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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80節

    不該。

    丘檀的百姓該受這苦嗎?

    也不該。

    所以,他應該回到丘檀去。

    只是這件事情不能讓大殿下知曉,不然的話最終結果可能會往著他難以控制的方向發展。

    眼下最麻煩的,其實還是用什么借口向皇帝辭行。

    畢竟他是皇帝親賜師號的圣僧,想要離開天京容易,想要離開大周往西域去,卻是要經過皇帝親自審批才能通過的。

    而皇帝現在連外邦的使臣都不愿意見,更不要說親自批閱榮枯出關的請求了。

    普贊此時卻道:“王孫先不要急著回丘檀,您是丘檀王室最后的血脈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那王庭就真的復國無望了?!?/br>
    榮枯愣了一下,一時間難以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母親不是還在人世嗎?”

    普贊被他問的有些一時轉不過彎來,下意識到:“可公主又不能繼承王位呀?!?/br>
    這二十余年來,公主受的折磨普贊都看在眼里,也十分感動、贊賞于公主那異乎尋常堅韌的性質,可是丘檀的公主并不能繼承王位,如果不是因為丘檀王室所有的男孩子都被造反的賊子殺害了,可能提婆耆作為老丘檀王的外孫,也不會成為最后復國的希望。

    倒是榮枯先從自己的思路里繞了出來——他和李安然待在一塊太久了,受她的影響太深,覺得女子也能拿起武器來指揮軍隊。

    他幾乎忘了李安然,其實是個歷史長河中很少出現的“個例”。

    榮枯道:“我愿意回到丘檀去,以王孫的身份勸說百姓反抗涅烏帕的暴政?!?/br>
    他看著普贊驚訝的眼神和不贊成的表情繼續道,“我知道這很危險,若是被涅烏帕的心腹抓到,我一定會死吧。但是普贊阿爺,我早就該死了,若不是母親送我離開丘檀,我和我那些小小年紀便沒了性命的表兄弟們是一樣的?!?/br>
    他從榻上下來,站在普贊的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來:“我不是為了復國去的,我是為了將我的母親,丘檀的子民從暴政之下解救出來而回去的?!?/br>
    “要結束暴政,只能依靠子民自己勇敢起來,我愿意去鼓勵他們勇敢起來,用自己的力量去掙脫這苦海的束縛?!?/br>
    “我愿意走在他們的最前面,永遠和他們站在一起?!?/br>
    普贊看著他,頓時理解了他想做什么,便搖起了頭:“殿下,恕我說一句,你這么做太危險了,也太過天真了,既然你身在大周,為何不能向大周皇帝討要一支軍隊,由您帶領著前去復國呢?”

    榮枯:……

    我們兩個到底是誰天真,普贊爺爺您再好好想想?

    就在這時候,門“嘩啦”一聲被推開,一個清揚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算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好哇,我說怎么大白天的關著門,原來是在這密謀呢?”

    外頭雪早停了,銀閃閃鋪了一地琉璃世界,李安然午膳的時候請章松壽喝了一碗野雞湯,自己在家又無聊,之前於菟跟她提了一嘴榮枯,偏偏又弄得她心里癢癢,就干脆騎著馬往大報恩寺來了。

    榮枯被這熟悉的聲音嚇了一跳,頓時心跳如鼓,仿佛真的是做了什么壞事被李安然當場抓包,他現在就想知道這人到底在門外聽了多久。

    李安然推門進來,也不認生,徑直走到羅漢榻上,脫了鞋子盤腿坐上去。

    她現在穿了一身冬天穿的男裝厚袍子,脖子上圍了一圈厚厚的狐皮圍脖,懷中還準備了一個用布厚厚包著的小暖手爐——她本來多年吃藥,將體質調理的火氣偏旺,偏偏在小林州遇刺之后,又開始手腳畏冷,所以穿得厚厚的。

    只是雖然穿得厚,又是男裝,她身上的配色依然鮮妍動人,甚至臉上的妝容比起夏日還更要明媚耀眼幾分。

    普贊不知這突然殺進來的女子到底是誰,便下意識的將榮枯護在身后道:“敢問您是?”

    榮枯嘆息,反而伸手搭在了普贊的胳膊上,側身向前一步道:“普贊爺爺,小僧來向您引見——這位是寧王殿下,大周皇帝的長女……若要說在西域都知道的稱號,應該是‘祁連弘忽’?!倍笥洲D向李安然,“大殿下,這位是我家鄉的長輩?!?/br>
    李安然自己都許久沒有在別人口中聽到這個稱呼了,伸手去夠茶壺的手略一頓,又像是沒事人一樣繼續給自己倒了一杯暖參茶。

    “今天本來是想來找你賞雪的,誰知道竟然聽到了這么些秘辛,法師能有這樣的覺悟,真是不容易?!崩畎踩惶а?,掃了一眼邊上的普贊,淺笑道,“小王見過普贊副使?!?/br>
    榮枯心里一驚。

