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吝直直地坐公園的石椅上，借著路燈昏暗的光線，面無表情地看著幾步之外正埋頭翻垃圾桶的周啟。

    半小時前，他和周啟從那只小妖怪步衡家里出來，撞入這一片雖然斑斕卻極為陌生的夜色中，有剎那茫然。

    他不想回林苑家，卻也不知道去哪。

    先前在禁地的生活簡單而規律，離開禁地之后總會有些不知所措。

    周啟大概看出點什么，出言邀請：去我那兒坐坐？

    或許是因為夜色影響了情緒，周吝沒拒絕，跟著周啟沿著長街一路走了很久，然后就被領進這個公園。

    周吝也終于明白，周啟為什么是這副樣子。

    周啟大半個身子探進垃圾桶里，周吝看了一會，從懷里摸出手機拍了張照片。

    快門的聲音在夜色之中格外明顯，閃光燈照亮了周啟的頭發，他回頭看了一眼：做什么？

    沒什么，周吝看了眼手機，鎖屏之后收了起來，就是想知道他看見你現在這幅樣子會說什么？

    他？你說父親？周啟拎著個剛翻出來的水瓶，挨著周吝坐下，想了想，什么都不會說，也不一定，搞不好會問，這是誰？

    周吝挑眉，有些懷疑地看著他。

    不用意外，據我所知，他對每一個子女都一樣，周啟笑了一聲，隨手擰開水瓶，倒光里面的水之后一腳踩扁，咱們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強大、多情、自我。他真心對待每一位情人，給她們最好的吃穿用度還有最真誠的感情，但不會為任何一位停留。龍族生命漫長，他又活得這么精彩，自然不會像人類那些父母那樣，把精力、希望還有，愛，放在下一代身上。怎么說呢

    周吝低頭扣著石凳上的縫隙，沒說話。

    周啟笑了一聲：你，我，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在他眼里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多了哪個不會特別高興，少了哪個也不見得有多難過。

    周吝扭頭，看了周啟一眼。

    他還保持著那幅臟兮兮的瘦老頭的模樣，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夜空，眼底閃著不符合形象的光。

    周吝覺得很神奇，他與周啟同在禁地待了幾百年，連話都沒說過幾句，卻莫名其妙地在這種時候，這個陌生的公園里，談論他們共同的父親。

    當然，主要是周啟單方面在說。

    我小時候曾經很努力地做過很多事情，只為了討他的關注。直到后來我發現，周啟收回視線，攤了攤手，有些人就是天生的渣。

    周吝垂下眼簾，不知想到了什么，周啟也不急，轉頭繼續去翻垃圾桶。

    周吝看著他與身形不符的利索的動作，突然想起在很小的時候，是聽說過一點關于周啟的傳聞的。

    周澈私生活過于自由，子女眾多，數百年來為外人所知曉的也不過兩位，睚眥周吝和龍龜周啟。

    比起兇名在外的周吝，關于周啟的傳聞大多是正面的，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中和人世這種姑且不提，年紀輕輕進了元老會成為助理，辦事妥帖又豁達風趣，深受當時的幾位長老器重。

    直到后來，他筑下大錯，被關入禁地。

    即使這樣，妖族也皆以為他是因為知曉了太多天地間的秘密早早隕落，甚為惋惜。

    如果周啟現在的樣子被他們看見，大概會痛心疾首。

    周吝沉默了一會，突然開口：我們會不會也是那樣的人？

    周啟回過頭，眉頭微微挑起：所以這就是你化形的時候一定要隱藏龍族特征的原因？

    周吝皺起眉頭，明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別生氣，隨便聊聊嘛。周啟笑了一聲，聳了聳肩，其實我也不樂意化原身，不過我是單純地覺得那樣丑。

    周吝有些意外地看了周啟一眼。

    他雖然不像很多崇尚龍族的妖怪或是人類那樣覺得龍族有多威風，卻也沒像周啟這樣覺得自己原身難看。

    至于為什么要隱藏龍族特征

    或許是出于很小的時候一種極其別扭的心理你不在乎我，我也沒多稀罕來自你的一切，如果能夠選擇，我寧愿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豺妖。

    到后來就成了習慣。

    周吝沒把這個原因告訴周啟，周啟也不追問，一邊處理分類撿來的瓶子紙殼，一邊說：你剛剛問的問題很久以前我也想過，后來我覺得，像父親那樣得天獨厚的渣，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成的。我的血脈來自他，無可避免地會有像他的地方，但也不代表就會變成他嘛，不然他在我這個歲數已經是龍君并且進入元老會了，我不是在這兒撿垃圾。

