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 第7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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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騖清跨坐在一個凳子上,把剛摘取的相片裹上棕紅色的布:“斯年的叔公?!?/br> 叔公。 小女孩子捧著相片框,瞧了又瞧,抬頭再看心里的爸爸,不知想到何處,抿著嘴角笑了。小娃娃已忘了兩歲前的香港生活,南下之行,于小孩子而言,更像是奔赴父親的故鄉。 第54章 冬寒雁南飛(1) 離京那日,晨雪來得毫無征兆。 燈燭照雪影,在屋子里看,窗戶紙上有千萬飄灑的黑影。 百花深處胡同里的普通住戶全在睡夢中。 凌晨五點,靜的像有雪落的聲音。 有間掛著“小器作”的店鋪點著油燈,隔著玻璃,斯年看向內里,架子上擺著細巧木器,黑色棕色為主。這種修理硬木家具和木器店的店散落在北平大小胡同,極常見。里頭的伙計隔著玻璃,瞅見外頭一行人趁晨雪往出走,難免多瞧了兩眼,但一見林驍的軍裝,立時收斂好奇心,滅了燈。 “謝少將軍沒看到雪就走了,”斯年遺憾,小聲問,“他見過雪嗎?京城的雪?” “見過,”她給斯年帶上白茸茸的冬帽,“他每一回入京,都是冬天?!?/br> “每一回?” 斯年怕惹她傷心,從不追問,自從謝騖清先離京,小孩子便打開話匣子。平日里文靜穩重的女娃娃,遇到和謝少將軍有關的,定會追問到底。 “第一次是遜清皇帝大婚,大婚當夜在這里,我和他認識,”她在晨雪里說,“第二次是南北和談,和談失敗,孫先生病逝?!?/br> “在濟南被日本人害了的外交官,也參加過南北和談,”斯年說,“你說過的?!?/br> “嗯,那年北上了許多人?!?/br> 從廣州輾轉到日本,再到上海、天津,最終抵達北平的這一趟行程里,有太多懷揣著南北統一大愿的人北上,冒死和軍閥們和談。后來每個名字,都在歷史中留下了一筆濃墨。 何知妡披著披風,等在胡同口。 何未南下,不知歸期,她這個做姑姑的怎么也要送他們到天津,登了船才放心。 何未帶斯年上了車后排,均姜為何知妡打開車門。 “何七先生?!焙谂缘臉溆跋?,一個面容清俊的男人,迎著飛雪走出來。那男人照舊如正當紅時,斯斯文文,除了因等待多時而肩上積了層白雪,沒任何狼狽和不妥。 何知妡和祝謙懷對視著:“祝先生?!?/br> 何未示意均姜先關上車門。 兩個數年未見的同臺知己,看見彼此,仿佛見到的仍是當年初登臺前,于三慶園后臺雜亂走道相遇的兩個新人。一個是七尺男兒郎上著女子妝,一個是沒來得及上裝,只穿著將軍外袍的俏女兒。他是旦,她是生,他以貌美聞名京師,招攬戲迷無數,于戲園子里,她護他多次。其后,她被軍閥覬覦,是他一次次斡旋其中,為她得罪權貴…… 坊間流傳兩人的隱秘情事,每每被他們兩個否認,都怕自家盛名牽連對方。唯一留下的存證只有一個頭面,在祝謙懷及冠那年,何七先生送到府上的賀禮。 “七先生勿怪,”祝謙懷帶著歉意,說,“祝某聽聞先生離京,想來送送?!?/br> 祝謙懷遲疑半晌,又問:“七先生這一回南下,可還會回京?” 何知妡意外,不知祝謙懷從何處得知這個消息。只是消息給了一半,另一半的真相是,她送何未登船后,還要返回北平,同何家另外幾房一道過農歷新年。 “若我不再回京,祝先生可有什么最后要說的?”何知妡終于啟口。 祝謙懷眼的光,黯淡了稍許。 他直直望著她。 何知妡等了許久,祝謙懷微露苦笑,柔聲說:“何七先生早闖出了一番天地,是不該再被束縛在一城一地。只是生意更耗心神,日后……還是要顧念著身子?!?/br> 言罷,祝謙懷先移開視線,不愿再讓人看到眼底心事:“早上還有課,祝某先告辭。珍重?!?/br> 胡同口的告別,讓七姑姑上了火車仍魂不守舍。 到天津九叔家,何知妡尋了個借口上樓。 何未支開斯年,于茶室講到祝謙懷,何知卿毫不意外,輕嘆口氣。 “九叔曉得其中內情?”她問。 “聽人提到兩句,”何知卿摸著懷里的貓,低聲道,“清朝末年,不許嫖妓的,八大胡同周圍最吃香的就是學戲的男孩子,那時留下的陋習……讓人綁走祝謙懷的人,喜好男色。他關過祝謙懷一段日子,被下屬鬧兵變殺了,祝謙懷這才回來了?!?/br> 九叔點到即止。 “七姑姑……” “她知道。