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八零年，一家人的面相才逐漸豐滿，拍的照片更頻繁，還從黑白照變成了彩色照，保存得更加清晰。

    相冊一頁頁翻過去，看著小孩子一點點長大，長輩一點點變老，然后突然某一頁開始，老人家不再出現……

    蕭鑫翻頁的手指僵硬了一下。

    這是八七年。肖叔叔才五十三，黃阿姨才五十二。兩個人怎么就沒了呢？

    再往后的幾年，相片中，肖倩倩的笑容明顯淡了些，肖毅本人又開始變瘦，兩個人表情中都隱約帶著絲疲憊。到了一九九四年，他們的大女兒，也有了個閨女，可合照里，并沒有出現女兒的丈夫，而且，女兒的表情并非幸福、而是堅毅，他們夫妻倆臉上也沒什么喜色，臉上的皺紋比上一年明顯太多。

    顯然，他們的女兒，可能并沒有幸福的婚姻。

    蕭鑫眉頭死死皺著，為這個只存在于相冊中的女兒感到心疼。

    這本相冊或許是專門的家族相冊，基本都是大合照。在九四年之后，大女兒除了一直帶著她的閨女，身邊再沒有出現過什么男人。而他們的小兒子，則是在兩千年的時候，首度帶了個溫婉的女人出現在相冊里，一年后，有了個小男孩，再四年后，有了個小女孩。

    讓人安慰的是，至少他們的兒子家庭幸福，拍照時都是笑意融融的，連帶著家里其他人的笑臉也越來越開朗。

    這本相冊容量有限，拍到小孫女五歲，也就是二零一零年的時候，相冊滿了，之后家里是什么情況，也搞不清楚。

    這會兒，蕭鑫有種沖動，恨不得馬上再下去，把肖家一樓的那些雜物全部翻一遍，從里面找出關于家人的重要信息。他想知道肖叔叔跟黃阿姨怎么會死那么早，家里前期怎么過得那么拘謹，要是知道原因，他一定會努力改變的。

    “蕭鑫，蕭鑫！”

    蕭鑫在腦子里想著各種可能，一時沒注意外頭的聲響，直到肖倩倩在門外大聲喊了好幾次，還拍了門，他才回過神來。

    “誒，我在，怎么了？”

    “都什么時間了，你窩在房間里干什么呀？廠長那邊我給你講好了，可以給你安排做臨時維修工，不過你估計要給幾個司機、還有修車的老師傅都送點小禮?！?/br>
    等蕭鑫把房門打開，肖倩倩繼續說：“廠長說你今天這份禮重了，有些好奇你本人是什么樣的，讓我喊你去他家吃個午飯?！?/br>
    這跟肖倩倩之前預測的差不多，蕭鑫并不意外，“那我需要再準備什么嗎？”

    “包一條臘rou吧，別的不要再拿了?！?/br>
    肖倩倩跟她媽講過這事，中午不在家吃。喊出蕭鑫后，直接帶著他去汽車廠那邊。

    “你熟悉一下這邊的路。汽車廠離我家稍微遠一點，但沒什么岔路，走路走快一點，二十分鐘也差不多的，不算麻煩?！?/br>
    “嗯?！笔掱胃谛べ毁簧砗?，聽著她一路上解說廠里的情況，還有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把能記住的都記在心里，免得在工作時得罪了誰。

    等到常家，他們等了一會，廠長才從汽車廠車間回來，然后幾人把堂屋的桌子收拾收拾，便開飯了。

    廠長讓蕭鑫跟他坐一塊，方便問話。而肖倩倩則是跟閨蜜常歡坐一起，一邊吃飯一邊小聲說著些八卦。

    “倩倩，你爸帶回來這小伙子長得還不錯呀，不會是給你準備的上門女婿吧？”常歡促狹地拿胳膊肘頂了頂肖倩倩。

    肖倩倩白她一眼，“瞎說什么呢？他跟我家一樣，是爺爺奶奶那邊不可靠，只能來投奔我爸了。當年在戰場上，他爸救過我爸，按我爸的說法，這是過命的交情，所以肯定得把他照顧好啊?！?/br>
    “至于我，我打算自由戀愛，才不聽我爸的安排呢?！?/br>
    “啊，好羨慕你啊，我爸都已經給我相看人家了，”常歡撇撇嘴，“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我必須要讓男方入贅的，以后得我來給爸媽養老，還要照顧我哥?！?/br>
    “唉?！毙べ毁粐@了口氣。

    常樂是天生的智力障礙，長到二十歲，智商也一直停留在五六歲的樣子。雖然他長得還挺帥氣，爸爸還是當廠長的，但哪有好閨女愿意嫁給他。

    常家做好了兒子打一輩子光棍的準備，以后要靠女兒一家來照顧他們。這導致常歡的婚事也很難定下來，她想自由戀愛肯定是沒什么可能了，只能依靠他爸的眼光，盡量挑個靠譜的。

    “你別太早著急，你哥性子安靜，也不會鬧事，這些年你爸媽都還能照顧好他；等你爸媽老了，你家孩子估計也快到能工作的年紀了，那會兒你也有功夫照顧你哥?！?/br>
    “再不濟，你忙不贏的時候，可以喊我幫忙嘛！”

