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3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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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歡見了,暗贊,果然是鑒賞行家。 雞、羊、豬三種rou,味道都比較濃烈,河鰻則本身就不算水族中的至腥之物,平和沖淡,且魚rou纖維細膩、易吸收調料的氣味,干酸橙等香料對魚rou的影響,最是明顯,好辨別一些。 “香癡”要炫技,眾人都來了興致,盯著黃庭堅。 只有曾緯,留了另一個心思,卻往遂寧郡王趙佶面上偷偷瞧去。 方才,姚歡隨著沈馥之,被王詵請過來露面時,曾緯就將在座男賓們的神色都迅速地掃了一遍。 黃庭堅和晏幾道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者了。李格非做過曾家收姚歡為義女的見證人,也算長輩。蘇迨和宇黃中嘛,前者已將續弦的女子定下,后者那日踢球后與姚歡打過照面,宛然一塊木疙瘩,無需多慮。 唯獨遂寧郡王趙佶,雖才十四歲年紀,曾緯卻聽父親在宮中做內官的耳目說,這小王爺的舉止,很有些風流輕浮,就在今歲入夏時分,殿中省尚藥局的醫官,還出面給他料理了一樁麻煩事 不過,曾緯此時用了心思,才驟然發現,這逍遙小王爺趙佶,正趁著席間眾人都等著黃庭堅顯擺聞香識料的本事時,拿一雙細長的彎月眼睛,瞧瞧地往茱萸帳那邊脧去。 嗬 曾緯意識到,趙佶應是在看李格非李校書的女兒李清照呀。 說來也是奇怪,雖聽說李校書這小女,八歲即能吟詩、作小令,章也寫過一兩篇拿得出手的,但怎么講也是閨中千金,年紀也已不是蘇迨兒子那樣的小娃娃,李校書怎地將她帶來今日雅集? 莫非李格非是知道遂寧郡王也會來,才 曾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這個猜測,他回府后,須立即告訴父親曾布。 做臣子的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之類彰顯武官員使命感的口號,臺面上朗誦一下,是需要的。 但若坐到了父親曾布這樣的位置,更重要的,一是揣摩圣意,二是收集朝堂同僚之間和后宮權貴之間的各種動向。在曾家,無論是快四十歲的曾緹,還是只有二十來歲的曾緯,都被父親曾布教導過這一點。 知道官家的心思,以及知道上下左右的同僚們的心思,你才能明白,自己怎樣的行為是安全的,以及,誰會在什么時候,從朋友變成敵人,又會在什么時候化敵為友 曾緯想到此處,舉起酒杯,佯作啜飲,卻也往帷帳方向望去。 只是,看的不是李清照,而是,宮中尚儀局張氏。 張尚儀,今年三十歲左右,一身靛石青的小領直裰錦袍,頭戴交腳幞冠,是典型的宮中女官打扮。若單看袍服的式樣,與男性士區別不大,仿佛刻意淡化女性的嬌柔嫵媚似的。 但只要不是眼瞎,沒有人會否認,張尚儀,其實是今日整個園子的女性中,最美的一位。 曾緯放下酒盞,舉箸隨意夾了一筷子小菜抿著吃了。 張尚儀帶來的那個臨畫的小黃門,叫梁師成,此刻還在閣子里餓著肚子臨摹雪景山水圖的局部呢。 曾緯覺得,那梁師成,和高俅的機靈勁兒很像。 方才畫閣中那般眾目睽睽之下,梁師成,居然也能幫著張尚儀,把口信兒給曾緯帶到了。 黃庭堅捻著自己白了一大半的山羊胡子,沉吟片刻,和聲溫語地,但口吻滿是自信地向沈馥之道:“這位沈二嫂,你看老夫猜得可對,香料包里另有幾樣,一是如枯荷之色的柑橘干,第二樣是比草果大而圓的rou豆蔻,最后一個,應是比西域那多香果略大、黑紫色的圓形果子干?!?/br> 沈馥之又驚又贊:“準,黃公說的都對!” 又對姚歡道:“歡兒,去取香料包,奉予黃公一觀?!?/br> 主座上的王詵,則朗聲笑道:“魯直,你這鼻子,東海西海的香料,便沒有它聞不出的?” 黃庭堅卻露了自謙之色,道出原委:“也無甚稀奇。老夫素愛制香,從前慣用瓊、崖二州的沉香入香方。后聽在廣州市舶司任職的好友說,占城今越南、真臘今柬埔寨等地亦有沉香舶來,老夫便趁拜訪好友時,去廣州好好地轉了轉。