    雖然場景氛圍，甚至外形都不太對，但就這么一會，周啟還真有那么一點像個哥哥。

    周吝往他手上看了一眼，又轉了轉腦袋打量四周：你從禁地出來就躲這兒？

    雖然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但總在一個地方躲著，肯定不安全。周啟說，我有別的藏身地，不止一個，你的短劍就放在其中最安全的一處。至于這里，是來找棠梨的路上，隨便找的棲身的地方。

    那你為什么要變成現在這樣？周吝其實不太知道周啟人形到底是什么樣，但哪怕只看周澈的人形，他也不該差的太多。

    現在這樣周啟用臟兮兮的手在臉上摸了摸，你不覺得就算我這個樣子站在元老會門口，也沒有幾個妖怪能認出來我嗎？

    周吝往他臉上看了一眼，沉默了一會：那今晚

    話還沒說完，突兀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在空蕩蕩的公園里顯得異常清晰。

    周吝皺著眉頭把手機摸了出來，看見林苑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

    周啟順著看了一眼：你剛剛就是拿這玩意拍得我他想了想自己這段時間聽到的各種詞語，照片？

    是。周吝拿這個手機時間沒兩天，會用的功能也沒多少，低頭摩挲著外殼也不知道怎么和周啟介紹。

    我看人類幾乎人手一個，好像隨便按幾下就能與千里之外的人聯系，周啟聽著在夜空中回蕩的鈴聲，晃了晃腦袋，這幾天我在人間見到了許多稀奇古怪聞所未聞的東西，才真正明白，人類為什么能夠繁衍至今。

    他抬頭，看著周吝的眼睛自顧把話說完：因為只有他們，才在認認真真地活著。

    手機鈴聲仍在持續，閃爍的屏幕上倒映著周吝的影子，微垂的眼睫很好地掩飾住眼底的思慮。

    就在周啟以為他不會有反應的時候，瞧見他在屏幕上點了點，短暫的停滯后，一個溫柔的女聲傳了出來：小吝，還沒睡？

    嗯，周吝應了一聲，有事兒？

    你爸爸才回，他說今天在元老會看見你，林苑緩聲說，你又受傷了？

    周吝順勢往手臂上看了一眼，不知道是龍族的血脈起了效果，還是因為步衡清洗消毒做得認真，傷口已經沒什么感覺。

    沒事，過幾天就好了。周吝淡淡地說。

    那你現在在哪兒？林苑聲音輕了些，不然，還是回家吧？

    不用，我還有事。周吝說。

    小吝，你

    林苑話沒說完，被周吝直接打斷：你是幫他來勸我去保護夔牛的？

    不是，我只是聽說你受傷了有點擔心。林苑說。

    周吝沉默了一會，突然說：你告訴他我答應了。

    什

    地址發我。說完，周吝直接掛斷電話。

    這一會的功夫，周啟已經把準備的袋子裝滿，塞到周吝坐著的石凳下面，順便把留在外面的一張硬紙殼遞了過去：鋪著，夜里有點冷。

    周吝看了他一眼：我不怕冷。

    周啟也不客氣，將紙殼在對面的石凳上鋪好，歪坐上面，突然說：她剛剛是真的擔心你。

    周吝微沉默：我知道。

    正因為這樣，他才不知道要怎么面對林苑。

    周啟輕輕搖了搖頭，仰面躺下：這什么都好，就是連顆星星都瞧不見，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回禁地。

    周吝也學著他的樣子躺下，手枕到頭下：元老會說，禁地的結界一破，很難再修復，并且禁地偏遠不利于管控，會在元老會附近重選一處用來關押犯錯的妖族。

    所以，禁地可能再回不去了。

    元老會那幫廢物，周啟嗤笑，他們說回不去就回不去了？

    周吝扭頭看了他一眼。

    不過他們修復不了結界也好，像禁地那么好的地方，就不該封閉起來。周啟打了個呵欠，困了，睡了。

    夜色漸濃，微風四起，吹到周吝身上也沒有特別明顯的感覺。

    他聽著周啟漸起的鼾聲，發了會呆，不知不覺睡意漸起，慢慢合上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周吝：周啟有時候也像個人。！

    第23章

    周吝是被一陣喧鬧嘈雜聲吵醒的。

    他睜開眼看著頭頂還蒙蒙亮的天色愣了一會，才想起自己現在不在禁地，而是周啟暫時落腳的小公園。

    周啟

    對面石椅上已經空空如也，連帶周啟前夜辛苦撿到來的水瓶紙殼也不知所蹤。

    一個大活人帶著一堆破爛連夜離開，周吝居然毫無察覺，簡直不知道是他睡得太沉失去了警覺，還是周啟太有本事。

    周吝坐起身才發現，在腦袋旁邊的位置放著幾個裝在塑料袋里的熱包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字跡潦草的字條：東西會還你的。

