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7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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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里憐愛之意仍在,但泛上的失望也是顯而易見的。 姚歡被他這神色攪動,又有些不忍,斟酌須臾,又道:“太學的糧米,那天你也見到了,還可以施幾日粥,我與姨母既然攬了這件事,總要有始有終。不如此后再看看,青江坊的屋子,屋主自然比我們賃戶還看重的,說不定等我們施完粥,那邊的院子已修繕妥當?!?/br> 還要施幾日粥? 那個一會兒開方子、一會兒教童子的邵先生,也一道? 曾緯方才剛到這處河灘,就又驚又慍地認出了邵清。 只是,那回打茶百戲時打過交道,邵清的表現,結結實實給了曾緯一些提點。 要沉住氣,自己畢竟已抱得佳人歸,切不可讓佳人覺得自己像個愣頭青、醋壇子。 曾緯于是對姚歡笑道:“好,依你所言?!?/br> 又故作漫不經心道:“車夫去招呼美團時,我遠遠望著,怎地好像,那位邵郎中也在?” 姚歡點頭道:“邵先生,醫者仁心,這幾日來燒柏葉除疫氣,又煮了柴胡湯,給不適者取用。今日蘇二郎也來了,你沒瞧見?你,你可要下車與他們打個招呼?” 曾緯掀了車簾,又望了一回,果然,那邵清身邊與他相談甚歡的,正是蘇迨。 自己先頭只盯著邵清,竟顧不上去看此人周遭情形。 曾緯確實要找蘇迨,更準確地說,是父親曾布,要找蘇迨。 不過,不是現在。 他拍了拍姚歡的手:“我是來尋你的,不與他們去見禮了,恐怕不好圓話。你提了食盒給姨母送去吧,我明天再來看你?!?/br> 第128章 我父親要彈劾那個瘋子 “四郎來了?客在樓上?!?/br> 曾家隱于鬧市的酒樓里,伙計簡短地向曾緯稟報。 想了想,又低聲添了一句:“貴客問了好幾次四郎怎滴還未到,面色有些不大好看?!?/br> 曾緯沉沉地應了聲。 急什么,她又不是太后? 他心里嘀咕,上樓的步子仍是一步一緩,仿佛用穩定的節奏來默念父親交待過的幾個要點。 進了隔間,張尚儀的臉從面向窗外的姿態轉了過來。 “四弟從前與我相見,總是提醒我不要誤了宮禁,我一直以為四弟是多么守時的人。今日晚了這么久,是替曾樞相巡查災情耽擱了么?” 她這譏誚的口氣真是教人厭煩。 她知不知道,男子最不喜女子捏了這樣自以為是的揶揄腔調。 但父親又有大事須她助力,便是蒼蠅,也只得咽了。 曾緯帶了寒暄的淺笑道:“南邊過來的路不好走?!?/br> “南邊?哦,我以為四弟從府里過來的,原來去了南邊?!?/br> 曾緯暗罵自己蠢,說漏嘴了,忙佯作淡靜道:“去國子學看了看。蔡河那邊尚好,畢竟不是漕運主道,汴河兩岸淹得厲害?!?/br> 張尚儀聞言,默了默,嗓音也低了下來:“洪水猛如虎,我兒時就曉得。半夜里,天像漏了一般,縣丞來拍門,將阿父叫出去看堤壩……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阿父活著的樣子?!?/br> 曾緯語噎,心里頭則稍稍起了一絲對這女子的惻隱之意。 曾布既然要用兒子作心腹,常與張氏接頭,一早便與他說清了張氏的身世。 