    這時候很少有人遷移，工作后，大多準備一生就定居在當地了。肖倩倩覺得她跟常歡是關系最好的閨蜜，她能搭把手的地方，絕不會推辭。

    “我先謝謝你啦！”常歡笑瞇了眼，她跟肖倩倩認識才五年，卻比認識更久的人關系都要好，就是因為肖倩倩跟她特別合得來，而且特別熱心，讓她對未來的生活都沒那么焦慮了。

    兩個女孩子小聲說著悄悄話，上頭廠長也跟蕭鑫說個不停，還給他灌了兩杯酒，把從不喝酒的人給弄得暈乎乎的，都快把自己倒個底兒掉了。

    肖倩倩注意到上面動靜不對，無奈笑道：“常叔，蕭鑫可沒喝過酒，您這不是欺負他呢么？待會我怎么帶他回去??？”

    “哈哈哈，沒事沒事，這小伙子人不錯，喝醉了就讓他在我家躺會嘛，等你爸下班了再接他回去?！睆S長卻毫不在意客人喝暈頭的事，“等周三的時候，我們周三計劃的工作少些，等周三快下班的時候，你讓他拎點糖果跟散煙什么的，到廠里去，給那些師傅每人塞一點，混個臉熟，然后我再找哪天把他安排去工作?！?/br>
    “要是大家對他印象好，直接這周四讓他上班都行?！?/br>
    話是這么說，但等吃過飯后，肖倩倩也沒讓蕭鑫留在常家，見他只是腦子卡殼了，走路還能自己走，就帶著他回去。

    走在路上，蕭鑫一會傻笑一會犯愁，跟個神經病似的。肖倩倩看不下去，到他背后給了一巴掌，“你這玩什么變臉呢？”

    蕭鑫被推一踉蹌，愣住，打了個嗝，突然流起眼淚來。

    “倩……倩倩啊，是我沒用……”

    肖倩倩渾身打了個寒顫，“你搞什么??？”

    突然來這么一句，跟鬼上身了似的。

    “你信我，我一定會努力工作，不會讓你跟孩子受苦的！”

    肖倩倩一愣，然后臉色泛紅又泛黑，抬手就在人后背又給了更重的一巴掌，“你想的美吧你！”

    好家伙，這人悶不吭聲的，腦子里居然不止幻想著娶她當老婆，甚至連他們的孩子都腦補出來了。

    這也就算了，他還自動代入自個很沒用、讓老婆孩子受苦受難的設定，誰要跟他一起吃苦了？！

    肖倩倩心里罵罵咧咧的，對這人就沒了客氣，見他走歪了就扯一把，東邊扯一下，西邊推一把，把他弄得跟不倒翁似的，搖搖晃晃，還就是摔不倒。

    平常二十分鐘的路，他們走了半個多小時才走完，到了家里，黃彩英正在院里整理菜地，看見肖倩倩黑著臉，而蕭鑫臉紅撲撲的，愣著問：“你們這是怎么搞的？”

    9

    第9章

    面對mama的疑問，肖倩倩總不能直說，蕭鑫這人喝醉酒了，在那胡說跟她結婚生孩子什么的……她只能趁著這人醉著，狠狠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才勉強出了氣，然后跟mama回話。

    “常叔灌了他兩杯酒，他第一次喝，就醉了，一路上走得歪歪扭扭的，不知道多少人看見了，之后有的是丟人的時候呢?！?/br>
    “害，男人喝醉了干出啥丑事的都有，大家頂多調侃幾句，他只是走路不穩，算不上丟人?！秉S彩英不當回事，“把他送回房里去歇著吧，你自個沒事就看看書，不是說你爸給你找來了什么教材么？”

    “嗯，那我上樓去了，媽你有啥活可以喊我?！惫ぷ骱笮べ毁徊]有停止過學習，在工廠里她學實實在在的技術知識，回家了，就自己繼續啃書本上的知識。雖然沒老師，但她夠聰明，配上合適的教材多琢磨琢磨，也能慢慢學會。

    進了屋里，離開mama的視線，肖倩倩又對蕭鑫推推搡搡的，把人給弄回閣樓去。

    “行了，你都醉成這樣了，趕緊爬床上睡覺去吧，有事就喊一聲，我跟我媽都在家呢?！辈还芩F在還能不能聽懂人話，肖倩倩都囑咐了一下，然后才要轉身離開。

    “等、等等，”蕭鑫歪歪倒倒地拉住她手臂，“給你看我們寶寶的照片，閨女長得……像我，兒子，嘿嘿，也像我！”

