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1)
據傳小雪節氣那日,忠王的封地洛陽初雪,竟在忠王府大門外,落成江南大雪四個雪字,片刻后消失不見。 此番異象被許多百姓瞧見,不日便上達天聽。 一派朝臣認為這是史書中常見的假傳天意手段,勸陛下徹查裝神弄鬼之人;一派朝臣則認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應著欽天監觀象問天,早做準備。 忠王既不知何人算計于他,又不敢篤定江南是否會有大雪,只能在皇帝面前堅稱無辜不知情,狠狠丟了回臉。 而月初就悄然抵達金陵的天心府指揮使沈追,此時收到皇帝密旨,著他密切關注江南天氣。 第五十三章 今生:落雪成字這等相思之苦,他半點 京城。 雪后初霽,隆冬的太陽散發著微薄的熱意,積雪消融,天氣卻更冷了。 忠王府內的氣氛更是寒如冰窟,下人屏氣凝神,連呼吸聲都放輕了,生怕觸怒主子。 廢物! 前院書房,議事堂內傳來一聲怒斥,伴隨著重物砸中門框的一聲巨響,以及稀里嘩啦的瓷器碎裂聲。 外門下人嚇得一抖,腿一軟跪倒在地。 議事堂內,三十出頭的壯碩男子站在書案邊,虎目睜圓,氣息粗重,短須微顫,手指下首眾人:不知落雪成字的緣由,不知何人裝神弄鬼,不知如何破局,一問三不知!本王養你們何用?! 底下在坐各位皆是忠王麾下的謀士,除卻坐在木質輪椅上孱弱消瘦的長須男子,此刻全部慚愧低頭,面色尷尬。 自洛陽初雪,在忠王府外落雪成字,到陛下召忠王回京城面圣的圣旨抵達洛陽,事發數日,忠王明知落入圈套,卻未能獲得任何線索,連地上為何落雪成字都沒搞明白。 忠王不得已只帶了兩個謀士抵京面圣,又留下幾人在洛陽繼續調查。今日這些謀士受命抵達京城,仍是一無所獲,如何叫他不怒! 這時,坐在輪椅上的長須男子以拳抵唇輕咳起來,忠王臉上的怒色一斂,見對方咳得厲害,對站在身側的心腹總管道:給任先生添茶。 是??偣苓B忙給那位被稱作任先生的男子倒上熱茶,遞到對方手中。 這么一打岔,忠王收斂了渾身怒意,坐回椅上,灌了一杯熱茶。 底下的謀士悄悄松了一口氣,感激任先生救他們于水火。 王爺。門外下人忽然輕叩房門,謝彥成謝公子執您的令牌求見。 忠王微訝,瞥向任先生:逍遙回來了? 任先生同樣有些驚訝,屬下不知。 門外,風塵仆仆的任逍遙被請了進去。 見過王爺。任逍遙對忠王抱拳作揖,又側身向任先生行禮,義父。 任先生對任逍遙微微點頭,問:怎么突然回京,也不事先遞個消息? 任逍遙垂頭拱手答:事從權宜,兒子有要事稟報王爺。 忠王正色看向他:說。 任逍遙道:屬下在江南逗留數月,依近日所見,卻有大雪之兆。 忠王面色一凝:此話當真? 任先生蹙眉看向任逍遙,冷聲質問:江南今年雖是早冬,但就連欽天監也不敢斷定江南有雪,你怎敢妄言? 任逍遙自然不是妄言,而是清楚的記得前世那場雪災,更清楚忠王府外落雪成字的異象,多半是謝承的詭計。 他哪怕心計謀略再不如謝承,也知道對方這一招一是警示江南百姓,二是針對忠王。 若是忠王失勢,義父必然受牽連,多年夙愿也就落空了。 所以他傷愈后一回金陵,聽聞這個消息,立刻趕往京城,為的就是提醒忠王。 為此,任逍遙已經打了好幾遍腹稿,準備好了說辭。 王爺,事已至此,不管江南今冬是否太平,王爺都已經成了眾矢之的。屆時不管是設局者還是旁觀者,都會趁機攻訐王爺。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王爺一口咬定此乃上天警示,借王爺之口救江南黎民。 若有雪,那就是王爺救災救民有功。若無雪,那也是王爺心系百姓,急百姓之所急,才中了小人裝神弄鬼的圈套。 忠王皺眉深思:你的意思是,本王也應上書請父皇提前籌措賑災,以示憂國憂民之心? 任逍遙:是。 其中一位青衣謀士道:若是江南真有雪災,屆時這賑災的人選,多半會落到王爺頭上。 忠王卻輕嗤一聲:賑災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自然得挑年輕力壯的皇子去。 