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臺 第6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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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容與快步回到房中,拿了外袍,一邊穿一邊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今夜?!钡聵s道,“巡檢司那邊,守著這幫藥商的正是曲五爺。眼下死了人,曲五爺陣腳大亂,除了跟京兆府報案,只派人跟殿下您送了消息,殿下可是要立刻趕去?” 謝容與“嗯”一聲,吩咐道:“叫上祁銘?!迸c青唯一起出了殿。 - 夜里落雪紛揚,藥商被殺的地方在城郊,謝容與到時,曲茂正披著衣,臉色蒼白地坐在臨時搭建的棚子里,他身邊就是停放尸身的草席。 京兆府的齊府尹帶人在附近搜查了一圈,見到謝容與,迎上前來:“殿下,您怎么過來了?” 謝容與翻身下馬,從衙差的手里接過火把,在尸身前蹲下身:“怎么死的?” “割喉?!币慌缘呢踝鞯?,“應該是在出逃的路上,被人從后方一刀斃命?!?/br> 謝容與展眼望去,統共四具尸身,前頸上的刀傷如出一轍,的確是殺手所為。 他問曲茂:“巡檢司不是看著這些藥商嗎?” 曲茂這是第二回 見這么血腥的場面,整個人像丟了半幅魂,被謝容與這么一問,他艱難回神,“看、看著,是看著啊……” 齊府尹急道:“小五爺,您既然看著,這幾個人怎么會出現在城外呢?” 曲茂道:“……我怎么知道?” 他看謝容與一眼,心中滋味復雜難言。 他莫逆之交搖身一變,成了高高在上的王,他被蒙在鼓里好幾年,又氣惱又彷徨,可偏偏,他攤上事了只能找他,上回去接崔弘義,他闖了禍,朝廷正是看在小昭王的顏面才沒有重懲他的。 “……是真的”曲茂道,“我為了看著這些藥商,夜里都沒敢睡……” 一旁的史涼看他解釋不清,拱了拱手:“殿下、齊大人,卑職姓史,是曲校尉麾下巡衛長,校尉大人的話不假,巡檢司今夜確實不曾玩忽職守。只是這幾戶藥商并非嫌犯,而是證人,卑職等奉命保護他們,卻不能如犯人一般嚴加看管,這幾個人是從背巷溜走的,卑職等夜巡時,發現搭在墻根的木梯,循蹤追出城外,他們已經被殺了?!?/br> 謝容與問:“尸身辨認了嗎?” 史涼道:“回殿下,死的這幾個人姓祝,乃寶芝藥鋪大房一家,卑職記得大房還有一個小女兒,不在其中?!?/br> 這時,一名捕頭來報:“殿下、大人,巡檢司已經祝家人與余下藥商帶來了,可要安排認人?!?/br> 齊府尹展眼一望,只見幾戶藥商黑壓壓來了一大片人,登時皺了眉。 這是案發地點,哪怕要認尸身,在祝姓里挑兩人即可,這曲五爺真是不會辦差,找這么多人,也不怕鬧起來。 齊府尹本欲發作,見小昭王都沒說什么,將火氣壓了下去。 謝容與道:“祝家人來了嗎?” “祝家只來了老太爺與一個小姑娘?!辈额^說著,招手示意,讓衙差把這二人帶過來。 青唯看過去,心中驀地一緊。 老叟雙鬢斑白,背脊佝僂,他身邊的小姑娘才十一二歲,牽著她阿翁的手,立在遠處又驚又惶看著他們——她還不知發生了什么。 謝容與也是不忍,然而人死燈滅,還能怎么辦呢,“讓他們去跟親人道個別,脖上的傷就不必露給他們看了?!?/br> 他沉默須臾,對齊府尹道:“齊大人,今夜這事蹊蹺,幾名藥商為何忽然出城,出城之后何以被殺,一定得查個分明。巡檢司既已把其余藥商帶來了,依本王看,不如眼下就審?!?/br> 齊府尹立刻道:“就照殿下的意思?!?/br> 一眾藥商被京兆府攔在外圍,他們瞧不清這邊的情形,正是著急,見祁銘引著兩名衣飾清貴的大人過來,其中有個身穿褐襖的問:“祁護衛,祝家大哥他們……他們真的死了嗎?” 早前玄鷹司奉命保護藥商,正是由吳曾與祁銘帶兵輪班,是以這些藥商認得祁銘。 祁銘看謝容與一眼,沉默片刻,點了一下頭。 藥商們的臉色一下變了,“他們、他們怎么死的?” “是不是……被人殺了?” 