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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里,有一種安靜,滿天的萬千星子,璀璨冷漠地看著人間,自在地閃爍光芒。 呂柟看懂了,也聽懂了——這天下,兩京十三省的大明,一億四千萬人,有多少讀書人?不讀書,就不是人?春秋時期以前的夏商周,都不是人? 人類總是以為自己在進步,比古人進步。若真的進步,何苦抱著兩千年前的文化不放? 呂柟驀然心口一窒,定定地注視他,目光里帶著一種痛苦和無助,深沉無助。 “都知道,孔圣人的偉大,在于教學,寓教于樂,有教無類,不是他的一個字一句話……以前呂某也一直不明白,為何從春秋時期到現在,一代代人都意識到,孔子之學不適合華夏,為何還要尊孔? 為何道學不達田間地頭,在儒釋道三家的爭斗中,始終處于下風?” 呂柟苦笑:“因為孔子之學更符合國家學、權利學,更符合復雜的人性……這是基于人性的基礎上,對生靈最大的哀憫?!?/br> “……一代代不是不知道,然無能為力。要修道,要先吃肚子。人人都吃飽肚子,吃的干凈雅致,不難,也太難。用儒學好,老百姓只要不鬧事,有一口飯吃不全餓死,那就可以……這也就是儒釋道三家合起來的,‘致君王如堯舜,使萬民免饑荒’?!?/br> 免饑荒,不是吃好喝好。 人的世界,和獅子、螞蟻的世界一樣,和這天下各地方的建筑一樣,等級分明。 為什么說華夏儒釋道三家結合的文化最好,為什么說華夏文化是地球東方的最好?就因為華夏文化中的,這份對底層的哀憫。 佛家——老百姓餓死也沒事,修下輩子。所以印度也摒棄佛家——底層老百姓都餓死了,中上層的日子怎么過?印度的婆娑教——干脆直接劃分人等,要下等人都死心塌地地,期待投胎過下輩子。 他說著說著,想著想著,一句話卡在喉嚨,導致他的聲音略干澀。 他的眼里也有了那份哀憫,也有一種誕生于這份哀憫的光亮。 “皇上好,大明盛世可期。大公子知道,唯一可以和華夏文化類比的是,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八股科舉再不好,也給于底層百姓一個希望?;噬细母锟婆e,只添加工科考試,不廢除八股科舉。為什么如今要動張家和孔家?” “大明倫理和道德的一部分動蕩,‘父傳子子傳孫,父以子榮,子以父榮……’無以為繼,綱常何在? 下官知道心學好,江南大部分文人都喊著解放人性??伤麄?,哪一個真正懂心學?長此以往,道德何在?” 呂柟認為,王守仁那樣的完美人,天下壓根就沒有幾個。 山里的獅子一出生,就有出身、教育、體力智力心力的不同,人類也一樣。 學儒家,只學會精致利己,哪里記得“天下萬民”的大道? 學理學,只學會釣名沽譽的雙標,哪里還記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寬容? 學心學,只學會躺在祖先的名頭下,父輩留下來的土地租稅上,可勁兒揮霍銀子,天天泡在酒rou池林里,無視人間疾苦……,何來性靈之明? “圣人哀憫天下人,皇上是不出世的明君,大明人即將做到‘免饑荒’,甚至吃飽肚子,讀書進學,這不是很好?哪里不夠好?我知道大公子要天下人都開啟智慧,如何可能?” 皇上、文老先生……一大伙兒人,魏國公、南京的文人大家,一伙兒人,都圍在亭子周圍,都等徐景珩的回答。 徐景珩的聲音,清冷孤寒,仿若冬天里大雪中的梅花幽香。 “徐某相信,‘人心富貴、人性繁華’。大明人,都很好,都很可愛。 很多人說,人心莫測,人性自私。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認知,我們聽不同的聲音,容納不同的聲音。徐某個人的看法,人有體力智力心力的不同。但是,若在相同的環境下、教育下,這個‘不同’有多大?”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虛空中,飄忽悠遠、深邃不可見。 “自古以來,圣人幾個?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體力智力心力相差無幾?!?/br> 諸位歷經人事滄桑,還有這份公心,不就說明人性的好?所有忽視人本能中的復雜性,去說人心莫測、人性自私,都是耍流氓。 和之前有人鼓吹秦始皇一樣,利用百姓慕強的心理,辨別能力不高,達到自己的目的……” 所有人,聽得愣住。 大公子,對人心看得太透,叫人有一種靈魂chi裸裸地,站在朗朗乾坤下,所有的小心思,都無所遁形。 唯有皇上重重點小腦袋,默默地想:“興王就是大流氓。興王自己自私,就說天下人都自私,好像這么說,他就沒有錯兒一般?!?/br> “秦始皇殺人,他是皇帝,當然殺人,我要是皇帝,我也殺人。秦始皇修長城,應該,六國俘虜當然去出苦力……弱者就是活該,敗者就是活該,這是大明人該有的想法嗎?酷吏迫害百姓,也是應該? 貪官貪贓枉法的時候,一句‘人都是自私的’,安慰自己。惡人損人利己的時候,一句‘人都是自私的’……理直氣壯。導致老百姓也說‘人都是自私的,不怨貪官貪財,不怪惡人做惡事……’ 這些,提前獲得利益者,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發明的病毒,于國于家,都是大害。卻大行其道,是何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