他只要表現出足夠的憂國憂民就夠了。 任逍遙垂眸不語,印象中前世江南雪災爆發得突然,陛下派去的欽差大臣都被風雪堵在路上,且因有人貪墨賑災銀兩,出了不少亂子,許多官員連坐喪命不說,還坑害了無數百姓,確實是一份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 王爺的意思是?一位黑衣謀士問。 忠王唇邊帶著一絲譏諷:本王的八弟和九弟封王已久,一直沒有正經差事,不如給他們一個機會。 青衣謀士恍然大悟,笑著看向忠王:如此一來,便可以試探這兩位悶聲不響的王爺,到底有無奪嫡之心。 黑衣謀士沉著道:即便是沒有,賑災這等拉攏人心的大功勞,也不能讓這兩位王爺摘得。否則若是喂大了野心,只會給王爺的大業平添阻力。 青衣謀士搖頭:危言聳聽。那二位就算得了賑災的功勞,也絕不是王爺的對手,我們唯一要擔心的就是廢太子和睿王 此言差矣。黑衣謀士反駁道,若是這二位王爺奪得功勞,投入廢太子或睿王旗下又該如何是好? 忠王面色一沉,同樣想到這種可能。 這些年他不是沒想過拉攏老八老九,但老八就是個莽夫,老九則一無是處,兩人都對他的示好視而不見,壓根就沒有投靠他的意思。 仔細想來,要么就是暗藏野心,要么就是已經被廢太子和老三拉攏了。 那就讓他們無論如何都成不了事! 任逍遙心里咯噔一下,忙道;王爺 然而對上忠王眼中來不及收斂的狠辣,任逍遙頭皮一緊,垂眸改口道:王爺,此事宜早不宜遲,聽聞睿王不日返京,若是由他搶占先機,于我們不利。 沒錯。黑衣謀士附和道,又看向忠王,王爺,江南若真有大雪,木炭和棉衣的價格必然猛漲,絕對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忠王會心一笑,伸出手指點了點他。黑衣謀士跟著笑了。 任逍遙卻越聽越心涼,下意識看向自己義父。任先生對他微微搖了搖頭,任逍遙壓下心中的氣憤,不再吭聲。 一盞茶后,任逍遙推著任先生從書房的議事堂出來,接過小廝手里的裘衣披到任先生身前,推著他回住處。 京城剛下過雪,未鋪石板路的小徑有些泥濘,任逍遙穩穩把著木質輪椅扶手,還是免不了顛簸,將任先生震得一顫,又開始咳嗽。 任逍遙停下來給對方拍背順氣,等對方咳完,繼續推著輪椅向前。 義父沉默半晌,他還是忍不住開口,方才忠王問您意見,您為何閉口不言? 任先生緩了下才開口,微啞的嗓音透露著疲倦:今日你已經帶來消息,給了王爺破局之法,我若是再開口,不就占盡了風頭? 任逍遙微微一訝,欲言又止。 不然你以為,季廷為何提起賑災的人選,許經又為何提起木炭的買賣? 不過是為了在王爺面前表現爭功而已。 任逍遙知道這些人情世故上面義父總是做得滴水不漏,進退有度,但他方才問的壓根不是這些。 義父,我是想問,他抓緊了輪椅扶手,您追隨王爺的意志,仍然未變嗎? 即便忠王采納季廷和許經的建議,有意阻礙賑災,趁災斂財,您依然決定追隨他? 任逍遙心底最清楚,謝承故意偽造天象,就是為了救災救民,順便給背后靠山的對手使絆子,可能是因為他的緣故,才挑中了忠王。 因此,謝承背后靠山想必也采納了他的意見,支持他救災救民。 可忠王呢? 如果他沒有因落雪成字而入局,恐怕同樣會采取今日所說的手段,排除異己,趁機斂財。 那受難的就是數以萬計的黎民百姓! 前世江南雪災的亂子,是不是就有忠王的手筆? 而義父當年,是否也知情? 任逍遙的心越發沉,推著沉默不語的任先生進入未設門檻的小院。后者常年體弱多病,無論是在洛陽還是京城的忠王府,忠王都給他安排了一座冬暖夏涼的獨院。 如今屋里已經點上了上好的銀絲炭,還彌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藥味。 任逍遙不禁蹙眉:義父,您又開始服藥了? 嗯,抵京時受了點寒,咳咳任先生將厚重的裘衣解開,又咳嗽起來。 任逍遙連忙探了探桌上的茶壺,見壺身溫熱,立刻給對方倒了一杯水遞過去。 再看向對方毫無血色的臉,頓時愧疚得無地自容。 義父 他方才不該問那樣的話,義父的身體需要名貴藥材溫養,忠王為義父續命、為他供藥這么多年,還對義父敬重有加,而他也靠忠王府養育成人,學得文武藝就憑這些,他們父子倆就離不開忠王府。 