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19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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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太醫局上頭還有御藥院和尚藥局,后者更屬于皇家的專屬醫療團隊。 趙似乃親王,又是當今天子唯一的同母弟,若尋常有疾,是輪不到太醫局出人的。 想來還是,邵清在章楶軍中治療金簇傷治出了名氣。 然而自古給天家成員治病,都是刀口舔血的險差。 邵清見姚歡的臉色霎時凝重下來,柔聲寬慰她道:“無妨,章經略那副將徐業,中了毒箭,我都治好了?!?/br> 他一面說,一面已抓起姚歡托著的盤子里,三個熱氣騰騰的冬筍rou末豆丁饅頭,拿帕子匆匆一包,塞進藥箱中,隨著小黃門上了馬車。 開封城內城不大,車夫又恨不得將馬打得飛起來,從東南角到東北角的親王宅,邵清只來得及啃下一個饅頭,便到了。 小黃門是簡王從宮中帶出來的貼心內侍,眼色伶俐,于王府門口瞧見還停著一駕大車,立時與邵清叮囑:“朱太妃在?!?/br> 二人急匆匆進到王府深處,果然見簡王寢屋外的廊下,站著兩名靛青服色的宮女。 燈燭雪亮的屋子里,朱太妃轉過身來,眼眶發紅,顯是已急得流過一場淚。 她身側,一個灰底白襟襕袍的年輕男子,忙指著邵清與朱太妃道:“此人是太醫局的?!?/br> 男子叫鄧鐸,乃朱太妃的外甥,自小機敏,學識亦不算單薄,故而被朱太妃相中,令其舍棄科舉之路、來到簡王府中作為親信幕僚培養。 午后,鄧鐸火燒火燎地去宮里頭報信。彼時,官家還在外廷聽宰臣奏事,朱太妃正要直接命御藥院出人,鄧鐸卻長了個心眼,先問御藥院今日何人當值。得知在值上的乃董太醫時,鄧鐸立即提醒朱太妃,董太醫是劉貴妃的人。 “太妃,小甥陪著簡王在宮外,為防意外,平日里也結交了太醫局的人,曉得里頭善治金簇、蟲咬、傷寒、墜馬等急癥的醫郎們,分別都是哪幾個。有個從前跟著章經略在環慶路待過的醫郎,最會治箭傷?!?/br> 朱太妃從前聯手劉貴妃,與向太后和孟皇后不對付。但幺兒總是比長孫親,劉貴妃誕下皇子后,朱太妃才意識到,與趙似爭奪儲君之位的,并不是那端王趙佶,而是自己才兩歲的皇孫,她遂與劉貴妃有反目成仇之相。 朱太妃聽鄧鐸曉得提防劉氏,舉薦的也是章惇堂兄章楶用過的醫官,越發相信,鄧鐸辦事極妥當,當即命他安排去太醫局傳人。 此刻,朱太妃盯著眼前這看起來更像儒生的醫官:“你叫什么?” “回太妃,卑職邵清?!?/br> “邵清?你可是,官家賞賜的那個在惠州抗瘧的?” “是?!?/br> “你娘子,叫姚歡?官家在講筵所給你們賜婚的?” “是?!?/br> 朱太妃更放心了些。 原來這就是那個姚氏的夫君啊。嗯,姚氏,肯定不會與劉貴妃穿一條裙子的。 “好,快些給簡王查治!” 朱太妃命令道。 邵清上前,往床榻上瞧去。 一支竹竿蛇矛箭,自趙似的左頰顴骨穿入,左耳后穿出。箭枝雖細,箭簇亦不大,但畢竟透著兵戈的戾氣,就這般釘在一張還留著幾分少年郎稚嫩的清秀面孔上,常人看來,當真觸目驚心。 