    他并沒有向李安然介紹普贊是丘檀使團的副使。

    可見李安然早就知道了普贊的身份,并且……也許她早就在期待自己和丘檀使團的相見了,即使今天沒有巧合遇到普贊爺爺,可能在皇帝召見丘檀使者的場合上,她也會詢問丘檀使團,將自己在大周的消息放出去。

    左右他是躲不過這件事的。

    罷了,他如今也沒有再想躲了。

    李安然喝了一口暖參茶,對著普贊道:“副使勸法師問陛下借兵復國,這算盤打得響,但是我大周剛剛經歷一場大戰,民心疲戰,上下都不會答應這個請求的?!?/br>
    隨后,她頓了頓,而后笑著對榮枯道:“但是如果法師想將您的母親接來大周享福,孤倒是可以向阿耶求求情?!?/br>
    榮枯道:“多謝殿下好意,榮枯去意已決?!?/br>
    他自從回到天京之后,翻譯經文的工作便漸漸順利起來,仿佛開了竅一樣,卻沒想到在這時候,又有他不得不管的凡塵俗事來相擾。

    李安然盯著他,倏然嫵媚一笑:“牛心拐孤,你可想清楚,我說不派兵,就是不派兵,死了我也救不著你?!?/br>
    榮枯只是雙手合十,態度堅定。

    李安然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整個人有些懶洋洋的,卻自帶一種令人不敢反駁的氣勢,普贊年紀大了,也見過不少精明強干的女子,卻沒有一個能和眼前這個女人一樣。

    ——他可以不知道寧王,但是他必須知道祁連弘忽。

    東胡和西涼此前一直是西域邊上的強國,直到多年前,一支鐵騎將他們悉數踏平。

    這支鐵騎的名字,叫做“赤旗軍”——狻猊鐵騎,他們的主人被稱為“天公主”,相傳是個面底色黑,上頭雜著紅紋,彷如夜叉惡鬼一樣的女子。

    ……這,也不像啊,不僅不是夜叉惡鬼,反而還……很美。

    是普羅大眾意義上的“美”。

    普贊畢竟是老人,看著提婆耆和祁連弘忽之間相處的模式,瞬間了然。

    就是,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王孫能干,還是佛祖恕罪了。

    第99章 “我最近突然想要個孩子了,卻不……

    皇帝最終還是沒有像大臣們要求的那樣殺了李琰, 而只是將他廢為庶人,流放到了澹州。

    而給皇帝臺階下的,并不是作為直接受害者的李安然, 而是三皇子欒雀。

    欒雀在朝堂上跪伏于地,哭著向皇帝道:“阿耶是慈父, 二兄雖然不成器, 又做下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但是兒臣思及小時候二兄帶兒臣騎馬、游戲時的模樣,依然還是不忍見其身首異處,故而斗膽請父皇放過二兄可好?”

    他一席話說得聲淚俱下, 引得皇帝也忍不住擦起了眼淚,當即就免了李琰之死,同時將四公主暫時交給了劉妃照看。

    這幾日永安總是下雪,李安然用虎皮墊著腿腳,身上裹著厚厚的狐皮袍子,身側不遠處還燒著暖身的碳爐,坐在廊上一邊賞雪、一邊吃炙rou、喝燒酒。

    欒雀給她送的那兩只獐子到底還是遭了毒手,切下來的好rou用蔥姜、鹽醬腌制過,再送到李安然跟前, 由她放在鐵絲網上炙烤著。

    “阿姊?!蓖忸^傳來一聲少年氣的呼喚,卻見欒雀將身上的斗篷除了下來, 交給身邊伺候著的黃門,命他到一邊抖雪, 熨干去了, 自己卻一身輕松的來到李安然跟前,“今日好大的雪,比往年還要大一些, 我幫皇祖母處理了城門口分發的炭火、米鹽,現在才趕過來。阿姊不會怪我吧?”

    李安然將手邊上的酒杯往欒雀那推了推:“跟著舅舅,你倒是越學越會了——來,喝杯酒暖暖身?!?/br>
    欒雀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差點給嗆得咳嗽起來,他原本就不勝酒力,才喝了一口臉上就顯出了紅暈。

    待到緩過來一些,才探出頭來,兩個眼睛盯著燒得滾熱的碳爐邊上那一盤已經片好的獐子rou上,頓時經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滿目饞相。

    “這rou片好了,就該上架烤著,怎好叫它在盤子里受凍。我替阿姊烤?!边@么說著,欒雀便伸手去摸邊上的長筷子,一連夾了三塊獐子rou放到鐵絲網上,頓時那獐子rou滋滋作響,散開一股誘人的馥郁rou香。

    李安然拿來配獐子rou的,是榮枯今年新做,一直放在冰窖里藏著的梅子醬,正好拿來調和獐子rou原本油膩膩的風味,更多了一分清爽。

    欒雀烤好了rou,又夾了一筷子金黃剔透的梅子醬放在烤獐子rou片上,兩邊裹起來,用碟子遞到李安然跟前來:“阿姊嘗嘗?”

