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 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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盥洗完,她尋思著在中午前找點兒什么事情做,打發等待的時間。 “白家的公子爺耐心好,”均姜說,“在東面的大書房等了一小時?!?/br> “又來了?”何未愕然。 “不是初次登門嗎?怎么叫‘又’?” 均姜揶揄她。 “昨天……雖然沒見到,可算是打過一次交道了,”何未苦著一張臉,躊躇不想見,“他到底有什么要緊的事,三番兩次急著見我?” 均姜奇怪:“結婚還不算要緊事?” ……確實,要緊。 她最近應酬多,今日難得閑,實在不想和不熟的人客套攀談。她輕聲給自己找借口:“左右都要結婚,正月里見多好,我又跑不掉。等二叔在的話,不至于沒話說?!?/br> 扣青端著一杯熱牛奶,遞過來,幫著均姜勸她:“人、人家公子爺說,今日來賠罪的。都坐、坐好久了,見一面吧?” 何未含了口牛奶,想笑,他們那屆同學格外喜歡賠罪么,昨夜是,今日還是。 她緩緩咽了奶,勉強答應了,讓均姜幫自己找了一條寬大白貂絨披肩,穿在外頭,又用四指寬的綢帶在腰上扎了一個結。均姜拿大衣到跟前,她卻改了主意,這里走到東面大書房,沒有遮擋,要在風里雪里走十幾分鐘,太冷了。 “還是帶人過來,在小書房見吧?!?/br> 小書房就在東梢間,不必出正房,直接穿兩個房間就到了。方便得很。 “未來姑爺帶了兩個人,要一道請過來嗎?”均姜問。 她“嗯”了聲,料想是副官。 不消片刻,人到了。 何未獨自去了書房,腳一邁進去,便停下了。 書房里僅有一個人,竟還是那位——字山海、半夜家里不讓出門的謝姓貴人。他的衣著與昨夜不同,身著戎裝和黑色長馬靴,獨自一個人坐在那兒, 一只手臂撐在椅子扶手上,瞧著沒昨夜有精神,像宿醉未醒。 靴底下有雪水,身上瞧不出,該是沾的碎雪已經化了。 珠簾子在何未身后晃蕩著,他望過來,目光留在她的身上,仍如昨夜,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 何未心頭猛跳,不可思議地看他。 他沒做聲,抬手指了一下窗外,意思是,何未要見的正主在外頭。 腳步聲隨后而至。 何未立刻轉身,面朝書房大門。這回斷然不會錯了,進來的這個便是自西北而來的白家公子爺。對方發梢掛著雪,面上盛著笑,對她伸出右手:“我是白謹行?!?/br> 何未下意識握?。骸靶視??!?/br> …… “剛剛副官有要緊事,叫我去了院子里?!卑字斝袦芈暯忉?。 她對白謹行笑了笑,竟沒了話說,不像昨夜那般應對自如。 白謹行是個斯斯文文的男人,笑中有暖,眸色清潤,如夏夜的荷塘水面,不止盛著月色,還盛著白日太陽烤灼后的余溫。他亦是戎裝加身,背脊筆挺,頭次見面卻是氣定神閑,正如白家老爹信上所說的,是個運籌帷幄、打過幾年勝仗的儒將。 屋內,靜了好半天。 “昨夜——” “昨夜——” 兩人同時出聲,復又同時停住。 白謹行低頭看著她,笑了:“我先說?”他畢竟比何未大了許多,懂得不該讓女孩子先開口的道理。 何未點點頭。 白謹行解釋:“昨夜我從護國寺回來的路上,遇到過去的老師,耽誤了時間,讓你空等一場。抱歉?!?/br> “不怪你,”她搖頭,公平地說,“我沒等多久,急著走便走了。本該留句話說明的?!?/br> 許是有外人在,她說話的聲音輕了許多。 兩個預備結婚的人,今朝初次見,本就有微妙的尷尬。在這樣的場面里,竟還有個外人在……無論說什么,全落在了另一個人的耳朵里,實在別扭。 今朝她是主人,不該冷場的。 “你們喜歡咖啡?茶?還是什么?”何未主動說,欲招待他們,“我這里有可可粉,推薦你們牛奶可可,下雪天氣,可可更暖身子?!?/br> “我都可以,” 白謹行回望身后人,“正式給你們介紹一下?!?/br> 遠處的人應聲而起:“今天不該介紹我的,”他來到兩人身旁,對何未禮貌點頭,隨即看白謹行,“你們兩個初次見面,我這個外人在場不方便。你們先聊,我出去等你?!?/br> 言罷,他看她:“抱歉,何二小姐。打擾了?!?/br> “沒關系,”她表現得更為禮貌,“既然來了,你們兩個關系肯定不錯,日后總要認識的。先坐吧?!?/br> 他重申:“我去外面?!?/br> 言罷,離開了書房。 何未以為他說客套話,大雪天的,去外邊等怎么可能。 見看他當真出去了,腦子空了幾秒,隨即叫說:“扣青?!?/br> 扣青自簾子后冒頭,征詢看她。 “你帶客人去西次間,泡杯茶?!蹦抢锊蝗缗P室和書房暖和,但是緊挨著臥室的一間房,能借借臥室下的火道取暖。 “哪、哪個?”扣青回過味,“哦,那個?!?/br> 那個不省心的。 