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章關山酒(1)【po1⒏】
沉太后的暈倒在祭壇前制造了一點混亂,很快幾名內侍沖上來,將她架著攙扶下了山坡。 沉蕁遠遠地瞧著,心中既無悲也無喜。 她的手輕輕探入懷中,摸到那硬邦邦的帥印。調動軍隊的虎符在陸年松處,但作為沉家人,她知道她也該把這枚帥印交出。 她之前一直不交帥印,是為了便于指揮和訓練這支軍隊,而現在所有準備都已就緒,整支軍隊的沖鋒、包抄、回撤和陣型變幻都已爐火純青,可以不再單單依賴一個人的領導。 每名將領都對這次決戰的戰術、陣法變化爛熟于心,并且能依照形勢作出機動的應變和指揮。 朝堂上有人對她拒不交出帥印的行為頗有微詞,督查院的御史更是上了好幾道奏折,但不僅宣昭帝保持沉默,駐扎在大江南岸的朝廷軍上下,也不約而同對此事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但今日是時候了。 她已經做好了安排,即使沒有她的帶領,這支軍隊也必能勇猛無畏地擊潰那支此前戰無不勝的敵軍騎兵。何況她雖然不再作為統帥帶領他們,但她仍會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和他們一起上陣拼殺,沖在隊伍的最前線,直到燃盡身體里最后一滴血汗。 早在得知八年前的事很大可能與沉家人有關,而她并未改變自己追查下去的決心時,她其實就做好了因受牽連而無法再掌帥印的準備。 但沒有關系,只要還能在戰場上揮灑熱血,和她的將士們一同奮戰,只要不戰死,她可以再建軍功,再搏殺出自己的未來。 她望向祭臺下方,那里站著吳文春的一雙兒女。他們在顛沛流離的流放生涯和暗無天日的掖庭勞作中堅強地活了下來,挺到了父親沉冤昭雪的這一日。 知曉當年之事別有玄機后,沉蕁想方設法打探到了他們的去處,暗中把飽經風霜,正處于困苦交加中的兩人保了下來,并沒有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存在。 如今看見兩人精神飽滿,身姿挺直地站在坡地下方,她略微感到了一絲安慰。 陰霾的天空下,祭奠儀式于瑟瑟寒風中開始了。 宣昭帝袞服冠冕,在禮官的唱誦下在香案前進了香之后,又朝著西北方向稽首而拜,叁拜后他起身,展開袖中一卷親自起草的悼文,徐徐念道: “陌上蒿草荒,天遮生死決。征途夕風烈,歸路群山悲。戟沉鐵衣碎,血盡風云黯……” 皇帝清朗而沉穩的語聲緩緩傳開,祭壇下有禮官復述,數十丈開外再有人復述,由此保證祭文能傳到軍營的每一個角落,跪在地上的每一名將士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因此宣昭帝念得很慢。 “……平沙浩無垠,長夜風淅瀝。殘旌覆白骨,鷲鷹啄荒塋……” 皇帝的語聲微微哽咽,但是經過一道道的傳遞,到了遠處時復述出來已經沒有了什么起伏,然而這些字句仍然扎入每一個人的心頭,在他們心中掀起或急或緩的風浪。 方圓數里的偌大軍營悄靜無聲,只有一聲聲祭文的唱誦聲高亢而嘹亮,壓過了獵獵風聲,回蕩在這片天地間。 寒風從每一名跪在地上的士兵身上拂過,帶起鐵甲下的衣角,揚起零散的發絲。 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哀痛而沉重的神情,既為犧牲的將士,也為或許將步上他們后塵的自己。 “……雄師衛河山,千秋累世代。忠魂永長存,山川定不忘。朔望北風盡,布奠觴酒傾?!?/br> 宣昭帝念完,自一邊禮官奉上的托盤內,拿起一樽清酒,高高舉過頭頂。 所有人抬起頭來,注視著高地上方佇立在陰蓊天空下的那抹明黃身影。 皇帝抑揚頓挫的語聲再次傳開。 “朕常撫衿長嘆,亦常夜深難寐,然錯已鑄就,塵埃早已落定,非人力可挽回。朕今日便在此,對數萬英魂、對長天、對山河、對吳將軍遺孤、對我大宣的每一名將士發誓——只要我大宣王朝存續一日,這樣的事永不會再發生!” 祭臺下吳文春的幼女悄然抹去眼眶中溢出的淚水。 沉蕁垂眸一瞬,抬眼望向天際,長睫上也沾了細微水珠。 若英魂真不滅,父親母親的在天之靈看到這一刻,心中也會倍感安慰吧。 “天地為證,為我大宣犧牲的每一名將士,同袍不會忘,朕不會忘,大宣的百姓不會忘,大宣的江山更不會忘……” 皇帝略微停頓一瞬,清了清嗓子,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又高聲道: “……朕深信,這十數萬精魂忠魄定然長存天地,佑我大宣每一寸疆土,保我大宣每一名將士!” 肅穆安靜的軍營里漸漸有了波瀾,將士們仍然安靜跪于原地,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漸漸激動起來,個別士兵的眼眶甚至微微紅了。 皇帝高舉過頭的手臂略微顫抖,幾滴酒液從樽中傾灑出來,飄散在風中。 “山川有靈,人亦有情,碧血丹心將永耀世間——愿所有英魂安息于此!” 他說完,舉樽往西北方向躬身叁拜,酒樽一斜,清亮的酒液淅淅瀝瀝灑在地上,很快隱沒于泥土間。 清冽的酒香冉冉散開,很快又被清風吹散,無聲無息飄往天地各方。 一邊的禮官執壺上前,再次為皇帝手中的酒樽滿上清酒。 皇帝轉過身來,朝山坡下黑壓壓跪在遍地的將士們舉起酒樽。 “胡人韃虜,毀我家園,辱我妻女,踐我河山,此時便是我大宣還擊仇寇的一刻!今日提劍汗馬血戰沙場,來日功勛在身衣錦還鄉,縱然青山埋骨,亦能光耀門楣!” 軍營里響起了細微的喝聲,這喝聲從四面八方匯集,漸漸壯大起來,此起彼伏地回響在各個角落,最終震耳欲聾地響徹了整片天地。 “血戰沙場!光耀門楣!” “與仇寇勢不兩立!” “青山埋骨在所不惜!” 沉蕁轉過頭,看向跪在她身后的北境軍將士,他們手握成拳高聲而呼,激動的臉上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剛毅和決心。 她回頭,同樣握緊拳頭,隨同身后的將士們一同振臂高呼:“殺盡胡虜!奪回家園!” 祭臺前的宣昭帝俯視著下方群情激涌的全營將士,心情也激蕩不已。 “英魂不滅,后世永奠!朕今日便借這一樽酒,與所有將士同勉!”皇帝高聲道,“上酒!” 早有準備的后勤兵抱著一迭迭的酒碗和酒壇穿梭在士兵隊列間,不一會兒濃烈的酒香在整個軍營內飄散開來,坡上坡下所有將士和祭臺上的皇帝,共同對天高高舉起酒碗。 同一時辰,源滄江以北的一處山崖下,已經依照大軍指令北上斷了西涼軍和樊軍糧道的陰熾軍,也正全數聚集在隱蔽的空谷內。 謝瑾與所有陰熾軍將士一同脫盔跪地,聽完宣昭帝祭奠所有西境軍將士的祭文,同飲下誓師酒后,他站起身來,將頭盔重新戴回頭上,一把拔出插在地上的長槍。 “糧道已斷,急速南下,趕往江岸參與決戰!” 擲地有聲的話語一落,所有陰熾軍將士立刻起身,翻上身邊的戰馬。 駿馬長嘶,軍旗飄展,鐵蹄揚起枯草塵土,山谷內颶風驟起,波生瀾涌,很快一萬兵馬便奔出山谷,電掣星馳般往南一路飛馳。 江風把對岸的酒香送到了樊軍軍營里,胡人向來嗜酒嗜rou,聞到酒氣竟不覺有些意動,于是也殺牛宰羊,把最后一波入關后搶來的牲畜宰殺了架在火上烤。 他們一面傳遞著酒囊,一面還不忘往對岸瞧。 那漫長的祭奠儀式搞了整個早晨,臨近午間時終于結束了,樊軍士兵這會兒倒覺得沒了樂子,吃酒喝rou都似少了一絲樂趣。 長期生活在關外的西涼人和樊人于關內的氣候還不太適應,對天氣的變化自然不如對岸的大宣人敏銳,他們不知道,今日夜幕降臨的時候,這片天地間將會有東風登臨,而這早春的第一股暖風,將悄無聲息地化去江面上的浮冰,把阻礙大軍行進的障礙消除。 而對面的大宣軍隊,也將在天明之前朝江北沖過來,向他們發起遮天蔽日的進攻。 入夜,天際云層低壓,無邊夜幕下,大地上一股和風果然悄然而至,朝廷在源滄江上游暗中制造的登岸方舟被推下水,隨著融化的浮冰消開,一只只順著水流緩慢飄下。 北境軍營地所在的坡地上,已經建起了高高的觀戰臺,皇帝并陸年松、謝戟和幾位重臣,也都在觀戰臺上坐定。 坡地下的江岸邊,所有北境軍將士已經整軍待發,靜待大江上游的方舟到達。 觀戰臺上的謝戟側身瞧著這支氣勢雄壯的軍隊。 褐甲銀刃,森然無聲,沿著江岸橫陣而列,壓到了一里開外。 肅殺天地間竟不聞一絲馬鳴甲擦之聲,所有將士持戈鵠立,嚴陣以待,似銅墻鐵壁一般堅不可摧,鐵衣寒光,軒昂威武。 他心頭既欣慰又酸楚。 