    李安然笑著看他獻殷勤,伸手接過了碟子,不慎碰到了欒雀的手指。

    對方愣了一下,神情有些不忍:“阿姊的手好冰?!?/br>
    她身邊有虎皮墊著,又裹著厚厚的狐皮袍子,邊上還點著暖身的熱碳爐,可是手指還是冰涼。

    李安然夾起那塊獐子rou,送到嘴里嚼了嚼:“恰到火候,你自己也嘗嘗?!?/br>
    欒雀挨過來,伸手抓住李安然的手——他是男子,體溫本就比女子高,又是從外頭火急火燎地跑回來,一雙手比碳爐還熱一些。

    他將李安然的手包在掌心揉搓著:“還冷么?”

    李安然木著臉,伸出另一只沒被他拽著的手,往他額頭彈了一記:“幾歲了?”

    欒雀“哎呦”一聲,放開李安然的手,轉而揉起額頭,沒一會便搓出了一片紅痕。

    “這么殷勤,說吧,是誰那吃了閉門羹,來尋我安慰?”李安然伸出手,手持長筷,自己去了一片樟子rou烤起來。

    欒雀垂眸,兩個手指捏著褲子不停地搓:“二jiejie生我氣呢?!?/br>
    “於菟生氣不是理所當然么?”李安然笑道,“你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求阿耶放過二弟,你二jiejie心疼死我了,恨你不是被刺殺的那一個,渾身一點傷沒受,還‘憶昔年兄弟情深’?!?/br>
    說到這,她頓了頓,湊近些小聲道:“你沒跟你二jiejie把我賣了吧?”

    欒雀連忙擺手:“沒有沒有,阿姊既然囑咐過弟弟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弟弟就絕不會再告訴第三人的,哪怕是二jiejie也……”

    說到這,他自己先恍然大悟得張開嘴:“阿姊,你這是算準了二jiejie會生氣,才讓我去給父皇進諫?”

    李安然只是挑眉喝酒,不看欒雀。

    后者道:“既然大姊姊你想要給阿耶一個臺階下,為什么不自己上書勸諫,非要我出這個頭呢?還害得二jiejie生我的氣,連宏兒和觀音賜都不讓我見一見,抱一抱了。我剛給觀音賜打得小金鐲子也沒能送出去?!?/br>
    李安然看著他這幅嘟嘟囔囔碎碎念的樣子,便抬起手來。

    欒雀一看,以為她又要彈自己,連忙抬起兩只手死死捂住額頭,李安然卻只是摸了摸他的腦袋。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的,你自己不能出面,那就必須有人幫你把這鍋背下來,阿耶需要臺階下,可是放過了二弟,二妹又要生氣,你阿耶不想惹你二jiejie不高興,我也不想,那不就得你來了么?”

    欒雀:……

    他捂著額頭,兩個腮幫子氣鼓鼓。

    “但是人心是軟的,這個愿意以一己之身,打破僵局,去碰所有人都不愿意碰的那一塊地方,為君分憂的人,一定會得到皇帝的偏好和垂憐,這事情不適合臣子去做,唯有最親近的宗族人去做,才能壓住悠悠眾口?!?/br>
    這是君王的用人之術,是君王和臣子之間的相互揣摩,互惠博弈。

    欒雀放下手,垂眸道:“我知道,但我現在只想知道怎么才能讓二jiejie不生我的氣了?!?/br>
    “你二jiejie是個聰明人,你讓她生兩天氣,她自己會回過味來的。到時候再給觀音賜送一套漂亮的小金鐲子、小長命鎖,她自己也就好了?!崩畎踩坏?。

    欒雀道:“我這些天,跟著舅舅學習朝中事,倒也長了不少見識,只是還有些不懂的地方,阿姐可有什么囑咐我的地方?”

    “多讀讀史書,尤其是王朝末年的史書,那是最開闊眼界的?!崩畎踩缓攘艘豢诰?,隨后嘆了口氣,“二弟的事情結束了,阿耶才有心思開始召見西域的使臣,不然啊,他心里桓著事,到底是提不起精神來的?!?/br>
    不要看皇帝如此城府老道,年紀大了反而開始隨意起來,大約是到了快知天命的年紀,也就更加容易在一些事情上由著性子來了。

    李琰做了這么多事,李安然派系的武將已經完全容不下他,被廢為庶人自然也就意味著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角逐皇位的機會,早已經失去了威脅力,那么讓他活下來用來換皇帝的贊賞,又有何不可呢?

    欒雀的耳朵動了動,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安然,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低下頭繼續烤他的獐子rou。

    “長姐府上的炙rou調理得好,改天我再送兩只野味過來?!彼灾鴕ou,扯開了話題。

    長姐對西域的事情上心,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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