方才他們剛到,眾人看兩人皆戎裝,不知誰是未來姑爺,湊在一處議論過:一個看容貌辨不出南方還是北方人,但瞧得出是富貴鄉養出來的,裹在戎裝里的清瘦公子。這種人,就算他自己不想風流,也要時刻提防被人按到鴛鴦被里,不省心。另一個倒是君子端方,謙謙有禮,是那種就算有人覬覦陪坐,都不敢冒犯摸他大腿的人。 省心的這個好。 扣青默念著小姐好福氣,跑去招呼不省心的了。 何未沒看懂扣青的滿臉笑意,不明所以。 “他說昨天晚上,你把他誤會成了我,鬧得不太愉快。今天本不想來,被我強行帶來的?!卑字斝械脑?,把她的思緒拽回到眼前。 何未搖頭:“沒有不愉快,只是個誤會。你同學叫什么?從頭到尾,我都沒機會知道?!?/br> “謝騖清?!卑字斝姓f。 何未意外。 “你應該聽過?!卑字斝械莱鏊男氖?。 這個名字,很難沒聽過。 第3章 夜闌現山海(2) 南方謝將軍的第三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兒子,謝騖清。 如今北洋派分裂,南方同樣亂了套,各自割據一方。那些昔日宣誓過的將軍們,大多忘了救國強族的初心,只記得坐擁一城一池的無上虛榮。 然,人分善惡,將有忠jian。有為一己之私欲、割據一方的司令,自然也有大義在心,力求盡早結束各地亂戰,復興華夏的將軍。謝將軍便是后者,亦是后者里的中流砥柱。 對這類人,她打從心里敬佩。 父輩的聲名僅是其一。 其二,源于他一門忠烈,叔叔和兩個哥哥都是為護國戰死的。家門顯赫,卻身先士卒,落得戰死沙場的結局,這事傳出來,有唏噓的,暗諷的,自然也有心懷崇敬,談及必頌的。 其三,來自于他自己。兩個哥哥戰死后,家里僅剩他一個兒子,本不忍讓他再上戰場,可惜看不住。他少年時被保送到保定讀軍官學校,武昌起義那年,于學校消失,懷揣救國之心,隱姓埋名從軍出征。他本就是學校里頂尖的軍事奇才,用兵詭異,屢立奇功,于多地大敗清軍。最終,迎來了辛亥革命的勝利。 其后,他重回軍校,才被人知曉消失數月間的事。 畢業后,學校強留了他兩個月。直到一封急傳家書送至保定,說謝將軍在云貴被困于三面強兵,他當即南下,再揚名已是戰報里那個連戰連捷、統帥一方的少將軍。眾人斷言他經此一役,威望和戰功兼得,不日就將子承父業,接掌謝老將軍的全部軍隊。 于這盛名下,他卻再度消失了。 直到……今天。 對她來說,直到今天,剛剛,她才知道了他失蹤后的第一個消息。他消失那年,她剛八歲。算起來,這位謝姓公子消失整整九年了。 若不是白謹行親口說,她無論如何都聯想不到他身上去。 “他……” “想問他去了哪兒?從他入京這幾日,太多人問這個?!卑字斝行?。 莫非真像傳聞里說的,謝將軍的宿敵出手,派人刺殺得手了?只是在傳聞里,他早已離世,此刻竟安然坐于西次間。 她見白謹行不方便多談,笑說:“既是他,就不該簡單招呼,”她對門外叫,“扣青?!?/br> 很快,扣青于簾后探頭:“欸?” “問他喜歡喝什么,吃什么,今日要好好招待一番?!?/br> “他、他要了可可牛奶,”扣青舉起懷里抱著的可可罐子,“我正、正要泡?!?/br> 不正是方才她推薦的,抵抗寒冷的絕佳飲品。 “那……快去?!焙挝磁驴腿说鹊锰?,讓扣青先去泡,余下的稍后再議。 在白謹行的示意下,兩人先后坐到椅子上。 茶來了,均姜也留了個對新姑爺極為滿意的笑容,抱著茶盤走了。走前,有意將推拉門關上,為兩人留了封閉空間——培養感情。 白謹行是個極有效率的人,主動說明來意,約莫是他和何未一樣,也是在今年,剛得知有個幼年婚約:“我自軍校畢業,始終在戰場上,說是打了幾年勝仗,卻自覺毫無建樹……”白謹行停住,似在思考如何講下去。 他凝視著她,慢慢地說:“我們這些帶兵的,在自己的領土上拼死拼活,究竟為了什么,我找不到一個再去拼命的道理。不知這話,你是否能聽明白?” 她微頷首,輕聲答:“四方割據,民不聊生。華夏苦戰事久已?!?/br> 白謹行未料到,一個久居京城、長在錦繡堆里的女孩子,竟也留意到了京外的亂世。 他又道:“所以我早在年中,就決定遠赴德國,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尋求救國之路,”他強調,“知曉婚約前,便有了這個打算?!?/br> 何未也未料到,一個以命拼出名聲的青年將軍,竟肯放下槍,脫下軍裝,告別自己打下的城池和功勛。 自巴黎和會后,五四運動帶來了一場留學熱潮。 大家都被挫敗了,本以為清朝結束,就不再受列國欺辱,結果事與愿違。有志者,都迫切想尋求強國的路,她的許多同學都出去了,也曾聽人議論過,許多的年輕軍人脫下軍裝,輾轉海外……沒想到,面前人將是其中一員。 “但父親的決定,我不愿輕易違背,所以問了父親的意思后,先入京相見,”白謹行慎重看何未,柔聲問,“何二小姐,不知你是否愿意,隨我遠赴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