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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青云臺在線閱讀 - 青云臺 第6節

青云臺 第6節

    “謝咱家做什么,都是為官家辦差,要謝,也該謝官家體恤臣下?!辈芾サ滦χf完,緩了緩語氣,“官家是個孝子,午時得了空兒,去西坤宮陪太后用膳,東門下頭有個沒長眼的,火絨子做的腦袋,剛得了點音信,趕來回稟,說玄鷹司去了高大人府上拿人,帶走兩個姑娘?!?/br>
    “太后僻居西坤,臣子的事,少有打聽的,但也知道眼下在高家住著的,是江家那位小爺未過門的妻?!?/br>
    “太后與江家的關系,掌使想必清楚。太后她老人家當下就急了,唯恐是自己的娘家人惹了事,給官家添亂子,所以,不得已,打發咱家來問問掌使,掌使不是出城緝拿劫匪嗎,怎么拿了兩個姑娘家?”

    兜兜轉轉一大圈,原來在這等著他呢。

    衛玦道:“還望公公回話,請太后放心,玄鷹司拿錯了人,衛某正待向陛下請罪?!?/br>
    “拿錯了人?怎么會錯到姑娘身上?難不成那劫匪是個女賊?”

    “只因崔氏二人上京路上遇到歹人,錯手傷之,兩個案子線索有點撞,衛某不得已,將她們帶去公堂審問?!毙l玦說著,拱手俯身,作賠罪姿態,“此前不知崔氏與江家有婚約,若有開罪處,請公公代為賠罪?!?/br>
    該問的,問完了,宮里浸yin久了的人,哪能聽不懂人話呢?

    關于劫案,衛玦半個字不肯透露,不過是對他這個閹黨嚴防死守罷了。

    曹昆德看衛玦跟個鋸嘴葫蘆似的,也不惱,反而體恤得很,“哪能怪衛掌使呢,近來四下里不安生,刑牢又出亂子,掌使臨危受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官家與太后心里頭明鏡似的?!?/br>
    身后傳來“吱嘎”一聲,章何兩位大人吵完架,出殿了。

    曹昆德回身望了一眼,笑說:“官家夜里還傳了江家那位小爺見駕,咱家要趕去傳召,就不耽擱衛掌使面圣了?!?/br>
    說著,穩了穩手中拂塵,拾級走了。

    衛玦步至階沿,朝下來的兩人見禮:“小章大人,小何大人?!?/br>
    這兩人瞥他一眼,見他穿著玄鷹袍,都不拿正眼看他。

    進殿之前,衛玦回過頭,朝廣闊的拂衣臺望去。就這么一會兒工夫,夕陽已下沉大半,暮風似有形,將云色斬成兩段,一段沉入暝靄,一段還霞光爍然,像涂了半邊臉的戲子。

    臺子上有大戲要演,紅白臉全叫一個閹黨唱了個干凈,要是把心肝腸子挖出來,誰知是黑了幾分呢。

    衛玦倏忽間想起青唯,紫紅斑紋,蒼白膚色,這宮里的紅白臉全都藏在皮囊下,他三生有幸,倒是見到一個真真兒的。

    -

    曹昆德沒有親自去江家傳信,打發了一個小的跑腿。

    禁中大門閉得早,太陽一落山,玄明正華就下鑰了。但是外重宮墻還留了角門,公衙里若有挑燈值宿的,可以從角門出入。

    小角門的鑰匙在內侍省手上。

    內侍省的差事院在大內,祖皇帝仁德,憐他們夤夜看鎖,吩咐在三重宮門的東墻邊,給他們留間屋舍。

    這些去了根的人,一輩子困守深宮,少有能見外間天日的。東墻這間屋舍,雖仍在宮內,卻像深水里插上的一根蘆葦桿,能夠讓人透氣。及至后來,入內省但凡當家的,只要是交了班,卸了差事,都喜歡到這里歇腳。

    曹昆德邁入東舍的院子,墩子立刻提燈來迎,曹昆德看他一眼,問:“她來了?”

