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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回與那蘆葦般的異鄉人說上話,是在回到王府后的第二個月。 皇宮大宴,父親臥病在床,只叫小王爺帶個隨從獨自前去。我這弟弟平日里與他那侍衛同吃同住形影不離,在要緊事面前卻格外拎得清。面見當今圣上的場合,他自然不會讓春川陪同。 正因如此,我難得在白日里見到了形單影只的春川。 他溜進院里來時,我正坐在屋頂上擦拭一支母親留下的舊笛。他站在小院中央往屋內望了望,確定四下無人后,身段風流的青年人伸展開四肢,漸漸開始舞蹈。 說來慚愧,我自幼學習音律和演奏、研究過許多民間詞曲,卻從未認真觀賞過舞蹈、從未真正接觸過善舞之人。 受好奇心驅使,我放下手里的笛子,專心看他。 我看見他在清晨的鳥鳴中盡情將身子彎曲折疊再驀地打開,看似細瘦的腰身迸發出駭人的柔韌與力量;我看見他在無人的小院里接連地翻轉,純白的衣擺沾上露水和泥土,如同一幅寫意的山水畫。 沒有音樂,我從他的肢體解讀他內心的旋律,恍然間,眼前這人仿佛完全向我敞開,我就此窺見他的靈魂——無關身份來歷,而是某種更深、更內里的東西。我不在乎他從哪里來、不在乎旁人如何議論他、不在乎何人用何種方式擁有他,我甚至不在乎他將如何看待我。我僅出于樂師的本能去拆解、去感受,用眼去聽他在跳什么、又是為何而跳。 我拿起笛子,試圖用笛聲應和他。聽見樂聲,他愣怔片刻,卻并未回頭尋我,只自然地聯結起動作,將身軀線條變得更加柔和流暢,融入竹笛悠揚的曲調里。 直至曲近尾聲,他才傾身轉向屋頂上的我。我看見他在漸弱的笛聲中朝我緩緩抬手,因先前劇烈的翻轉而卷作一團的寬大衣袖霎時抖落開來,我聯想起在彭澤湖畔見過的那群越冬的白鶴。 他朝我笑。 我將母親的笛子別在腰后,笨拙地爬下屋頂。春川熱心地幫我扶住竹梯。 “跳得真好?!彪p腳平穩著地后,我對他說。 他又咧開嘴笑。這倒是與我預想的大相徑庭——先前的兩個月,我看到的他始終是沉默陰郁的,總低眉順眼地跟在我那弟弟身后,見到我時雖也禮貌地頷首微笑,卻遠非今日這般真摯爽朗。我本以為他定會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常來這里跳舞嗎?”我問他。 “云公子你回來之前,這里一直沒人住,所以我常在這里跳?!?/br> 我難為情地笑笑:“是我妨礙你了?!?/br> 他急忙搖頭:“我該感謝公子。已經很久沒有人為我奏過曲了?!?/br> “哦?”我看著他,“父親說小王爺也曾習過琴,我還以為……” 他低下頭,不再應聲。 我未曾料想到他竟這般回避有關小王爺的話題??磥砦夷堑艿艿拇_有些□□人的手段——眼前這分明是匹夢想肆意奔跑的野馬,卻被他釘上鐵掌、套上馬鞍,溫馴得讓人再看不出這馬曾怎樣野蠻而頑強地長大。 我竟因此起了惻隱之心,未多加思量便向他提議:“若你不嫌棄,日后我可以為你奏樂?!?/br> 他猛地抬頭看我,眼里的光彩好似將要溢出來:“真的可以嗎?” 我點頭道:“隨時可以?!?/br> 那日過后,我開始同那舞者私下見面——時間都由他來擇,地點是城郊我與母親舊居的小院。將低矮的院門閂上,我坐在屋檐下彈琴,春川就在院中央的泥地里正對著我起舞。我彈什么,他便跳什么。 有一日下著小雨,他走進院里來時衣裳已經被雨水浸濕,我停下撥弦的手,問他:“仍要跳嗎?” 他想也不想,站在雨里笑著朝我喊道:“要的!” 雨勢漸漸大了起來,琴音混在雨聲里。沿屋檐流下的水連成長線隔在我們二人之間,如同一副琉璃制成的幕簾。他在泥濘的院中不知疲倦地變換腳步,踩進小坑時泥漿四濺,雨水打濕他的額發、遮蓋他的雙眼,可他卻快活得很。 直到所有音律都被滂沱大雨盡數淹沒,我站起身,將手伸出屋檐。雨打在我的手掌上,他向我跑來。 我在灶房里生了火,讓他把衣裳脫下來烘干。他毫無顧忌地解開腰帶,將外衫和里衣一并脫了,赤著上身在我跟前走來走去。 我注意到他胸腹和腰背上深深淺淺的傷痕。深的幾道像是陳年的舊傷,傷口銳利平整,一看便知是刀劍所致。對比之下,其余那些淺淺的新傷只能算作小打小鬧——不過是些齒印勒痕和淤青,多半是我那弟弟拿他消遣時留的。 “你當真會使劍嗎?”待他在我身旁坐下后,我問道。 他看向自己胸前狹長的疤痕,隨即點頭:“是的?!?/br> 我又問:“跟誰學的?” “小時候,我們那里戰亂、饑荒,逃難時我和家人走散,快餓死的時候有個劍客救了我,成了我的主人。主人是個刺客,教我劍術、教我殺人,但我膽子太小,舞劍學得還算快,殺人就怎么都學不會?!?/br> “那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后來主人被人追殺,我們東躲西藏,最后誤上了一艘來這里的船。上船前他就受了傷,傷口感染,死在半路上。船上的使臣大人幫我安葬了主人,讓我跟著他來京城。到京城后,大人介紹我進了戲班子,我便在戲班子里跳舞,直到遇見小王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