這支軍隊的雛形是他親手打造出來的,不說幾名主要的將領,就是許多普通士兵,他現在都能叫得出名字。 現在這支軍隊在沉蕁的集訓和打造下,又煥發出了新的面貌和更勇猛高昂的士氣,然而要和對岸那九萬樊軍精騎硬拼,這意味著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但這是北境軍不容推卸且必須承擔的重責,這樣的犧牲,雖然因主帥的先見而推遲了一個冬季,卻仍是無可避免。 謝戟不忍再看,轉回頭盯著對岸。 對岸的哨兵自然看見了這邊的動靜,不過以往北境軍不止一次地在晚上整軍cao練,對于這個夜晚他們的全軍出動,樊軍士兵這會兒還沒放在心上。 子時過后,銀甲紅披全副武裝的沉蕁帶著崔宴縱馬上了坡地,在觀戰臺下跳下馬,往這邊快步走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這兩人身上。 沉蕁英姿颯爽,精神飽滿,身后紅披獵獵飛揚,在無邊黑云下瑟瑟寒鐵中,令人聯想到長劍般鏗鏘硬朗的劍蘭葉,以及劍葉上開出的那枚亮麗花朵。 崔宴重新穿起了重甲,多年未曾上陣拼殺的他,這一次也將和北境軍一同血戰到底。 “稟皇上、武國公、威遠侯,”沉蕁朗聲道,“北境軍并西境余兵共八萬七千叁百二十一名將士,已經列隊完畢,聽候發令!” 皇帝頷首,瞧了瞧左下首的陸年松。 陸年松拿起手中令箭,交予沉蕁,“望大軍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沉蕁接了令箭交予崔宴,自己卻上前一步,摸出懷中帥印,放到皇帝面前又退開。 觀戰臺上端坐的眾人都明白她的意思,相互對視一眼,一時沒說話。 沉蕁后退兩步,轉身翻身上馬。 皇帝叫住她,“沉蕁!” 她回身一笑,“我雖不是北境軍主帥了,但我仍是大宣的子民,我會和他們一起上陣拼殺?!?/br> 皇帝嘴角動了動,轉念一想,又把差點出口的那一句話吞了回去。 沉蕁與崔宴并肩往坡地下馭馬而去。 她側頭瞧了瞧崔宴,笑道:“我既已交出帥印,一會兒的誓師,還是交給軍師吧,你在北境軍中素有威望,想來不會有人有異議?!?/br> 崔宴沒回答,看了她一眼,嘆一聲,又搖搖頭。 兩人回至大軍陣前,幾名將領策馬迎上來,凌芷道:“將帥——” 沉蕁截斷她的話,笑道:“我已交出北境軍帥印,不是北境軍的主帥了,大軍一切號令,聽從令旗金鼓指揮和崔軍師的臨時變動。若軍師未發統一指令,你們自己依情勢機變應對?!?/br> 幾名將領吃了一驚,凌芷與李覆對看一眼,孫金鳳不管叁七二十一,下了馬跪倒在地,高聲叫道:“末將愿誓死追隨沉將軍!” 凌芷和李覆怔了片刻,也即下馬跪在孫金鳳身邊,“末將愿誓死追隨沉將軍!” 崔宴微微一笑,在馬上慢吞吞道:“崔宴也愿誓死追隨沉將軍!” 后方將士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但見前頭幾名將領都跪下了,也在馬上齊聲高呼:“我等愿誓死追隨沉將軍!” 遠處方陣前正在檢兵的朱沉朝這邊望來。 沉蕁唇角微微顫抖,一時說不出話來。 片刻后她勉強笑了笑,“我仍會帶領梅花陣前翼,是不是大軍主帥無關緊要?!?/br> 眾人再是一拜,“末將愿誓死追隨沉將軍!” 后方的將士也跟著再次高呼。朱沉策馬過來,翻身下馬一跪,“末將愿誓死追隨沉將軍!” 沉蕁紅了眼眶,轉頭朝坡地上方望去。 觀戰臺上的皇帝笑了笑,拿起案上根本沒動過的帥印,交給一邊的侍衛,“速速送過去,交給沉大將軍?!?/br> 他下令完了,才轉頭看了看一邊的陸年松、謝戟并幾位大臣。 “眾卿沒有異議吧?” 眾人都搖頭,皇帝注視著坡地下方的大軍,嘆道:“愿北境軍此去能克敵制勝,馬到功成?!?/br> 坡地下方的沉蕁很快接到了侍衛送回的帥印。 她鄭重放回懷中,緩緩抬頭環視著欣喜的數名將領和他們身后威風凜凜,雄姿英發的大軍。 她將手中長刀狠狠往地上一頓,揚聲喝道:“拿酒來!” 長刀的長柄底部插進泥土中,牢牢豎在大軍陣前,蕭瑟的江岸邊刀鋒冷厲而殺氣畢現,它即將引風喚雷,挑起翻江倒海的第一波血霧長虹。po18.vip「po1⒏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