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 第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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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是叫好不斷,聲浪難絕。 他的人影進了珠簾子后,布簾子便被放下。 謝騖清微醺著,脫了軍裝,開始換衣服。軍裝掛到衣架上,還有他的佩刀,都被留在衣架上,等著裝進行李箱。一旁掛著整套熨燙好的西裝襯衫。 他穿上白襯衫,再套上馬甲,將配槍重新戴上。 像有系不完的紐扣,從襯衫到馬甲,再到西裝外衣…… “少將軍也不避諱,在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子面前換衣裳?!彼p聲玩笑說。 臨別在即,她想盡量輕松,笑著送他走。 他也同她打趣:“二小姐每次見我,都在夜里,想避諱也難?!?/br> 他一粒??凵衔餮b外套的紐扣,看著立在窗畔的她。今日她仍穿著白天鵝絨連身長裙,裙身上的白層次不同,以深淺白珍珠和瑪瑙繡著領邊、袖口和腰身。肩上披著白茸茸的狐貍毛,是那種最干凈的白,卻都不如她的細頸玉面。 這一去又是不知歸期,不知何時還能見她瞧過來的一雙清水眸。 謝騖清走近,她突然說不出玩笑話了。 只想盡量多看兩眼,記深些。 叩門聲,在布簾子后。 廣德樓的老板親自送了一大盒蜜餞進來,這是提醒謝騖清該走了。老板眼皮子都沒抬,怎么進來,怎么退出去,只留了一句話:這是少將軍要的。 謝騖清將蜜餞盒子拿走,底下擺著一張紅紙,再揭開…… 是一張空白婚書。 “林驍他們都不熟這里,只能讓老板去準備,”他從西裝外口袋拿下一支鋼筆,打開筆帽,將婚書鋪在桌上。 何未看著鋼筆尖落在上頭:“清哥……” 他在印著“新郎”兩字的下方,行云流水地簽下了“謝騖清”三字。 簽完名字的他,從西裝內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金屬印章盒,打開,是一個精巧印章。這是用在重要文書上的章,可調動兩省重兵,還有他父親的舊部下……謝騖清除了兩次北上已鮮少在人前以真身露面,這十幾年來都是見章如見本人。 印章,壓在了謝騖清三字上。 小小的一個正方形紅印,像落在她心上。 最后,他收妥印章和鋼筆,將簽好名字的空白婚書對折,遞給她。 他低聲道:“若有危及你性命的事發生,拿它出來。若因我危及你的性命,燒掉它?!?/br> 她眼一下子紅了。 謝騖清給她簽下空白婚書,卻讓她一旦遇到危險就燒掉。 “在你眼里,我是貪生怕死的人嗎?”她哽咽著問。 “是我,”謝騖清說,“是謝騖清怕你死?!?/br> 她紅著眼,和他對視。 他玩笑說:“二小姐追求者無數,謝騖清只是其一,不值得二小姐以淚相送?!彼偸侨绱?,用詼諧面對離別,好似只是今朝分別,明日便能再見。 他又笑著道:“我以半生功名,兩省重兵,卻換不到你一個點頭,隨我南下,這一回又是謝騖清求而不得了?!?/br> 她被他惹得淚意更重了,說得像真的一樣。 門外,門再被叩響。 這是催他走了。 謝騖清要走,被何未輕聲叫?。骸扒甯??!?/br> 她喉嚨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有人已為他掀了簾子,老板笑著道:“方才那位爺真是不小心,竟酒潑了少將軍的衣裳。你看看,真是,還要勞煩將軍過來換身衣裳?!?/br> 鄧元初在簾子外等著謝騖清走。 她感覺臉旁被謝騖清的手碰到,他的指腹在她臉邊摩挲著:“保重?!?/br> 謝騖清出去后,從晃動的珠簾中穿過,最后望進來一眼。 一串串白珠子在昏黃的宮燈光影里,將他的臉都模糊了,只有那雙眼仍如夜色下的什剎海,仿佛盛著滿京城的月光,映著她。 第36章 千秋古城月(2) 鄧元初進來,輕聲道:“清哥怕你太難過,過來讓我陪一會兒?!?/br> 何未拿起蜜餞單子,將婚書夾在當中,怕一會兒拿出去被人認出來。這物事常見……至少這里的老爺們每個都有過、見過。 她曉得謝騖清還在樓內,不可能出了包廂就走,須過幾道場子。也不曉得前后左右的喧鬧笑聲里,哪處有他。 “清哥給我上了在保定的第一堂課,”鄧元初坐到湘簾前,陪她閑聊,幫她緩解心情,“講的就是在戰場上,不止要有為國捐軀的勇氣,也當知,為大局,為同袍,為平民,隨時要有被舍掉的覺悟。有時為保大局,恰好身處在不會有增援的地方,打到最后只剩下你一個,而后戰死,”他停了會兒,說,“這些,都須想透了才會死而無憾?!?/br> 她想到他說的“家國與卿,皆可舍我”……竟由此而來。 “那時,我就想,這位教員有東西。不止是憑戰功留校的?!?/br> “第二堂課是什么?”她想知道更多的過去。 “第二堂……”鄧元初回憶,“講的是——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br> 鄧元初想想,笑了:“被他帶出來的,都曉得這一課。那年我問他,我是否有進外交部的能力,他對我說,“領過兵的人,都懂得先謀后交,其后才是用兵,這本就是必修課,有何不可?” 他又道:“謀和交,是一個高級將領須有的能力。用不好這個,都不配說是謝騖清的學生。清哥在戰場上自來是老狐貍,比昔日軟禁他的那些人勝上不知幾籌,真是狠辣算計?!?/br> 何未笑了,心里的難過被這話沖散了一些。 “還是他懂你,”她問鄧元初,“準備回外交部嗎?” 鄧元初默認了。 “晉伯伯沒有子女,但關系多,也喜歡你。我九叔回來了,讓他為你們做見證人,認一個干爹吧。這也是晉老說的,他想把關系留給你。你若想做外交——” 簾子掀動,她停下。 有軍官進來,將謝騖清的軍裝裝箱,這是他一出城就要換回去的。 “替我和將軍說,”她輕聲道,“蘇聯自成立后一直被各國孤立,那邊航路不好走。而且又是冬天,也沒法走。何家是最早開航的,在三月?!?/br> “卑職明白?!?/br> 軍官挺直背脊,對她敬一軍禮,拎著皮箱子走了。 樓下一陣熱鬧,是今夜將要唱壓軸戲的坤伶提前出來,帶著妝,被人引薦給了貴人。 這位坤伶叫祝小培,就是和鄧元初在會館同居的人。 何未從湘簾下看到廣德樓老板,還有幾位在高處辨不出面容的男人,眾人陪著謝騖清往后臺去了……她的少將軍,真走了。 *** 這個年,二房和九房一起過的。 那兩個親兄弟聊好喝好,便一同睡倒了。大小嬸嬸同她回房,三人擠在八步床里,打開木墻壁里的暗格。小嬸嬸翻出一個壽星公,笑了:“這倒是樸素?!?/br> 大嬸嬸奇怪:“這蠟燭燒過嗎?”棉芯頂端還是黑的。 大嬸嬸習慣性找小剪子,想剪斷那棉芯尖尖。 何未一見,搶過來:“這不能剪的?!?/br> 兩個嬸嬸過去是看人臉色吃飯活命的,料算到壽星公必然和那位謝少將軍有關。 何未用帕子把壽星公裹好,放回去。 大小嬸嬸喝了小酒,睡得早,她睡不著,下床出去。 西次間里,扣青抱著本書在學英文,抬頭一見何未就想問,但努力皺著眉頭沒問,憋了半晌,憋出來半句話:“小姐你怎么還沒睡?” 難得沒結巴??矍噙@毛病倒也不是先天的,老中醫說她沒毛病,是心病,要自己想改才能改。所以有時,還是能冒出一句完整的。 但顯然,扣青這大半個月始終在努力改,學著改。 每每憋到急紅了臉…… “你到底著了什么魔?”她掀開扣青的錦被,挨著扣青,靠到床邊,“忽然要改了?” 扣青又憋住氣了。 好吧,她耐心等著。 “我、我先結巴著說吧……這不是一兩日、日能改掉的?!?/br> 均姜翻身,在對面臥榻上說:“我幫她說吧?!?/br> 除夕夜,大家不習慣早睡,全醒著。 “扣青和林驍聊得投機,聽林驍說,謝少將軍是謀略過人,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矍啾闳デ笾?,求著謝少將軍給他個主意,想個法子讓她改掉這毛病?!?/br> 何未沒想到謝騖清還管過這件事。 “謝少將軍就對扣青說,若是日后你們家小姐想隱匿行蹤逃命,帶著你是個危險。你的特點過于鮮明,易容也沒用,”均姜也坐起來,指扣青,“這丫頭立刻就下了決心?!?/br> 扣青連連點頭。 均姜回憶說:“少將軍當時說,因為扣青是真心實意待你,所以這是最大動力。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br> 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她品味這句話,仿佛見到謝騖清說這話的樣子。 均姜也擠過來:“總是反軍閥、反軍閥,其實我不太懂的。少將軍到底為什么如此拼命?” 何未苦笑。 謝騖清是將軍,對他來說,這是人人能拿槍、隨時會喪命的亂世。 她輕聲說:“軍閥在各省,打贏了就收稅,打輸了就挨家挨戶去抓壯丁。許多人家沒錢,更沒有能勞作的人,全去打仗了……” 而何家是從商的,對稅收最了解,更清楚在這方面大家受了什么苦。 她又道:“哥哥過去也在財務部做過,真正交稅的只有幾個省,其余軍閥全在各省為王,不肯交稅給國家。國家做什么都沒錢,而他們一個個富可敵國,在各省,什么都能征稅,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不收的。交糧食稅不夠,那就交鋤頭稅,從山路走撿了塊牲畜糞想帶回去當肥料,都要交糞稅。還有各種捐,新婚捐,喝茶捐,看戲捐,做和尚也捐。那些司令們還嫌不夠,還要提前收稅,收幾十年后的稅,有軍閥就直接收到了2050年,一百多年后的稅都收完了。交不出怎么辦?賣兒賣女,餓死街頭?!?/br> 還有更可怕的,就是鴉片。這也是謝騖清和她都最痛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