她問我,我便照實答了?!?/br> 何未一時難以出聲。 九叔又道:“昔日我在京城,見過祝謙懷兩面,此事就算你姑姑能放下,他都未必?!?/br> 京津同日大雪,茶坊內沒點燈,光線很陰暗。 叔侄兩個,因何知妡的情緣,相對靜了會兒。 “租界里有我幾個交心的朋友,”何知卿從一旁矮幾上拿了信封,“這里有幾把鑰匙,還有金陵、滬上和廣州城的地址和公寓鑰匙。沿途住自己人的地方,更安全?!?/br> 何未接了:“下一回見,不知何時了?!?/br> “等真太平了,不就能見了?” 何知卿眼見過清朝覆滅和軍閥勢弱,心寬得很,“二哥臨走前說過幾次,若不是他拴著你,你早該南下了?!?/br> 何知卿看她神態輕松,想了想,問了句:“你可曉得,他為何突然定了南下行程?” 難道還有什么內情? “猜到他沒告訴你,”何知卿說,“他有個外甥吳懷瑾,在南方起義,很快被南京政府反攻。那一仗損失慘重,如今人去了香港避難。謝騖清此刻走,怕就是為了這個?!?/br> “他倒沒說懷瑾的事?!彼笾笥X道。 謝騖清只是說,南方需要他回去了。 *** 今年冬寒,海河結冰早。 她和謝騖清相約一同南下的,正是今年最后一班航班。 航班前夜,她為離港口近,搬去了利順德。 仍是那個位置,謝騖清早定了三間房。 夜里,扣青哄著斯年在隔壁睡了。何未擁被而坐,見不到隔壁燈光,無法安心,凌晨兩點多,陽臺突然有光亮,從隔壁照過來。 她裹上披風,推開門。 陽臺的藤椅上,有一點點紅光時隱時現。謝騖清蓋著外衣,躺在那兒,手邊是一杯冒著白霧的咖啡,將手指間的紅點欽滅了。 他一瞧見何未出來,將外衣上的煙灰抖下去,衣服丟到一旁的藤椅里,起身走到她面前。 “以為你睡著了,”他輕聲說,“想讓你至少睡到五點,再去敲門?!?/br> “沒看見你到酒店,睡不著?!?/br> 謝騖清手指朝下微攏著,對她向外揮了揮。讓她后退。 他手撐到陽臺的石圍欄,在黑暗里從那一頭翻上圍欄,直接躍到她這里。何未一見他黑影落下,心突突跳得厲害,小聲埋怨:“多大年紀了,還冒險做這個?!?/br> 謝騖清打趣道:“二小姐這是嫌謝某人老了?” 兩人笑著對視。 婚后的十日別離,竟比過去少了等待的耐心。只盼著見,盡快見。 何未呼出的白霧,在臉邊,很快消散。 “關外冷嗎?”她問。 “比京津冷得多,雪沒過小腿了?!?/br> 謝騖清拉起她的手,握了又攥的,過了會兒道:“這回去奉天,把幾個救出來的人送去了蘇聯,有兩個是同一年和我下獄的?!?/br> “那真是萬幸,能救出來?!彼秊樗匚粗\面的陌生人高興。 下了一日雪,深夜停了。 深夜里的烏云散開,現出了一輪月。 兩人默契到不必交談,便知彼此不愿回房。 何未想再看看北方的夜空。在南洋時她年紀小,生不出思鄉情,故鄉這個詞體會不深。而今不同了。 “你說古時候,有人嫁到如此遠的地方嗎?”她問。 “古時候?”謝騖清倒背著手,看夜,“古時人少,群聚中原,漓江河畔已是流放地了?!?/br> 是這個道理。 何未原想問吳懷瑾的近況,但想,明日啟程后有大把時間交談,不急在今夜。 為避人耳目,天亮后,兩批人先后動身到了海河港口。 碼頭上,鹽廠的工人在搬運精鹽。因是緊要貨物,這批鹽是最后裝船的,到了舟山,也將第一批安排卸貨。 何未到時,旅客們剛開始登船。 何二小姐每年最后一班和開春第一班游輪都會親自到港口送客、迎客,這是多年老規矩,無人察覺異樣。她計劃先按往年,送客人登船后,再悄然入貨倉。 這邊有貴客認出她,駐足寒暄,引來散客的好奇,猜想這位周身白的名門閨秀是哪家小姐,竟能讓上將、中將這種軍銜的人如老友重逢,笑臉相迎。 等到謝騖清的轎車駛到港口,他一下車,何未就露出笑意。 “聽人說,北平六國飯店辦了一樁喜事?”何未身邊的一名上將,笑著問。 “欸,”她佯作不在意,“那是謝少將軍哄女人的小伎倆。你看,他這不又要走了?!?/br> “謝少將軍為二小姐幾次北上,都娶不到二小姐,是他沒福氣?!?/br> 何未笑笑。 謝騖清帶著林驍,還有一行軍官低調登船,只在走木扶梯時,摘下白手套,對這里招了下手,倒真像是棄佳人而去的浪蕩子。 何未目送他。 碼頭外,接連駛入四輛車,還有軍用卡車。 何未心里一沉,不安地望了一眼船甲板,謝騖清已經不見身影,入客艙了。 “去問問,盡量拖著,不要影響開船,”她吩咐船運公司的經理,“更不能影響客人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