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 第8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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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他回憶,“永遠都是以少勝多?!?/br> 何未笑了:“多說些,報紙上只有南京政府的消息?!?/br> “將士們很艱苦,極度缺裝備,”他們不像南京政府可以向各國借款,購買軍備、請專家來打內戰,“有時候幾場大仗打下來,已經沒槍可用了。我們有個師長就擼起衣袖,一根根發長矛,對大家說,子彈打完了,咱們就用長矛!打出氣勢來!” 何未情不自禁摟緊他的腰。 謝騖清笑了:“讓我先躺下?!?/br> “抱一會兒,”她撒嬌地小聲道,“沒這么抱過?!?/br> 因謝騖清過于清瘦,她從背后抱著他,能感覺到他被皮膚包裹著的脊梁骨。一節節,突出,但筆直。 “你這根骨頭真直?!彼栈匾恢皇?,從上到下滑動,摸著。 他笑。 軍人的脊梁,怎能不直?他們的身軀,可是守住民族故土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68章 血祭英雄靈(1) 何家在清末時,喜好香山。 這一回做法事的寺廟,仍在香山的碧云寺。此地遠離四九城,藏在群山當中,方便隱匿行蹤,逃出關外。 何至臻大手筆,包下十幾輛馬車,還原了清朝末年何家最鼎盛時,秋日賞楓葉的陣仗。昔日的jiejiemeimei們年紀大了,為掩蓋歲月痕跡,胭脂涂抹得手法極重。滿頭珠翠,在染過的黑發間微微晃著,在馬車的顛簸里,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極盡所能端坐馬車中,享受著路邊尋常人的目光。 何未有意晚到,午后方至。 她下轎車,和扣青沿石階攀山。碧云寺有兩道山門,等進了寺院,何家跟來的車夫、小廝們和婢女們匯聚在一處,好奇望向她們兩個女孩子。 那些個宗親男人們,聚在百年松柏的樹蔭下,三兩成堆,時不時冒出爽朗笑聲。這里邊沒有女孩子的身影,哪怕如今權勢最大的長房長女何至臻,也須在佛堂后的屋子里,與一眾女眷休息,不便露面。 她自轎車下來,長發挽在腦后,前劉海蓬蓬松松照在眉毛上,短袖的白布旗袍,腳下是白絲緞布鞋。作為二房僅剩的人,她坦然走到雕花排門前的白石階前,對眾人略頷首。各房長輩、男丁皆在,有尷尬,有麻木,也有好奇的,諸多視線落在她身上。 知了聲聲。 “何未啊,”三房的叔叔,開腔道,“這幾年你們二房和我們走動太少了。無論如何,都姓何,同根同宗,不可生疏了?!?/br> 眾人附和。 “血脈親族,分不開的,”何未笑著道,“二叔臨終前交待過,二房終究是何家的一支,各位叔叔伯伯有難處,盡管開口。何未能幫的,都會幫?!?/br> 華北局勢不明,何未有召應恪的關系在南京,還有航道,這種富貴親戚,誰都不想得罪。但礙于過去何未親爹在,不便示好,而今何未親自開口,自然不愿放過這個機會。 宗親們的熱情,仿佛開了閘的滔滔江水,把何未圍在當中,從她幫助運送物資去關外,到支持長城抗戰,稱頌航運的大義與民族擔當。 何未稍陪著說了三兩句,笑道:“齋膳前,須先拜見母親。稍后再敘?!?/br> 進了暗紅的雕花排門,穿杏黃袍子的僧人引她去了偏殿。 里頭,何至臻吩咐人擺了幾個桌子,女眷們圍坐在幾處,陪何家老夫人吃茶。