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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歡 第109節

    東北角,本是趙家宗室各位皇親國戚扎堆的府邸區域。但貴胄們的大院與外城郭之間的山野里,在這片到了后世宣和年間、將成為著名皇家園林“艮岳”的地方,零零星星地散落著許多清幽小宅。

    茅檐,柴扉,屋中明滅閃動的燈火,院后潺潺的溪水聲

    田園詩中常見的意象,最適合掩蓋野草般氣勢洶洶的權欲。

    “大郎,你嘗嘗這道蟹黃包子?!?/br>
    屋中的女子,面如仙娥,語勝黃鶯,玉腕微抬,纖指稍拈,小心地揪著包子褶的尖端,輕巧地將包子拎到坐在對面的年輕男子盤中。

    年輕男子模樣算得上乘,身上那領袍子,用的亦是尋常鋪子見不到的黃櫨色雙勝蜀錦。

    不過,他眉目間流過的陰邪、嘴角處滑過的倨傲,難免令人想到“心術不正”四個字。

    “父親最愛吃蟹黃包子,只是到了這暮冬早春的,府里再出得起銀錢,市肆送來的,也不過是蟹鲊,哪來的活蟹拆殼留rou,做了餡兒包饅頭吶,唉?!?/br>
    男子一邊嘆氣,一邊去咬盤中的薄皮包子,吃進去小半個,砸吧砸吧嘴,眼中現了贊意:“這,不會是真的蟹rou蟹黃吧?”

    女子抿嘴:“怎么會,這時節,幾條大河凍得硬邦邦,哪里去撈活的螃蟹,我又不是神仙。你吃的餡兒呀,是雞蛋豆干做的。去歲,城南永壽寺進獻了新制素菜給太后太妃,乃是將鹵水醬汁與豆漿一道,做成這絳紅發黑的豆干,若蘸了麻油越醋,竟有蟹的鮮腥。我討來方子,泉水加得多謝? 在點漿后莫包太緊? 便能得到這黑白相間如蟹rou糜的豆腐。再將雞蛋打碎? 略略攪了,在油里翻個半熟,與豆腐、姜末一同拌勻做餡兒包饅頭,便是這道獨門的假蟹黃包子?!?/br>
    男子豎起大拇指? 又一口氣吞了三四個包子,飲了一口新醅酒。

    女子卻見他面上忽有落寞之氣,詫異道:“怎了?”

    男子道:“女君這道好心思的蟹黃包子? 教小弟想起,豐樂樓的廚子,那做的假黿魚? 算得京城頭一名。但就算用小羊羔的嫩肩rou、童子雞的翅中rou? 再包帖上最細薄的綠豆皮子? 鮮得能和黿魚亂真,它還是人人曉得的冒牌貨。就如小弟我,就算父親去問官家討個賜進士出身的恩賞? 將來同朝為官,今日在禮部貢院寫下錦繡章、將要真正進士及第的那些才子們,看我? 也就像看假黿魚一般吧?”

    原來是這么一股子幽怨勁兒。

    女子啞然失笑。

    須臾后緩緩道:“大郎你呀,到底還是少年人心性。你可聽過指鹿為馬?世上何為鹿?何為馬?長角的才是鹿,飛馳的才是馬?不過都是由人來定罷了。九五至尊者,說鹿就是鹿,說馬就是馬。大郎你想,王安石,也算得正牌兒進士,可他真的就比嘉祐二年龍虎榜上那些進士們更有才德?熙寧年間,憑什么他訓釋的周禮,就成了經學正統?還不是因為神宗皇帝寵信他?”

    年輕男子放下筷子,盯著自己啃了一半的包子,喃喃道:“難怪阿父說,世上是非,不足一辯。侍奉好官家,才是正道?!?/br>
    女子眼中戾色一閃:“口口聲聲大是大非者,多為偽君子,視人如草芥,先欺后用,洋洋得意?!?/br>
    這回輪到男子露出壞笑:“女君好大的怨氣?!?/br>
    “若無怨氣,我會上你父親的船?”