    “太陽落山時就到了,已在里頭等了一時,小的上了糕餅,她沒用,連坐都沒坐一下?!?/br>
    曹昆德“嗯”一聲,慢悠悠地說:“她是這個脾氣?!贝~進屋,見到屋里一身黑斗篷的女子,曹昆德一擺手,吩咐跟著的敦子,“你下去吧?!?/br>
    “義父?!?/br>
    門一掩,青唯上前一步喚道。

    “長大了?!辈芾サ伦屑毝嗽斨辔?。當初撿到她時,還是個半大的姑娘。他溫聲道:“等久了吧?快坐?!?/br>
    青唯頷首,這才從梨木桌下挪出圓椅,規矩地坐下了。

    桌上擺著的糕餅確實沒動,茶水倒是吃去大半,想來是趕著來見他,大半日,連水都沒吃上一口。

    “今日在京兆府,玄鷹司沒為難你吧?”

    “沒有?!鼻辔ǖ?,“玄鷹司要救袁文光,回宮請了太醫,是義父派人去叮囑袁文光,讓他指認我的么?”

    “玄鷹司被雪藏五年,掣肘太多,行事辦案,難免走漏風聲,我聽說兩個案子撞上了,派小的過去告誡一聲。這樣也好,天上掉下來一個證人,只要你撇清了干系,他們不敢明著為難你?!?/br>
    玄鷹司將案子扔回給京兆府,袁文光息事寧人,說自己不軌在先,被刺傷了也是活該,不追究了。

    他這樣的惡徒,哪會當真覺得自己錯呢?

    青唯早猜到有內情。

    曹昆德繼續道:“其實劫獄這事,義父不該讓你涉險。這些年,義父手底下也養了些死士,但你承的是‘玉鞭魚七’的衣缽,死士的本事,跟你是沒法兒比的。

    “眼下章何二黨斗得厲害,陳年舊案一樁一樁牽扯出來,崔家保不住了,你怎么也得上京,不如將這個重任交給你,左右這個囚犯,跟你不算一點關系沒有,也是……當年洗襟臺下的無辜之人?!?/br>
    桌上擺著個金絲楠木匣子,曹昆德提起洗襟臺,就要去開,手指頭都碰到鎖頭了,想起青唯在一旁,頓了頓,又收住了。

    青唯沉默片刻,站起身,拿過銅匙,幫他將匣子打開。

    匣子里有一塊糕石,一個金碟,一個細頸闊身、下方鏤空的煙筒,還有一支細竹管。

    青唯拿小刀從糕石上剃了些細末,抖入金碟子里,然后將金碟子置于煙筒上。木絨子是現成的,在燭燈里引了火苗,放入煙筒里,煙筒就跟小灶似的燒起來。

    青唯把細竹管遞給曹昆德:“義父?!?/br>
    曹昆德遲疑許久,“哎”一聲,接過來了。

    糕石的細末被火一熱,散發出很淡的靡香,香氣順著竹管,一路吸往肺腑。曹昆德閉著眼,感受著靡香所過之處,百骸為之沉淪為之煥然,慢慢飄向云端,又慢慢沉寂下來。

    當年先帝下旨修筑洗襟臺,這是多大的功績。

    可惜高臺建成之日,坍塌了。

    先帝震怒,御駕前往災址,曹昆德隨駕,見到的是滿目瘡痍,人間地獄。

    同行的太醫給了他一個方子,說是從古麻沸湯改良而來,還說,“公公,且緩緩?!?/br>
    人禍慘烈,只能以藥石緩憂。

    后來他在一片亂石堆里撿到青唯,當著她吸過幾回,原以為她年紀小,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原來,她什么都知道。

    “……適才說到哪兒了?”

    “義父說,被我劫走的囚犯,是當年洗襟臺下的無辜之人?!?/br>
    “是?!辈芾サ碌?,“也正因為此,朝廷里那些人,不會輕易讓他逃了。好在義父在宮里,多少還有些能耐,保他一命,讓他遠遁江野,應是不難?!?/br>
    青唯“嗯”一聲。

    她注視著燭火,好半晌,問道:“義父信上不是說,有我師父的消息了嗎?”

    她終于說明來意了。

    “是有了,不過……”曹昆德嘆了口氣,忽地咳起來,咳聲沙啞斷續,外頭守著的墩子叩門:“公公,您沒事吧?”

    曹昆德擺擺手,想打發了他,似想起什么,猛飲一口茶,止住了咳嗽,“哎,墩子,你進來?!庇址愿?,“快去把東西取來?!?/br>
    墩子去而復返,將一個小木匣擱在桌上。

    匣子里擺著一張三百兩的銀票。

    曹昆德把匣子推給青唯:“拿著吧,你涉險劫獄,險些賠了命,這是你應得的?!?/br>
    “義父不必?!鼻辔ㄒ娛倾y票,倏地起身,“義父當年于我有救命之恩,何況那囚犯本就是洗襟臺的受難人,幫他,我應該的?!?/br>
    曹昆德的來信上只說了兩樁事,囚犯,還有師父。

    這筆買賣該如何做,她再明白不過。

    要是收了銀票,師父的消息該去哪里換呢?