素齋無油的點心,粉紅翠白的,堆到碟子里。 “過去啊,講究一個賞花,”一個姑姑道,“崇效寺看牡丹,天寧寺賞芍藥,法源寺聞丁香,還有……一個是什么來著?” 另一個表姑姑看到何未,滿面堆笑道:“未未來了,這要問未未,她見多識廣?!?/br> 滿屋子女眷這才見到她。 “還有海棠,”何未道,“花之寺的海棠?!?/br> “是了,就是花之寺?!?/br> 她走到生母面前:“母親?!?/br> 老夫人自從丈夫離世,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氣神,她渾濁的雙眼凝著何未,沒答。未幾,蒼老的手持起一桿子煙槍,往一旁遞過去。何至臻劃亮了火柴,點了煙燈,給母親燒煙泡:“母親的風濕病太重,沒得治了?!彼龑挝唇忉尦榇鬅煹木売?。 “坐吧?!焙沃琳閿[出了長房長女的氣派。 有人為何未搬了凳子,她和何至臻一左一右,在母親身邊坐了。 姑姑們自賞花說到茶樓,再到今夜齋膳。 何至臻時不時望煙燈,心神難定。 何未接了一旁婢女遞的茶,把杯蓋子掀開,凝結的透明水珠兒落到她的裙上。 “少爺和小姐們起了嗎?”何至臻問身邊的婢女。 “剛醒?!?/br> 何至臻輕“嗯”了聲。 “你父親……”何未母親握著黑黝黝的煙槍,煙嘴兒的泛著黃,煙垢可擦凈,但使用的痕跡抹不去,“走時,你沒露面,更沒給他守靈,不孝啊?!?/br> 何未沒說話,和母親對視著。 “今日辦這個法會,能有如此陣勢,你也算出了力氣了。稍后在你父親的牌位前跪上一晚,盡個孝吧,”母親輕嘆,“稍后我和宗親們商議,把汝先的牌位放回去。不計較了,不同你們計較了……” “母親是大度的,還將你看成親生女兒,”何至臻道,“雖你從未盡孝?!?/br> 余下女眷未出聲,這不是她們該摻和的家務事。 自得知何未要來昭寺,且承擔大半車馬租用的費用,各房私下交待過女眷,見到何未須客客氣氣的,切不可得罪這位富貴人。 何未似猜到母親的為難,笑了笑,放下茶盞:“我早隨先父過繼到了香港何家,如此草率在此跪著守靈,實在無法向那邊的人交待?!?/br> “說到底,你是父親和母親的親生女兒,難道到這一天了,還不肯盡孝嗎?”何至臻不悅看她。 “不孝的名聲,從十幾歲跟著我,習慣了,”何未仍然笑著,清水般的眸子里,有著對母親的眷戀,無可否認,這是她的親生母親,“可自古忠孝,難兩全?!?/br> 眾人不懂,何未為何扯到“忠”這個字上。 母親握著煙槍的手指,微微一顫。何至臻亦是愣住。 偏殿靜得仿若無人。 氤氳的香爐,飄出檀香香氣。香爐底座上,可見隱隱的銹綠斑斑,經年累月的痕跡,是歲月厚重的杰作,如這數百年的寺廟,如這三千多年的城池。 何未輕聲道:“而此生,我也只能盡孝一人。為男兒,頂天立地,為父親,慈善正直,為家國,鞠躬盡瘁,為民族,從無私心?!?/br> 她又道:“我父親何知行走前,遺憾于當今局勢,寫了一幅字留給我,一句古人的話。至臻jiejie和我自幼一同背過,你七歲,我五歲那年,教書先生連著誦讀了數次,你嫌先生啰嗦,說你早記住了、背下了。不知jiejie可猜得到?” 她看向面色陰晴難定的何至臻:“但悲不見九州同,家祭無忘告乃翁?!?/br> 何至臻心慌至極,只覺得親自挑選的檀香過于濃郁,熏得她太陽xue突突直跳。 “未未啊……”母親從恐懼里掙扎出聲,“何必說這些?!?/br> “方才提到盡孝,便想到了?!焙挝吹?。 她把茶盞重新端起,輕抿了一小口,愜意品著茶。 生意場上爾虞我詐多年歷練出來的脾性和氣度,并非偏殿內的女人憑著富貴女的名頭能壓得住的。大家見她喝茶,方覺空氣流暢,紛紛端起茶杯,跟隨一道喝。 