    “是,父親得知女君心意,欣喜不已。畢竟女君明明在兩位宰相間,游刃有余。哦不,相爺算什么,太后,官家,劉貴妃,都喜歡你?!?/br>
    女子啜了一口醇釀,挑了一筷子酒蒸獐子rou,細細嚼了,心滿意足于rou質的肥腴。

    “大郎,”她的口吻中褪了譏誚意味,而是變得平靜,“我想助你父親成事,也不單因為心中的積怨,更因,我佩服你父親。他不像曾布那么偽善,更不像章惇那么暴戾,他懂順勢而為,更懂隨機應變。你看,此番呂五娘事泄,他也未見多么沮喪吧?來日方長,再徐徐圖之吧?!?/br>
    男子道:“阿父與女君,運籌帷幄,自無所懼。但,姚氏是個平民女子,取她的性命也便罷了,那另一位,可是,可是”

    “那又如何?當年蔡確不也是宰相?不也因黨爭被貶死在嶺南?你以為這些真進士出身的人雅士,不動刀放火,就殺不了人?你以為,朝堂上波詭云譎,死個宰相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以為,當年曹太后說盛朝不可殺名士之類冠冕堂皇的話,就真的能一以貫之?大郎,你醒醒吧,你若還這般膽小如鼠,將來如何繼承你阿父的衣缽?你不如學了我這假蟹黃包子的本事,去做飯食行吧!”

    女子說到此處,嗓音低下來,口氣柔膩膩的:“當年蘇學士說得太多,差點丟了性命。如今這另一位知道得太多,也活不得呢?!?/br>
    男子抬頭,盯著眼前這張美艷的面孔。

    他暗道,俺滴娘,這女子真狠,難怪父親警告過自己,莫對她有非分之想。

    他正思及此,院中傳來腳步聲,守衛開了門,進來個皂衣人。

    “呂五娘斷氣了,小的將尸身剝了裙子,扔去城外蔡河。待過幾日浮上來,有司多半也只道是流民的逍遙洞中人,劫色害命?!?/br>
    屋中那年輕男子道:“好?!?/br>
    又問對面的女子:“讓他們去那邊動手?”

    女子起身,走到南窗邊,望著暮色沉沉的天際。

    “不急,等亥初,那時候,潛火隊賭完了錢,不管輸的贏的,都已經睡了,夢里起來,手腳慢得很?!?/br>
    太學門前。

    邵清正言簡意賅地與苗靈素說了幾句考官們吃的湯劑,忽聞一聲凄厲得叫聲。

    “金榜題名!衣錦還鄉!”

    有考生忽地發了癲,廝打起周圍正在討論經義的士子,又往門口疾奔而來,一把揪住苗靈素。

    “官家要殿試了,你怎地還在此處?大好的功名你不要了?”

    他說完,用力將苗靈素一推。

    苗靈素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搡得跌在地上。

    叮啷啷一聲,不知什么東西,從他身上落了出來。

    邵清借著門邊的火炬,看清了那物什。

    他遽然一驚。

    他疑心自己看錯了!

    守院的禁軍侍衛已圍攏來,制住發瘋的考生。

    這短暫的時間,給了邵清回神的可能。

    苗靈素胸口朝下趴著,大約被撞得有些厲害,縱然起身不得,卻倏地扭頭,目光去尋地上那物。

    邵清幾步邁到他身邊,扶著他緩緩換成坐姿。

    又將滾落地上的藥箱拿過來給,方俯身去拾起苗靈素要找的東西。

    “苗醫正,這刀,是何材質?花紋如此奇特?!?/br>
    邵清湊著火光,細觀片刻,交予苗靈素。

    “哦,家父所傳之物?!?/br>
    苗靈素接過這柄柳葉小刀,揣入袖中。

    第193章 驚變(下)

    太學門前風波初靜后,邵清望著苗靈素往貢院深處而去的背影,忽然轉身,疾步追上曾緯。

    “曾公子可是往北?貴府馬車能否搭在下一程?!?/br>
    已經撩了袍子要上車的曾緯,斜睨著他,目光里還摻了幾分詫異。

    這小子臉挺大啊。

    邵清驀地湊近,低聲道:“姚娘子怕有險,讓我上車說!”