她阿父原是海州的一個縣令,進士出身,又算得有實干經驗的能吏,可惜防汛死在了洪水里。她的生母更是一早就沒了,當時外放在南方的曾布與魏夫人就將這下屬的幼女,收在膝下。 后頭的事,自是走了味,也是童年的曾緯許多次見到魏夫人黯然垂淚的緣由。 說起來,不論心性善惡、強弱、明亮或灰暗的人,所歷種種孽緣,倒都是可以推到那場南方的洪水上頭了。 曾緯對這張氏,從童年時看作阿姊,到后來心生疑慮,再到如今厭惡大于佩服、利用大于受誘,每次與她相見,都巴不得快些結束。 只是這回,于洪水中親見過生離死別的人間慘景的曾四公子,乍聽張氏提起自己的往事,未免心頭一軟。 可厭人總有可憐之處。 張氏見曾緯面上憫恤之意閃過,也暗自嘆道:他到底還是年輕,比他阿爺對女子,有人情味些。 對了,不知他阿爺,是否追究了姚氏身上有嬰香一事。 不過,張尚儀很快遏制了自己那隱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思。 她朱唇又啟,徐徐道:“四郎,今日我倒不急著回宮。太后與皇后,本就以為我在城東有堂親侄兒,此番汴河潰堤,她們準我告假出宮看看。相爺有何吩咐,你可慢慢說與我聽?!?/br> “父親要彈劾章相公?!?/br> “就因為他支持工部侍郎吳安持引黃河東流?” “不僅僅如此?!?/br> 曾緯直起上半身,形成一個正襟危坐的姿態。 “尚儀,你一直得官家尊為內廷帝師,前朝這幾年的形勢,你和向太后一樣,不可能不知情。父親認為,章相公,已經瘋了,他對元祐一黨,何止是打壓清斥的態度,他恨不得要挖墳鞭尸!” “還有比挖墳鞭尸更甚的,樞相沒有和四郎你說?” 曾緯一愣:“什么?” “就在重陽節前,樞相與章相公在政事堂,當著官家的面吵了起來。章相公要追奪元祐諸臣子孫的恩例,甚至為首者的子孫家小,要流放嶺南。樞相說,惡惡止其身,不可讓子孫為其負罰。你道章相公以何言辭回敬?” “不知?!?/br> “章相公道,司馬光、呂公著等jian黨,都已經死了,開棺鞭尸又有何用,削奪他們本人的爵位又怎能起到以儆效尤的功效,不如,實實在在地將板子打到他們子孫的身上,才能讓天下士人皆知,不尊不服變法派的下場?!?/br> 張尚儀說得很平靜,好像在說“湯瓶里的水可以沖茶膏了”或者在說“墨已稠釅可以提筆蘸之了” 曾緯聽到后來,卻張著嘴,眼中一片呆怔之色。 他的政治經驗與宦場敏銳度,怎及父親曾布的十分之一,因而根本沒有意識到,張尚儀對于政事堂的紛爭竟能了如指掌,是一個重點。 他驚訝、乃至覺得恐懼的,只是章惇這番厲鬼凄號般的言論。 “章相公這不是以儆效尤,這是赤裸裸的報復,這是要在國朝上下掀起腥風血雨。父親說得沒錯,他已經瘋了,瘋了?!?/br> 張氏卻笑了。 這一回,她眼中沒有譏諷之色。 而是無奈。 她很快止住了笑意,盯著曾緯道:“去歲,官家啟用紹圣年號,章惇復得相位。據說,他從外放之地趕來京城的路上,有人問他,公如今為宰相,何事當先,何事為急?章大相公道,司馬光jian邪,吾等先要做的,就是為官家,辨一辨元祐jian黨。章相公這番言辭,與當年高太皇太后臨朝時,司馬文正公自洛陽復出之際所說的話,何其相似?!?/br> 曾緯默然。 他方才剛見到這女子時的熟悉的反感,此刻消弭了不少。 這女子不是庸脂俗粉。 她多年浸yin頂層政治舞臺的經歷,令她目光如炬。 