何至臻雖重開錢莊,但多是做著暗里的勾當,由她第二任丈夫在背后指點幫襯,架子虛,沒等何未喝第二口茶,便喚了婢女,輕聲吩咐,給小少爺和小小姐們早用膳。 “jiejie從未去過何二府,”何未忽然道,“不如今晚帶著孩子們,去住一晚,你我姐妹也好敘敘舊?” 何至臻怔了一怔,旋即笑道:“今晚我在寺里?!?/br> 她回:“孩子靈性大,住山里不妥,還是回城得好?!?/br> 憑著親生姐妹的血緣關系,何至臻從何未眼睛里窺探到了什么。 何至臻下意識想離開座椅,但怕行為突兀,克制住心底涌出的懼怕。 “姐夫上次匆匆見過一面,沒打過招呼,”何未仿佛閑談,憶往昔,“好像在山海關淪陷前,是不是?” “是,”何至臻強撐著,輕聲道,“你記性好。他如今出關……做生意去了,脫了軍裝,不再管戰場上的事了?!?/br> “雖對不起曾栽培他的鄭老將軍,但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何未瞧著何至臻的眼睛說,“總好過關外投敵的畜生。長城磚墻上的血,遲早有一日要用那些漢jian的血來祭的?!?/br> 女眷們附和連連,提起賣國賊,同仇敵愾。 有年少的女孩子見何未提到長城,主動說到,長城抗戰時,自己去給將士們收尸,抬著傷員往北平城內送的往事。 還有女孩子壯起膽子,對何未說:“何未姑姑,我們真心仰慕你的,運送物資出去?!?/br> 何未笑了笑。 “何家歷代從商,享過尋常人未有過的富貴,到該出力的時候,就不能躲開,”她對那個女孩子笑著說,“你若有心,來航運公司做,我讓人安排?!?/br> 那女孩子喜悅應了。 母親的煙槍早滅了,沒留意,她坐于兩個親生女兒之間,竟一個字都說不出。無論對疼愛偏寵的大女兒,還是早早過繼出去的小女兒……都沒了掌控力。 偏殿門被推開,何至臻身邊的婢女悄然入內,小聲道:“少爺和小姐用過齋膳了?!?/br> 何至臻心慌難抑,小聲道:“知道了?!?/br> “我雖沒jiejie孩子多,但有了斯年后,也有了做母親的心思,”她望著何至臻道,“斯年常常問我,何時有人能出關抗日,倭人才能被趕回去。她雖小小年紀,對國格和人格倒是有了認識,jiejie的孩子們,如何看待抗日的?” “他們……”何至臻目光閃躲,“年紀小,不如斯年懂事?!?/br> 何未輕嘆,又道:“斯年他們命好,生在北平的何家,雖家中無人有功勛,至少都在竭盡所能支持抗日。那些漢jian的孩子就可憐了,也許父親是軟骨頭,可孩子生下來,如何能選自己的父母?一旦父輩叛國,日后的路如何走?作為一個母親,心疼無辜的孩子?!?/br> 先前對何未的言辭,何至臻還抱著僥幸心理,而今到這一句,如冰水澆頭……她不覺回視,眼底的慌亂再難掩飾。 何未反而看偏殿外,夜幕將至。 “天要黑了,大人們留在山里無妨,”何未道,“孩子趁天亮送回城,對他們好?!?/br> 血色,從何至臻的臉上漸漸消失。 何未帶著善意,輕聲勸道:“我是孩子們的親人,jiejie交給我,只管放心?!?/br> 何至臻五內俱焚,如被火燒。皮膚guntang,血色重回臉龐,色澤越來越重。她已難呼吸,像在做著掙扎…… “倘若jiejie不放心,也可一同回去,”何未又道,“畢竟,孩子們離不開親生母親?!?/br> 檀香香氣濃郁。何未的雙眼泛了紅,為那幾個孩子,為過去的自己。 她輕聲、最后勸道:“若困了,累了,沒娘親在身旁,會怕?!?/br> 第69章 血祭英雄靈(2) 夕陽西下,殿內光線曖昧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