簡王趙似,卻渾無蹙眉痛苦、咧嘴呻吟的情狀。 因著箭的位置,他不能轉動腦袋,但直視賬頂的雙眼,平穩起伏的胸口,顯示著經受著箭傷的主人,正努力平靜自己的心神。 邵清跪下來,觀察著那枚鉆出一半的箭鏃。 趙似的幕僚鄧鐸,兩只眼珠子轉個不停,目光在朱太妃和邵清臉上探尋。 作為親信,最怕給主上薦錯人。 還好,這個姓邵的醫官,對著簡王這副模樣,倒是容色未變,想來在邊關,血rou交迸的兩軍對壘場面經歷得多了,什么駭人的刀傷箭傷沒見過。 鄧鐸不由嘀咕,中原承平既久,多少年都沒經歷過戰亂了,偌大開封城,三條腿的蛤蟆好找,善治箭傷的太醫,只怕還真就只有眼前這位。 那一頭,朱太妃已湊上前去,語帶焦慮道:“如何,可會留下惹眼的疤印子?” 邵清持著一份郎中的本分道:“卑職先設法為簡王取出箭鏃?!?/br> 朱太妃卻嘮叨得更大聲:“哎,傷口愈合后,也不曉得疤有多大?!?/br> 侍立太妃身后的鄧鐸,自然曉得朱太妃的言下之意。 除非騎馬打下江山的開國君主,否則,皇室男子容貌受損,或可導致他從此與儲君之位無緣。 但這番聯想再有道理,也不應此際流露吧?一位母親在這時候,首先要問的,難道不是兒子有沒有性命之虞嗎? 鄧鐸陪伴趙似一年多,好幾回已察覺,趙似對于母親替他謀求儲位的心思,竟有些厭倦。 現下,鄧鐸恐怕朱太妃這些不著三兩的婦人之語,會令趙似再度煩躁起來。 他正要想個法兒讓朱太妃安生些,邵清已起身,討筆討紙。 “巴頭,砒霜,膩粉,磁石,蜣螂……” 邵清寫下各種藥材名字。 鄧鐸飛快瞄了眼,轉身喚了先頭去請邵清的那個內侍過來:“府中只有膩粉,旁的都沒有,你趕緊去外頭藥鋪抓,楊樓街西有一家……” 鄧鐸正有條不紊地吩咐著,朱太妃又對著邵清發話了:“你這方子,有砒霜,還有膩粉,是外服還是內用,莫要出事?!?/br> 邵清不卑不亢地稟道:“回太妃,此為外敷藥,揉開傷處,卑職才好取出箭鏃。巴頭去腐消腫,砒霜蝕瘡療毒,膩粉里的水銀和白礬可止血,磁石安神,蜣螂細末化淤鎮痛。該醫方,載于真宗朝雄武軍推官許洞所著的《虎鈐經》” 邵清收聲之際,榻上的趙似終于忍不住開腔了,嗓音虛弱,意思卻直白。 “酉時將盡,宮門落鎖,jiejie(宋代非皇后所生的皇子公主,喊親生母親為jiejie)快回圣瑞閣吧?!?/br> 朱太妃耷拉著眉眼,面色更不好看了。她心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一個連御藥都算不上的小太醫,我多問幾句有錯嗎? 你這孩子,就是心腸太軟了些,愛行善事,得罪了那走火入魔的吃素者,才惹來今日這場大禍! 第326章 反對吃素惹的禍 冬夜深沉。 朱太妃擺駕回宮后,趙似房中壓抑的氣氛,明顯緩和不少。 婢女調整著蘆管,給等待拔箭的趙似飲些湯水,接續體力。 邵清則用沸水中燙過的帛棍,蘸取北艾湯,先為趙似的顴骨和耳根進行初步的清創處理。 很快,趙似那個貼身內侍梁若甫,也抱著藥材回來了。 邵清以蓖子油調勻各味藥材,攪成膏狀備用,然后從藥箱中拿出剪子與幾根鋼針,去燭燈上燒過。 “請簡王忍著些,卑職要把箭鏃了?!?/br> “無妨,孤不動不喊,你盡管大膽下手?!?