舶來的沉香皆是泛泛之品,至多不過是瓊崖沉香的中下等者,但廣州也不算白去了,不只看到了素馨花田,還從西域那些走海路來的番商處,見識到了各種香料?!?/br> 說話間,姚歡已取來烤rou剩下的香料包,捧到黃庭堅案幾前。 黃庭堅捻起其中的麥拉布果仁,仔細聞了聞,道:“唔,就是此物,辛香味濃,烤rou甚佳。還有一種青灰色的果仁,長得與它有三分相似,卻不是香料,番商一路帶來,乃用水煮后飲用,說是聊慰思鄉之情,老夫嘗了一口,如飲黃連吶?!?/br> 果仁,苦,番商 姚歡聞言,驀地心頭一動。 今日這般席面上,她本就精神高度集中,此刻聽到黃庭堅最后那句話,她陡然想到了一物。 公元1095年算算時間,差不多啊。那件東西,既然能被從非洲帶到阿拉伯地區,為何不會被阿拉伯的駝隊也好、商船也罷,帶到東方的大宋王朝呢? 姚歡于是壯了膽子,也顧不得是否失禮,用極為小心恭謹的語氣向黃庭堅探問道:“愚婦斗膽請問黃公,那青灰果仁,可是一面鼓起、一面扁平,平的那一面豁口如薏仁?” 黃庭堅抬頭,又打量了一下姚歡,道:“正是?!?/br> 這回輪到黃庭堅微微吃驚了。 看不出來,這年輕輕的做炊事的小娘子,見識還挺廣? 唔,大約也是給她們香料包的朋友,與她們說起的? 姚歡心中,則已對自己的猜測有了九成把握。 咖啡豆! 是的,在這個路上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都堪稱發達的時代,在敞開國門對外進行繁忙貿易的大環境下,從非洲傳至阿拉伯半島的咖啡豆,很有可能也已經出現在大宋王朝的疆域內了。 只是,就算番商們自己的母國,也還沒有掌握很好的烘焙技術,僅僅用熱水煮,是無法獲得咖啡豆風味的真諦的。 恰在此時,席間響起一個更為蒼老的嗓音:“噯,你們又是辨香又是吃rou的,可算盡興了罷?教老夫說,既是雅集,怎能不作幾首小令?” 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與宇黃中坐在一起的晏幾道。 第五十九章 吃素的老一輩艷詞作家 開腔的這位晏幾道,是仁宗朝名相晏殊的幼子。 他與晏殊一起,被稱為北宋詞壇父子星。 俗語說,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 晏殊老來又得子,十分喜歡這個在學藝術領域很像自己的孩兒“小七” 晏殊從政的時期,是政治氣氛清明的仁宗朝。 明君上行,賢臣下效,晏殊對韓琦、歐陽修等人多有培養、舉薦之誼,門生故吏可謂遍及京城,晏家的幾個兒子又因門蔭得官。 故而,在晏殊去世后的最初幾年,晏家子弟生活尚可。 可到了神宗熙寧年間,一個叫鄭俠的小官,因目睹民眾苦難、多次向王安石進言反對變法無果,終于不顧人微言輕,與王安石反目,直接畫了一幅流民圖呈送給神宗皇帝。鄭俠的這個舉動,多少觸動了神宗皇帝與王安石,這君臣二人雖對變法執拗,卻在本質上對于鄭俠這樣有幾分范仲淹底色的直諫之臣是比較敬重的,并無追究他的意思。 奈何哪朝哪代,頂層權力下,jian邪小人刀筆吏都是麻麻如蟻。鄭俠終究還是逃不過被貶斥的命運。 偏偏,時任太祝這種閑散官職的晏幾道,平素與鄭俠有詩詞唱酬往來。鄭俠的政敵在鄭的家中搜出一張詩箋,上面有晏幾道寫的詩句“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 既然后世那句“春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都可以被歸為反詩,此世這種春風來、繁華去的白紙黑字,也可以被定性為譏諷朝政的嘛。 晏幾道于是被牽連入獄,雖經神宗出面干涉予以釋放,卻受罰丟官,家道越發衰敗下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爹是先帝的紅人,并不必然給你在新天子前亦能桃紅柳綠的官運。 好在,北宋這樣一個士極盛的時代,官場再是刀光劍影,人間總還有些因彼此欣賞而建立起來的情誼。 機緣巧合相識后,晏幾道與黃庭堅的交情不錯,兩人常引酒對酌,或論時政,或寫歌詞,或喟嘆世事無常,一起醉倒于酒肆邊,翌日天亮后一看,嘿,哥倆也算幕天席地、抵足而眠過了。 而王詵,算來亦是很經受了些政治風浪的駙馬爺,與晏幾道有幾分惺惺相惜,加之黃庭堅的穿引,晏幾道與駙馬府的走動頻繁起來。 