祁銘雖然沒吭聲,眾人已從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幾個時辰前還活生生的人,眼下忽然成了尸身,其中一個蓄著短須,頭戴棉帽的繃不住,“我就說了,我早就說了,五年前,他滅口林叩春的時候就沒安好心!我們是把夜交藤賣給林叩春的人,他怎么可能留我們的命!陽坡校場,他把人質一殺,我們就該去告他的,早就該去告他的!” “葉家大哥,你眼下說這些有什么用?當初陽坡校場出事,王家要去敲登聞鼓,不是你第一個畏懼何家權勢,打退堂鼓的么?” “王家為什么愿意去告?那是因為他們只有王元敞這一個獨子!王元敞活了下來!可我們葉家,上上下下三十口人,我賭不起??!”被喚作葉家大哥的棉帽男子急聲說道。 “幾位不要吵了?!边@時,起先那名褐襖道,“祁護衛帶著大人過來,定是為了給我等做主,你們在這吵嚷不休,讓大人們怎么斷案?”他朝祁銘拱了拱手,“祁護衛,敢問這二人是?” 祁銘道:“我身邊這位,乃京兆府尹齊大人,眼下寧州瘟疫案已重審,正是由齊大人接手,你們有什么冤情,都可以向他訴明?!彼D了頓,“至于另外這位,正是此前陽坡校場,涉險救出王元敞的昭王殿下?!?/br> 這話一出,一眾藥商都愣了。 “昭王殿下?” “真的是小昭王?” 然而看他佇立在雪夜中,恍若天人的眉眼,除了那個名動京城的小昭王,再不能是旁人了。 “殿下——”葉家大哥先一步在雪地里跪下,緊接著余下藥商紛紛跪倒在地,“殿下,求殿下為我等做主??!” 謝容與道:“關于你等販售夜交藤的枝節,本王已經知曉,證據也拿到了,本王眼下有一問,還望你們如實道來?!?/br> “殿下盡管問?!?/br> “你們來到城郊,問祁護衛的第一個問題,不是官府為何會帶你們來此,你們甚至不曾對死者的身份起疑,而是直接問,祝家幾人是不是死了,可見他們出現在城外,你們并不意外,你們甚至預料到他們會遭遇毒手?!敝x容與的聲音有些冷,“怎么,祝家今夜一行,是你們一起計劃好的么?” 他這一問來勢緩緩,收勢卻鋒芒畢露。 一眾藥商聽后,面面相覷,竟是一個也不敢接話。 半晌,還是此前的褐襖男子嘆了一聲,“還是草民來說吧?!彼x容與拜了拜,“殿下,草民姓王,正是王元敞之父。 “殿下是知道的,當年賣夜交藤給何家的人,就是我們,何家擔心我們把這事說出去,就從我們各家挑了一個人質軟禁起來。前陣子陽坡校場出事,除了元敞,其余人質都死了,我們幾家,為了要不要狀告何家,一直爭論不休。不告么,親人死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可是告么,何家勢大,我等如何得罪的起,眼下死的只是一個,往后要是死得更多,我等豈不是沒活路了? “說來慚愧,我們權衡利弊,最終還是決定不告??墒亲蛉?,一直保護我們玄鷹司忽然撤走了,換成了巡檢司。草民自然不是說巡檢司不好,只是這樣的調換,讓草民等意識到一個問題,朝廷不可能一直派兵保護我們,有朝一日,風聲過去了,這些兵撤了,我們這樣的人活著,對何家而言,始終是一個威脅,到那時,何家要對我們下手,便輕而易舉了。所以我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離開京城,從此隱姓埋名。 “既然決定要離開,那么越早離開越好,我們人太多,一起行動,太易被人發現,于是決定分成幾撥出城。順序……是我們抓鬮選出來的,祝家大哥挑了‘一’,臨行,他擔心遇到危險,把小女與祝家老太爺留給我們照顧,沒想到,沒想到……” 話未說完,只聽草棚子那邊,忽地傳來凄厲一聲:“娘親——” 青唯循聲望去,竟是適才的那個小姑娘伏倒在一具尸身前,流淚嗚咽出聲。 小姑娘的身影在這暗夜里單薄似飄零的雪片,而她身后的阿翁早已跌坐在地,不斷地抬手揩淚。 青唯見了這一幕,不知怎么心中一陣荒蕪,握著劍的手漸漸收緊。 王元敞之父見狀,狠一咬牙,對謝容與道:“殿下,我們知道錯了,從一開始,我們就不該畏懼何家的權勢!為虎作倀,最后只能被虎反噬!我們愿意敲登聞鼓,聯合起來狀告何鴻云的惡行,求殿下為我們做主!” “殿下!”