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崔玨著實沒想到竟是這個理由,不由一笑。 他笑容難得,紀明遙險些又看呆了。 兩人挪至東稍間大案旁,一人一邊練字。 紀明遙近來尤愛漢隸,只臨《乙瑛碑》。崔玨臨柳少師《高元裕碑》。 各自臨過數頁,又換喜愛的文章詩詞來寫。 紀明遙寫《春江花月夜》,崔玨則寫《莊子》中《秋水》一篇。 紀明遙仍用漢隸慢筆,崔玨卻已換了行書,兩人幾乎同時寫完。 各自擱筆,看了一時自己的字,紀明遙先走到崔玨身邊看他的。 “果然,遒勁灑逸、神氣清健?!彼嗣呀傻摹疤煜轮?,莫大于?!睅鬃?。 下一句是,“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1 她想起兩世都從小學過的樂府詩句: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這便應是他人生的準則與方向吧。 “當不得夫人如此夸贊?!贝瞢k已忙走到夫人的字旁。 一看之下,他不禁怔在原地。 好氣韻瀟灑、骨潤剛正的字。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用漢隸寫唐詩,更顯綺麗飛逸。 原來夫人小小年紀,字竟這樣好。 紀明遙也走回自己的字旁,笑道:“二爺先別夸我,我這就要玩去了。二爺若想回書房,記得和我說一聲?!?/br> 完咯!這就是她目前世俗意義上最優秀的一面咯! 希望崔玨千萬不要對她燃起什么不可能的期待??! 她說完就跑出去摘了耳環,遞在青霜手上。 投壺咯??! 在窗內觀看了片時夫人投壺,崔玨繼續看他清晨拿過來的書。 夫人投壺三刻鐘,在廊下歇息了一刻鐘,又被丫頭們請去踢毽子。 開始夫人顯然不是很情愿,被丫頭們說了幾句好話,就卸下簪釵踢了起來。 夫人的裙擺如晚霞卷動。 崔玨繼續看書。 夫人踢了不到兩刻鐘毽子,就說累了,無論怎樣都不玩了。 夫人去沐浴了。 崔玨繼續看書。 夫人還洗了發。她從臥房出來,只穿翡翠色輕羅裹胸和茜紅的褙子,坐在榻上晾頭發。 崔玨放下書。 夫人向他看過來,面頰微紅,但眼中沒有其他意味。 崔玨喉結滾動,問:“傳飯罷?!?/br> “嗯!快傳快傳!”紀明遙真的餓了! 上午運動量極大超標! 午飯后,夫人仍只穿著浴后的衣衫在屋里散步消食。 崔玨亦站立消食,心中默背《太上老君清靜心經》。 夫人又午睡了半個時辰。加上昨晚的睡眠,便是共五個時辰半。 午睡起來,夫人穿上了能見外人的衣服。 崔玨頓覺心中一輕。 一整個下午,直到晚飯前,夫人都沒有離開榻上。 他看書,夫人也看書。但夫人不肯端正坐著看。她躺著、歪著、斜著,翹著腳、手撐著臉,真是、真是……真是—— 真是沒有一點正形! 崔玨從未見過以如此姿態看書之人。 他忍了一個下午。 終于等到晚飯之前,丫鬟們去擺飯,他與夫人有片刻獨處,方問:“夫人看書,為何不正坐以觀?如此也對身體更好?!?/br> 來得好快??!紀明遙心想。 她實話回答:“因為我喜歡歪著。而且我會不斷換姿勢,對身體損傷沒那么大。其實總筆直坐著也對身體不好,二爺不是也會坐半個時辰便起身走走么?!?/br> 她等著看崔玨還會說什么。 崔玨在猶豫。 他一直猶豫到了晚飯之后,又猶豫到了他沐浴之后。 今日他洗得不算太晚,出來時夫人還沒睡,正滾在床上看明日回門要戴的發簪,手里掂來掂去,似乎在嫌太重。 雖然才不到戌初一刻,但已在夜間,又是臥房床帳之內,夫人如此倒無妨。 丫鬟們都不在房中了,只他與夫人,說些稍重的話,應也無妨。 崔玨坐在床邊,終于問出:“夫人便不覺得,歪著看書不尊重、也不——” “‘也不雅觀’?”紀明遙笑問,“還是‘也不體面’,‘也不規矩’?” 哎。 不是她會讀心術,實在是這話她太熟悉了。 只不過會說這話的另一個人,總是當著眾人——長輩、姊妹兄弟、親友、丫鬟仆從甚至客人等等幾乎所有人——不顧她的顏面,直接問到她臉上,讓她久而久之練出了一副無敵的臉皮,隨便她去說。 而崔玨再想說也會一直忍住,忍到身旁沒有一個別人的時候才會問她,態度更是天上地下。 所以,她也不能用應對另一個人的態度來應對他。 崔玨被反問得沉默了片刻。 他問:“夫人不高興嗎?” 紀明遙笑:“現在還沒有?!?/br> 崔玨更加謹慎,又思索半刻,方說:“若夫人愿意改,我——” “但我不想和二爺交換?!奔o明遙說,“我也不覺得在自己房中隨心高興有錯,需要‘改正’?!?/br> 無論崔玨說出什么條件,她都不會答應,所以她要在他沒說出口前就打斷他。 今日為了他給的好處,“改正”看書時的坐姿,明日就會為他給的另一項好處繼續“改正”另一件。 到最后,她會被改造成崔玨心中最好的夫人的模樣,但那就不是她自己了。 她也是非常認真的不覺得自己有錯。 她只是喜歡在自己屋里歪著??!成了婚就連這點自由都沒有了嗎?! 她拒絕?。?! 紀明遙把整個身體埋在了被子里。 她又把臉露了出來。 她直視崔玨,又說一遍:“我不覺得我需要改正什么!” 崔玨既不是她的家長,也不是她的老師,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想和他做“夫為妻綱”的封建時代樣板模范夫妻。 更重要的是,她已經成年了,她可以決定自己做一個什么樣的人! 她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他會是什么反應? 紀明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但崔玨只是發出一聲嘆息。 他伸出手,想碰一碰夫人的臉,又在離夫人還有兩寸時停下。 “我并非覺得夫人不好——”他沒說完便止住。 若并非覺得夫人不好,他為何要用“改正”二字?可見他心中的確認為夫人所做不妥。 夫人的話也不無道理:她只是在自己房中隨心,何談錯誤。 可如此歪斜,又著實不尊重書墨。 他陷入矛盾,猶自深思,紀明遙縮在軟滑舒服的被窩里,漸漸睜不開眼睛。 困啊。 明天回門,還要早起。 這么簡單的問題,他要糾結到什么時候? 要不要和他說先睡覺,明天再爭論…… 紀明遙無意識翻了個身。 崔玨給她蓋好露在外面的腳,下床吹燈。 夫人的呼吸均勻綿長,他也逐漸生出困倦。 十九年來,他從未在當日之事尚未結束時入睡,現在卻覺得,先睡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