任先生抬手擋住他的話頭,平穩了呼吸才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些人注定要成為權勢的犧牲品。 任逍遙看著對方眼中閃過的寒光,竟然覺得有些陌生。他逃避似的低頭,藏住眼底的掙扎,將對方推到床邊。 任先生雙手撐著床沿坐到床上,氣息微喘。任逍遙將輪椅推到一邊,蹲下來為他脫靴。 任先生抬起手,輕輕撫摸他的腦袋,為父讓你換臉,你可曾怨我? 任逍遙動作一頓,搖了搖頭。 其實謝承猜的也沒錯,他暫時無意將自己同姜羨余和謝承的兩世恩怨擺到忠王面前,更不想暴露自己重生的秘密。所以上回他只對義父說自己在揚州與人起了沖突,被官府記錄在案。 正巧那時義父說他這些年走南闖北留下太多痕跡,如今王爺需要用他,建議他換臉。任逍遙沒有拒絕,拿了新身份就去了段御身邊。 但任先生察覺他短暫的停頓,手上的動作跟著僵了一瞬,又繼續輕撫他的腦袋,是為父對不起你。 任逍遙為他除去一雙靴子,將他的雙腿挪到床上,又為對方脫下厚重的冬衣,蓋上被子。 我的命是您給的,哪怕還給您也是應當的。 任先生一怔,臉色忽然變得難看:胡說八道! 任逍遙彎唇笑了下,是是是,是我瞎說,義父您別生氣。 對方沉著臉看了他片刻,最后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金陵碼頭,姜羨余自淮安返程,剛從船上下來,就看見了一直沖他招手的識墨和蘇和。 三師兄!蘇和人小嗓門大,聲音極具穿透力。 識墨與姜羨余對上視線,連忙指向路口拐角的馬車。 姜羨余頓時綻開笑顏,拉過身旁的老鏢師:叔,您先帶大家回鏢局修整,讓廚娘給大家做點好吃的,我先走了。 哎那你回不回來吃? 不回!姜羨余回頭倒著跑,我跟蘇和都不回,你們多吃點,殺兩只羊記我賬上。 老鏢師還沒回話,身后一眾年輕鏢師大聲吼道:謝少東家! 姜羨余笑了下,揮揮手轉身朝路邊的馬車跑去,只見多日不見的謝承撩開車簾探出頭來。 姜羨余想也沒想,躍身撲向他,正好被謝承接住,兩人一塊跌進車廂,在撞翻案幾和炭爐之前,謝承抱著他一轉,砸在了車廂壁上。 姜羨余心有余悸地瞥了炭爐一眼,連忙心疼地摸謝承的背:撞疼了沒? 冒冒失失!謝承呵斥他,臉上卻帶著笑意。 姜羨余立刻認錯:對不起。 謝承眼底都是笑意,在他微微嘟起的唇上親了一下,不疼。 姜羨余跟著笑起來,捧住他的臉吻了上去。 唇齒相接,訴盡相思。 謝承那一顆焦躁不安的心也終于落回胸腔,緊緊抱著懷中人,共享這頻率一致的心跳聲。 姜羨余自然也明白謝承的牽掛與擔心,臨行前對方就憂心忡忡,反復確定他的行程,確定隨行人員和所帶物資,棉衣、藥品一一檢查,確保萬無一失才送他上了船。若非眼下國子監的課程緊,恐怕還要跟著他去。 而他這半個多月也想極了謝承,以至于偶爾詫異自己前世到底如何做到與對方數載不見,又怎會到了這輩子,這等相思之苦竟然半點都熬不得? 此刻他只想緊緊抱住對方,共享呼吸與心跳。 吻到面紅耳赤、呼吸不穩,兩人才松開彼此。 姜羨余幾乎跪坐在謝承腿上,雙手勾著他的脖子,氣息微喘,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他。 謝承被他撩撥得呼吸一滯,將人緊緊扣進懷里。 姜羨余靠在他肩上,同他說起這一路的情況。 路上途經村落,我們趁天氣好帶村民上山伐些樹,幫他們加固屋子。還告訴他們若是買不起木炭,燒柴取暖也可以。等天氣再冷一些,就不好進山了。 嗯,謝承輕吻他側臉,你做得對。 對了,姜羨余忽然直起身看向他,我在淮安聽說了忠王府落雪成字的消息,你是怎么做到的? 第五十四章 今生:小別新婚三師兄,你嘴巴怎么腫 落雪成字這事說起來不過是雕蟲小技,很容易被識破。 我曾看過一本游記。謝承攬著姜羨余娓娓道來,其中寫到,西疆高原的冬季,鹽湖比尋常河流湖泊更難結冰。于是當地人發現,鹽有助于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