且說此刻的西園之中,王詵與眾位來賓,領教了黃庭堅的辨香功夫,又興致勃勃地聽姚歡稟報講解一番如何用燒炭埋石之法烤制rou食,越發因新奇而對脂香四溢、汁水淋漓的雞魚豬羊更增食欲,哪管吃素的晏幾道抱怨游戲無聊,一時間紛紛舉箸,將每種烤rou都嘗了一遍。 感到舌尖與腸胃皆獲得滿足后,王詵才笑呵呵地安撫晏幾道:“晏公莫惱,你每回來吾家宴飲,哪次寫的詞,未曾教吾家歌姬好好給你唱過?今日老夫亦由著你出題,這就命人去叫那個被你稱作開封許合子的翠袖?!?/br> 許合子,乃唐玄宗時期著名的歌女。 王詵這么一調侃,賓客們還無甚表示呢,侍立一旁的姚歡已興奮起來。 這個晏幾道可是晏殊的兒子啊,這對叱咤大宋詞壇的父子倆,什么好詞沒寫過、什么好嗓子沒聽過! 能被晏幾道稱為大宋版許合子的歌姬,那條嗓子定不是凡人所有。 姚歡正翹首以盼歌姬出現,卻見晏幾道捋著胡子微笑沉吟,忽地如頑皮孩子一般,探身去看對面蘇迨的食盤。 “哎,蘇二郎,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與蘇學士一樣,很愛吃豬rou啊?!?/br> 蘇迨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他是個自小就寬厚豁達的人,唯獨今日面對晏幾道時,有些別扭。 原因也簡單,蘇軾當年起復回京后,因傾慕晏幾道的詞壇盛名,希望通過好友黃庭堅結識。 晏幾道卻傳話給蘇軾:“舉目今日朝中坐在政事堂里的紫袍大臣,一半人都算得我晏家的舊時賓客,我都沒空與他們應酬呢?!?/br> 這確實有些莫名其妙。論來蘇軾也是舊黨,并非王安石黨羽,晏幾道怎么就這般話里帶刺呢? 年近六旬的晏幾道,大約只是落魄貴公子的孤傲脾性,無甚惡意,今日果然就忘了這茬兒一般,主動去開蘇迨這個后輩的頑笑。 蘇迨雖因晏幾道譏諷過父親而心存芥蒂,但畢竟顧忌長幼有序,須保持禮儀風度。 蘇迨遂答道:“多謝晏公提及家父。當年跟著父親在黃州,看父親與母親教當地百姓如何將豬rou煮得好吃,確是如今常令晚輩憶起的情景?!?/br> 說到這里,蘇迨大大方方地望向姚歡,又道:“今日姚大娘子所烹煮的這豬rou,卻以金針花裹之,平添妙味外,不知可還有其他深意?” 姚歡一聽,胸中大喜。 艾瑪蘇家二哥,你怎么好像和我對過臺詞一般,話頭就這么自然而然地引過來了?我正要找機會和這些大豪們顯擺顯擺菜里頭的典故呢! 你放心,回頭你二婚的喜酒讓我來幫你做,一定給你報個骨折價預算。 姚歡于是再快速默念了一遍邵清教過的詩,斂目垂首,向蘇迨微微一福,恭敬地回道:“這金針花,我們飯食行里頭,又叫它忘憂草,意頭好,用來燜rou味道更好,故而今日與小豬五花方rou一道在芭蕉葉里烤了。哦對了,它還有一個舐犢之情的典故,唐時孟郊曾有詩云: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br> 蘇迨本來不過是對姚歡隨口一問,避開與晏幾道再有言語往來而已,不想這黃花菜烤豬rou竟真的被姚歡說出一番道道來。 他品咂孟郊的句子,自然想到遠放惠州的父親蘇軾,不由面色顯了三分戚戚然。 晏幾道這般老牌世家子弟,到底也是從小被父母寵愛過的,舌毒心軟,此刻一瞧小蘇朋友的模樣,未免又憐惜起來。 他于是主動回到自己的話題上,對駙馬王詵道:“花能入饌,更能入詞。今日小令,吾等便以花為題吧?” 王詵是社交場合的老江湖了,既為主人,最善現場平衡,誰都不能冷落了。 小王爺趙佶乃自己的侄兒,又和蘇迨、曾緯、宇黃中一樣算晚輩,無需太多照顧到。而同輩里頭,黃庭堅和晏幾道的戲都略嫌多了些。 是該與李格非李校書應酬應酬了。 王詵遂笑呵呵地向李格非道:“李公,素聞令千金八歲即能寫出錦繡佳句,就先請令千金落筆吧,什么花都成,小女兒家,不必如我等老朽般,非要寫些菊花梅花之類的?!?/br> 李格非今日帶著女兒來參加雅集,本就有意展示展示女兒的才氣,也好教那位天家小郡王注意到女兒,往后或可帶來好消息也未可知。 現下一聽王詵主動給了個機會,李格非忙謙讓幾句,便囑咐李府跟來的貼身小婢子,去將這詞作的主題,傳給錦帳那邊的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