看,興奮之情漸漸沉下來。 好像表演結束了。 因為在這里,空蕩蕩的屋子里,沒有人迎接他,也沒再有異樣看他的目光。 花開花又落,家里有人來來去去,一只本該翱翔于藍天的雄鷹,折損落下,遺體化成灰,沒有墓園收留,便埋藏在花園里,樓上沉睡的人知情,又不知情。 小主人立在她床頭,對她說:“謝謝你,mama,他是我最好的朋友?!?/br> “我終于明白這么多年,你的堅持了?!?/br> “也許活在真空里,與世隔絕,才能做到真正的堅持?!?/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