    言罷,不再猶疑,就將曾緯推入車廂,自己也縱身而入。

    還沒坐穩,已向曾緯道:“讓貴府車夫,速去追前頭那輛白氈頂棚的馬車,是苗太醫坐來的?!?/br>
    邵清此前,已于紛亂中矚目那車,見駕車的漢子還試圖兜考生們的搭乘生意,應是尋常之人。

    曾緯既聽邵清提姚歡或會遇險,心便提了上來,此際哪里顧得情敵不情敵的,先按邵清所說去吩咐了自家車夫。

    待馬兒跑起來,邵清一面透過半開的車門盯著前頭情形,一面繼續向曾緯道:“那苗太醫方才掉落的小刀,是我送給姚娘子剔雞爪的?!?/br>
    曾緯眉頭將蹙未蹙:“你確定?全開封莫非就只有一把那樣的柳葉小刀?”

    “兩把,另一把仍在我家中,”邵清側頭,盯著曾緯,“這刀乃我專門讓胡人朋友打制,是魚紋鋼鑌鐵,西域貨,刀柄還刻有波斯銘,意思是水?!?/br>
    曾緯覺得好似被冷風嗆了一口。

    波斯話?專門請人刻的?水?你的名字?

    但瞧這小子眉頭皺得比自己還緊,從面容到口氣,都渾無得意譏諷的意思,此刻又關涉歡兒的安危,曾緯將一股膈應滋味硬生生咽了下去,又道:“那苗太醫,什么來頭?”

    “翰林醫局的低階奉御。遂寧郡王在蘇迨宅中遇險的次日,是他前來看傷,姚娘子與他的確認識。但不管怎樣,他撒了謊,此刀怎可能是他祖傳!此人定有古怪?!?/br>
    曾緯駭然,頭腦倒清明了些:“我昨日黃昏,還去看了歡兒,她在竹林街,無甚異樣?!?/br>
    “彼處只她一人?”

    “是,歡兒說,官家的姑姑德安公主在府中設宴,為長子出為東南節度使踐行,李娘子和徐娘子因教授遂寧郡王府的幾位年幼樂伎,帶她們去德安公主府侍宴三日?!?/br>
    曾緯話音剛落,馬夫回頭稟道:“四郎,追上了,就是那車!”

    搭載苗靈素去貢院的馬車夫,被攔下時,一頭霧水的愣怔模樣。

    “兩位官人,何事?”

    邵清道:“你前一趟的客人,在何處上車?”

    車夫道:“那位去貢院的官人?小的在惠明寺前搭他的?!?/br>
    “他當時是何情形?”

    車夫撓撓頭:“那位官人,就和二位一樣,一看就是體面人吶?!?/br>
    “好,有勞,你走吧?!?/br>
    邵清縮回身子,閉目少頃,心間迅捷地作了一番推演。

    苗太醫既要掩飾此刀,定是對姚歡做了不善之舉。

    今日又不是什么年節,姚歡照理要開市的,去惠明寺作甚?

    惠明寺附近,恰是

    邵清驀地睜眼,對曾緯道:“惠明寺后的崇福坊,乃蘇公頌的宅邸。此際車行往東北,會先經過竹林街,若姚娘子不在,吾等直往蘇公處去!”

    曾緯對車夫道:“照此吩咐趕車,越快越好!”

    姚歡似乎又回到了穿越之初的渾沌感。

    與當時不同的是,她并非坐在夏月發燙的沙石路上、靠于一個溫暖的懷抱,而是被刺骨的寒意包圍。

    她是被凍醒的。

    黑暗中,當意識與記憶漸次恢復后,姚歡想起來,自己今日申時,被苗靈素急切地請來蘇公宅中,說是他在劉貴妃的宮婢發現了一鱗半爪的線索,要與蘇公和姚歡商議。

    由于商議的是秘辛之事,蘇公打發了下人出去,苗靈素像往常一樣,為蘇頌和姚歡烹了茶,然后然后姚歡的記憶就空白了。

    此刻,她發現,自己的嘴中塞著帛團,手腳都被綁著。

    凍得發抖,一來是因為屋中沒有炭火、自己倒伏在冰涼的青磚地面上,二來是因為身上只剩了一件薄薄的中單,且腋下的系帶已被扯開,胸口的肌膚幾乎已因失溫而麻木了。

    姚歡大驚,努力察探身體是否有異樣

    褒褲完好地系在身上,兩腿間也并無涼滑濡濕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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