余下的藥商也道,“明日一早,我們就到宮門口狀告何家,求殿下為我們做主!” “求殿下為我們做主——” 謝容與立在雪里,聽到這聲震四野的懇請,卻是一動不動。 好半晌,他道:“本王還有一個問?!?/br> “殿下盡管問?!?/br> “你們……”謝容與的聲音比方才還要涼一些,“除了何家……還有什么別的仇家嗎?” 一眾藥商面面相覷,棉襖男子接話道:“殿下,草民都是做買賣的老實人,從不曾與誰結仇結怨,若不是五年前賣了夜交藤給何家,何至于有今天?除了何家,不會有人想要殺我們滅口?!?/br> 是,他們手里有何家的把柄,除了何家,不會有人想殺他們。 可是今夜這場慘案,真的是何鴻云做的嗎? 看看今夜的結果—— 所有藥商被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選擇鋌而走險,將何家狀告御前。 這是何鴻云想要的嗎? 眼下這個時機,崔弘義被小昭王保下關在刑部,但凡他供出一點枝節,對何鴻云而言都是莫大的威脅,幸而何家勢大,他們可以從容不迫地應對以后漫長的審訊,找準每一個機會化險為夷。但這一切,都必須在暗中進行,在平靜無波地海面下,以暗涌撫平暗涌,所以他們最怕的是什么?怕萬丈濤瀾,怕掀天海浪,怕小心渡舟一夕傾覆,怕涉水而行水聚成渦,而所有的民怨、鬧事,對他們而言,正是一發不可收拾的風浪。 幾個祝家人死了,藥商之怒凝結成怨,涌至御前,這是何鴻云最不想看到的。 所以這個時候,最不可能殺這些藥商的,就是何鴻云。 青唯在小姑娘跟前蹲下身,半晌,啞聲勸道:“小姑娘,別哭了……” 他們已經死了,哭也哭不回來的。 可是那姑娘恍若未聞,反而抽噎得更加厲害。 也是,年少喪父喪母的悲慟,哪是一兩句安慰能夠緩解的。 她明白的。 青唯看著小姑娘伏在母親身上的身影,忽然覺得這身影似曾相識,似乎在記憶中的某一處看到過,又似乎從不曾親眼得見。 她倏地一下握緊手中的劍,站起身,在謝容與發現之前,疾步遁入夜色中。 中夜的雪已細了很多,青唯在寒夜里打馬而行,覺得非常冷,刺骨的冷,寒風如刀刮過她的面頰,她的耳畔浮響起翰林詩會那一夜,她去見曹昆德時,曹昆德與她說的話—— “要拿瘟疫案去治何鴻云,何鴻云退一步,認個錯,緩個小半年,這事兒就跟落入還重的石子兒,一點聲響都聽不到了?!?/br> “咱家呢,有個更快的法子。過來,咱家教你?!?/br> “不將事情鬧得沸反盈天,何家哪這么好動?心得狠吶?!?/br> 青唯到了東舍小院,幾乎沒有停頓,疾步跨入院中,墩子正守在院門口,見青唯不知從何處而來,震詫道:“姑娘,您今夜怎么忽然過來了?” 青唯沒理他,她到了屋舍前,一把推開門扉,冷目注視著曹昆德。 風雪在這一刻灌入屋中,她的長發與斗篷在這風中狂卷翻飛: “那些藥商,是不是你派人殺的?!” 第74章 雪粒子飄灑入戶,幾乎撲滅桌上的燈,冷風刀子似的,寸寸割在面頰。 曹昆德卻不在意,漫不經心地吩咐:“墩子,把門掩上?!?/br> 隨后,他從木匣里取出一只剃指甲的銼子,連眼皮都沒掀,“怎么?藥商死了?” “不是你派人做的嗎?”青唯道,“翰林詩會當夜,你說何家勢大,難以連根拔起,除非民怨沸騰人人得而誅之,你教我殺幾個藥商,迫使他們鬧起來、告御狀,今夜發生的一切,不正如你預期的一般?!” “法子是咱家教你的,可你為什么認為是咱家做的呢?”曹昆德慢條斯理地道,“再說了,百余藥商狀告何家,這不是好事么?何家偷梁換柱,牟取牟利,何拾青何鴻云父子行事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早就該有此下場了。藥商不死,你想等朝廷慢慢兒查,慢慢兒審?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呢?!?/br> “何家視人命如草芥,今夜濫殺藥商之所為,難道不是視人命如草芥?藥商何其辜,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樣與何家有什么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