她說出的根由,才是真正的根由。 父親不也說過,從元豐到紹圣,兩個誤國重臣,一個是司馬光,一個是章惇。 曾緯不得不承認,倘使自己要在仕途有所作為,過了省試、甚至殿試傳名,亦只是個開端而已。 他需要遏制住自己的精神潔癖,接近、容忍、模仿,京城中這些朝堂上下、宮內宮外的政治動物。 隔間的門被篤篤輕敲。 伙計端著食盤進來。兩碗羊湯蝌蚪粉,兩碟糖霜玉蜂兒。 蝌蚪粉乃京城名點,用面糊在瓷甑里壓漏,小團小團的面糊,從孔洞里落入rou湯,又因重力作用而拖了一星兒小尾巴,便如蝌蚪般。 蝌蚪粉不是蝌蚪,糖霜玉蜂兒自然也不是蜜蜂。 蓮蓬如蜂房,蓮子便被人們附會為蜂蛹了。因而,糖霜玉蜂兒,乃是這個季節正時鮮的蜜餞蓮子。 “尚儀,父親曉得你最愛吃糖霜玉蜂兒,特意讓我囑咐店里,備下的?!?/br> “哦?” 張氏瞧了瞧那碟蜜餞,道,“你家酒樓的廚子,大約是宅子里都還安好吧,心性如常,這攪出來的糖霜,甚是細美?!?/br> 曾緯淺淺地飲了一口羊湯,認真與張氏道:“蜜餞蓮子,不過是假的玉蜂兒,尚儀才是名副其實的糖霜玉蜂兒。父親中正仁和,見不得章惇再作威作福、污了官家的清明之政,請尚儀務必如蜂兒般,以此次水患為契機,在內廷出一出力?!?/br> 張氏咬了一口蓮子,道:“好?!?/br> 第129章 咖啡生豆 姚歡的估計沒有出什么偏差。 太學的米糧,混合著各種干果,用七八口鍋,每口鍋一百人次的供應量,已經堅持了快十天。 邵先生半路加入,開始在粥攤旁邊設藥攤時,雖事先已聽過百姓的三兩分解釋,仍忍不住請教姚歡,對老幼特別顧恤一些,也便罷了,為何同樣是成年男女,女子卻設了兩隊,而男子只有一隊。 姚歡前世讀史,讀過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的《越州趙公救災記》其中提道,資政殿大學士趙抃在越州救災時,為了怕災民爭奪食物自相殘殺,更怕女子因體弱而大量被害,規定開倉賑濟的日子里,必須是男子領一天糧食、女子領一天糧食。 姚歡當初哪里會想到,自己穿越來,竟能與曾鞏的弟弟曾布一家,波波折折地結上各種情緣,但曾鞏這篇對于賢能官吏救災實踐的記述,著實令她印象深刻。 她暗忖,自己在邵清面前,一直表現得不太有文化,當然不好提曾鞏這篇名作。 于是只得編道:“從前在慶州,聽我阿父說過,遇荒災之年,州縣開倉賑濟,常有婦幼被戕害之景,因男子恐她們占了口糧。而婦人們若領得賑濟之糧,只要家中還有長輩、夫君、孩兒,她們就卻絕不會獨吞,定要與家人同活。故而,允許多一些婦人領粥,實則亦能讓她們身后的長幼男子也活下來。反之則未必” 這番話實在很傷男子顏面,但無論怎生修飾,也修飾不出委婉的花兒來,既然不過是泛泛評論男女的人性差別,邵先生又不是個量狹之士,不如就直統統地解釋了吧。 卻不料,邵清作了頓悟之色:“有理,娘子將世道人心,看得分明?!?/br> 這是他由衷之言。 姚歡所說,邵清不僅能聽懂,而且多年前明明白白地見過。 那是一段他埋在心底的往事。 往事被塵封,不等于湮滅。 他那為情所困、陷入癲狂的遼國貴族母親,不顧一切地帶他向南而行時,途中恰遇到過遼國南境的災荒。他母子二人真的看見過,為了能活下來,男子領了糧食卻不給家中婦幼吃,甚至還有與鄰人約定、彼此殺妻殺子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