    “你好歹叫我一聲義父,這些年,非是義父不想把你留在身邊,你是溫阡之女,當年海捕文書上,下令捉拿溫阡親眷的圣命猶存,義父一個深宮之人,若帶你回京,不啻將你送入龍潭虎xue?!?/br>
    “好在,崔原義念你父親的恩情,愿意收留你,讓你充作他們的小女。這幾年,崔原義離世,他的娘子也跟著去了,你又輾轉流落至崔弘義家。從你十四歲,義父撿到你,看著你漂泊至今,義父也是心疼的。這銀票給你,是義父的一片心意?!?/br>
    “多謝義父?!鼻辔ù怪?,仍舊盯著燭火。

    “可是我只想找到師父?!?/br>
    夜色隱去她左眼的斑紋,跳動的火光映入她眼,將她眸子襯得十分清澈。

    “……你師父是有消息了?!鄙賰A,曹昆德悠悠道,“他還活著,就在京中?!?/br>
    “當真?”青唯眼神微亮。

    曹昆德頷首:“魚七到底是岳老將軍的徒弟,長渡河一役,朝廷記得,多少都要看岳氏的情面的。只是……他被囚在何處,義父還沒有查出來?!?/br>
    “義父是不是讓你失望了?”曹昆德問,“你跋涉而來,以命犯險,還以為能見到他?!?/br>
    “不是?!鼻辔ê艿匦α艘幌?,“只要有消息就好?!?/br>
    -

    外間遙遙傳來叩扉聲,大概是有官員漏夜出入角門,墩子聽到,拿了銅匙趕去了。

    曹昆德問:“那囚犯眼下人在何處?”

    “就在高府?!鼻辔ǖ?。

    見曹昆德詫異,她解釋說,“我已經掩護他離開了,但他不知為何,沒往遠處逃,在武德司嚴查城門前返回京城,還尾隨我去了高府。他有功夫在身,暫且沒有被高府的人發現,我把他安頓在府內的一個荒置的院子中?!?/br>
    曹昆德沉吟道:“沒逃也好,玄鷹司沒能尋回囚犯,勢必還要再追,他一雙赤足,哪里快得過駿馬四蹄?!?/br>
    “不過高府也非久留之地。大宅子里,人雜,私隱也雜,荒置的院子,腌臜東西多,躲不安寧的。等過幾日,城門嚴查撤了,你尋個機會,送這囚犯出城,義父會派人接應?!?/br>
    青唯問:“玄鷹司沒尋回逃犯,會撤走嚴查嗎?”

    “官家年輕,卻是個沉得住氣的性子,玄鷹司已廢了大半,他還愿意啟用,必然有后招。玄鷹司里,一個衛玦,太講規矩,一個章祿之,太過急躁,但都很有本事,這樣的人,就看日后跟著誰混。等過幾日,玄鷹司新任當家的任命下來,必定有新氣象?!?/br>
    而新氣象形成前,往往都是亂象,在亂象里渾水摸魚,不難。

    曹昆德說到這里,眉端籠上些許疑慮:“倒是那個江辭舟,他趕在這個時候寫信給崔家議親,到底是……”

    話未說完,外間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墩子叩門喚道:“公公,江家那位小爺進宮了?!?/br>
    進宮就進宮了,早先官家傳了他,他眼下才到,已算來得遲了。

    曹昆德不以為然。

    墩子接著道:“角門邊上有截宮墻修葺,工期急,匠人沒撤梯子,小的開鎖當口,一個沒留神,那位小爺順著梯子,爬上了角樓頂?!?/br>
    “他來前就吃醉了,眼下在角樓頂上撒酒瘋,侍衛們爬上去一個,他就踹下來一個?!?/br>
    曹昆德站起身,悠悠罵一句:“一群沒出息的東西?!表樖质捌鸱鲏m,開了門:“哪兒呢?咱家去看看?!?/br>
    青唯也罩上斗篷:“義父,我先走了?!?/br>
    “去吧?!?/br>
    從東舍出宮只有一條道,曹昆德事先有安排,她要離開并不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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