    周吝盯著那幾個字看了一會，微垂眼眸，整張字條化作灰燼。

    天還沒完全亮，小公園里多了不少人，其中一大部分匯聚在不遠處的空地上，隨著一個方盒子傳來的音樂聲晃動身體周吝就是被那些聲音吵醒的，他卻難得地并不覺得暴躁，啃著周啟留給他的包子，慢吞吞地從他們周圍走過，突然有點理解周啟前晚說過的話：

    因為只有他們，才在認認真真地活著。

    對比妖族漫長的生命，人類那不到百年的壽命顯得短暫的有些可笑，但他們好像并不覺得，按部就班地生活著，總是能找到想做的事情，總是能自得其樂。

    揣在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兩聲，周吝摸出來看了一眼，發現一個陌生的號碼給他發了一條短信，短信內容是一個簡短的地址，除此之外再沒有一個多余的字。

    周吝把手機收好，把幾個包子囫圇吞下，最后看了一眼不遠處空地上仍在跳舞的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早高峰的公交車總是人滿為患，步衡站在小區門口，看著一輛人貼著人的車從自己面前經過，在不遠處的站點停下。

    他沉默了兩秒，轉向另一邊沖著一輛過路的出租車招了招手。

    前晚送走那兄弟倆之后，他頂著愈發洶涌的睡意把已經開了頭的棠梨畫好，終于要睡下的時候，他甚至已經看見了天際若隱若現的啟明星。

    一早棠梨醒來看見畫的時候十分高興，見步衡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十分熱切的建議他再吃一顆棠梨果補充靈力。

    步衡想說睡不夠和補充靈力之間沒有多大的關系，但對著棠梨那雙誠懇的眼睛，還是沒能開口拒絕，吃了顆果子之后才出門。

    酸澀的口感還在口中彌漫，那股子困倦確實消散了不少。

    他有時候懷疑棠梨是不是還有迷惑心智的本事，不然先前怎么沒發現自己還有那么一點時隱時現的圣母??？

    其實就算不吃那顆棠梨果，對于步衡這種年輕的小妖怪來說，就算一宿不睡也不會有多大影響，出租車在路邊停下的時候又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

    然后就看見周吝正抱著手臂站在幾步之外一幢高大的建筑下。

    步衡仰頭看了一眼，認出那是市中心一棟比較有名的公寓樓以高昂的房價出名。

    周吝趕到那短信上的地址后才發現這棟公寓隱私性極強，除非他采用一些不被《妖族管理法》允許的手段，是無法入內的。

    他回撥了那個號碼，接電話的狐妖助理十分抱歉地表示現在正堵車，能不能稍等一會。

    周吝對所謂的堵車并沒有十分明確的概念，但在公寓樓下站了有兩刻鐘還沒看見任何元老會的人，逐漸開始暴躁。

    他有點后悔自己鬼迷心竅答應了這件事。

    如果是以往，在這種時候撞見了先前有過矛盾的小妖怪，并且對方還毫不避諱地盯著你看的時候，周吝一定不會手軟，但現在

    他低頭看了一眼左臂在石椅上滾過一宿仍完好無損的紗布，又看了一眼頓在幾步之外的小妖怪，生硬地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早！步衡也點了點頭，順著朝周吝左臂看了一眼，好點了？

    嗯。周吝回答。

    如果是郎俊俊，這時候或許還能多說幾句，步衡本來也不是多愛與人閑聊的性格，他也看得出來，周吝現在的心情并不算多好，明顯礙著昨晚的事在耐著性子與步衡說話。

    步衡輕輕笑了一下，揮了揮手：那我走了。

    周吝眼看著他從自己面前走過，突然開口：等會。

    步衡轉頭，有點詫異地看他：怎么了？

    你他輕輕嗅了嗅，吃棠梨果了？

    步衡點頭：出門前吃了一顆。

    棠梨在禁地之中生活了上千年，所結的果子充滿靈氣，確實有助長靈力的效果，周吝簡短地說，不過，你年歲太小，不可多吃。

    終于找到下次婉拒棠梨盛情的理由。

    步衡翹了唇：好的，多謝。

    一雙眼眸漆黑而明亮，就好像能直接看進你心里。

    周吝偏了偏頭：那

    一輛突兀而尖銳的汽車鳴笛聲從身后響起，他回過頭，看見周澈那輛顯眼的跑車，副駕駛的門打開，狐妖助理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忙不迭地朝周吝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