/br> 趙似說著,閉上雙目,但眉頭與眼簾并沒有絞緊或顫抖的跡象,口吻也淡靜平和。 邵清方才已領受到,這少年親王在太妃跟前,對職級低微的醫官,頗有回護之意。 此刻,金刃入rou,箭鏃在人的顴骨與耳骨間一點點移動牽拉,碰觸碎rou淤血,那番疼痛可想而知。趙似卻當真沒有食言,縱然雙唇輕輕翕張,腦袋仍是一動不動。 邵清不由,越發生出幾分贊嘆來。 遇上堅強而又懂“信任”二字的病患,是郎中的福分,往往也會給郎中帶來福至心靈、手法超群的治傷過程。 邵清在環慶軍中積攢下治療金鏃戰傷的眾多醫案,回京后照著經驗打制了一套形態各異的鋼針,針尖曲、直皆有,更利于在傷口中分離箭鏃和斷桿。 鄧鐸與梁若甫凝神細觀,只見邵清左手剪子、右手鋼針,如玉雕巧匠,又似刺繡高人,也不知怎地撥一撥,探一探,輕晃幾許,控力一夾,斷桿便被他噌地從趙似面頰邊拔了出來。 趙似低低嘶一聲,即刻止住。他知道,還未大功告成,耳后的金鏃,更難取。 邵清分毫不敢耽誤,又換了跪姿,選出一支頂端仿佛一瓣花萼的鋼針,兜上熬熟又冷透的蓖子油,極耐心地、一點點地潤澤那片鉆出耳骨半截的箭鏃。 每涂抹一處,邵清便以指腹輕輕揉壓趙似的傷口邊緣肌膚。 如此折騰了足有小半個時辰,躺著的和跪著的兩人,額頭上已滲出豆大的汗珠,便是站著旁觀的鄧鐸等人,亦是緊張得不知不覺握緊拳頭,終于,當啷一聲,箭鏃掉在了枕邊的瓷盤中。 鄧鐸和梁若甫長出一口氣。 “先生醫術高明!” 他二人由衷道。 邵清還禮,又小心擦拭趙似耳前耳后的口子后,銀針穿線縫住,再將先頭調制的軟漿膏藥,涂于兩處,最后敷上桑皮。 趙似到了此時,方開口問邵清:“邵醫郎,孤與那些軍中勇士比,亦未顯怯弱吧?” 邵清不假諂媚之語,容色誠然道:“陣上拼殺再是勇悍的兒郎們,碰上取箭鏃,哀嚎呼痛者亦不少,此乃人之常情。但簡王方才,當真有關云長之風?!?/br> 趙似稍稍嘗試著轉動脖頸,側過臉來望著邵清:“過譽了,孤豈能與關云長比。孤還做不到一邊由先醫官拔箭,一邊與鄧主簿談笑自若地下棋?!?/br> 但趙似,實則更欣賞邵清那前一句話。 這小王爺青春少年的面孔上,顯了憫恤之色。 “醫者仁心,邵郎中說得對,受傷的兵卒就算痛得嚎哭起來,以不足為笑。孤這次,自己吃了一箭,方曉得,皮rou之痛,亦能痛徹心扉?!?/br> …… 城東南青江坊的宅子里,姚歡這一夜哪里睡得著。 雖然根據史料記載,趙似至少活到趙佶登基之后,但如今,有許多事的進程,都不知不覺改變了不是? 終于熬到天亮,院門響。 邵清頂著一身清晨的寒氣,踏進屋來。 姚歡噌地坐起來,順著東窗透入的第一縷陽光,看明白邵清的面色,吁了一口氣道:“無事了吧?擔心得我!” 邵清嗔道:“我才嚇了一跳,你昨夜沒閂門,你可曉得?” 姚歡一愣,趕緊甩鍋:“呃,是忘了。前幾天,這活計,都是你干的?!?/br> 又問:“簡王的箭頭,難取么?” 邵清脫衣上床,鉆進溫熱的錦衾里,一面應道:“難取,但遇上我,便不難?!?/br> 姚歡笑著攀上他的肩頭。 她喜歡聽他這種惜言如金式的小得瑟,遂也捧他:“簡王府重賞你了么?” 邵清佯作苦意:“不僅沒領到賞賜,還賠了本?!?/br> “???這……怎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