    肖倩倩臉色越來越黑，要不是顧忌這人是自家客人，還跟他們家有共同的秘密，她這會就要跟人翻臉了。

    腦補程度越來越過分了啊，兒女雙全，還臉大地說什么都像他！

    過分！

    她長這么好看，以后的孩子肯定要像她才好??！

    不對，她思維都被蕭鑫給帶偏了，好好的想象他們倆有孩子做什么？

    腦子里亂七八糟地浮現一大堆東西，肖倩倩也就沒注意，蕭鑫去窗口的書堆底下，翻出一本不一樣的冊子，傻笑著翻開來，遞到她面前。

    “看，這是我倆結婚照！”

    “什么玩意……”肖倩倩接過這相冊，打算掃一眼就扔開，沒想到這一眼，就看定住了。

    ——還真是他倆結婚照??？

    她不至于連自己的模樣都認不出來。

    可她什么時候跟蕭鑫去拍過照片了？

    蕭鑫站在她邊上，一屁股往地上一坐，還試圖拉著她一起，嘴里含含糊糊說著，“坐下來，一起看?！?/br>
    “你趕緊睡覺去吧，誰跟你一起看，去睡覺！”說罷，肖倩倩把他拉起來，往床上一推，把被角蓋在他肚皮上，就急忙拿著相冊下樓去了。

    這會兒她沒心情學習，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只為了看這本相冊。

    “這不是我爸媽的結婚照嗎？”那還是一九五一年的時候，剛建國不久。爸媽都是穿著綠軍裝拍的這張照片，只是照片本身是黑白的，看不出來衣服的顏色。

    肖倩倩跑去一樓，熟門熟路地拉開爸媽房里書桌的抽屜，找到他們的結婚證，上頭的照片就跟那本相冊里的一樣。

    只不過，爸媽這邊的相片明顯保存的新一些，而相冊里那個，仿佛又過了好幾十年一樣——

    對比了兩張照片，肖倩倩愣住，很快反應過來，“這不會是蕭鑫在我家找到的吧？”

    她還記得，第一次跟蕭鑫一起發現閣樓下那個市場，回來時是她在先，還叫蕭鑫把卡在鎖里的鐵絲給拿出來。就是那時，蕭鑫說他順手把鎖打開過，后來還帶他們一家人進去看了呢。

    只是他們一家人隨便看了眼那些裝箱的雜物，覺得大多是書、報紙之類的，就沒有仔細翻。

    如果蕭鑫第一次開鎖后，意外看見一本相冊，在不確定房子所屬的情況下，好奇地翻開看看里面的主人公，也是人之常情。

    “那他為什么要把相冊藏起來呢？”肖倩倩又疑惑了。

    然后沒疑惑多久，站在自身角度想，如果是她先看到這本相冊，發現自己會跟一個剛見面的男人結婚、生孩子，肯定也會下意識把相冊藏起來，以免尷尬。

    “算了，原諒他了，我也沒做不一樣的選擇嘛?！毙べ毁淮筮诌值叵胫?，又回自個屋里慢慢翻看相冊。

    一本不厚不薄的相冊里，承載著肖家四輩人的歷史，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喜怒哀樂。

    肖倩倩比蕭鑫看得還慢。因為她知道，自己跟爸媽的那兩張合照后面，都簡略地寫下了拍照前一些事跟一些心情。

    要是她沒猜錯，之后表現出她還沒經歷的人生的那些照片背后，可能也會有她親自手寫的記錄。

    所以，她小心地從兩人結婚照開始，將照片輕輕從保護袋里抽出來，看寫在后面的內容。

    “一九七一年一月，與爸媽商議后，我決定與蕭鑫結婚。倆人互有好感，結為夫妻，亦能免于流言不斷?！?/br>
    “流言？什么流言？”背后的記錄沒寫得很詳細，只能從筆觸中看出，在新婚的歡喜中，其實還有些迷茫跟淡淡的愁緒。

    這被特意提及的流言，一定涉及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會不會是因為蕭鑫住在我家，然后人家傳我跟他的緋言緋語??？可我們家在附近人緣那么好，大家也知道蕭鑫是單獨住閣樓的，等他工作轉正，還會搬去廠里宿舍樓住，怎么會亂說我們的關系呢？”

    肖倩倩一時想不通，就暫且不想，繼續往后看。

    “長女肖筱，生于七二年一月十四日，孕期營養不足，孩子一歲時依然瘦小，望筱筱健康長大。照片攝于七三年?！?/br>
    肖倩倩看完文字，就會把用手帕把照片再擦干凈，重新裝回相冊口袋。這張跟女兒的合照，即使不那么清晰了，她也忍不住隔著一層塑料膜，用手指在她的臉蛋附近撫摸著。

    繼續往后看，她越來越與照片里的自己共情，為著孩子們的事或喜或愛或愁或怒，為著爸媽中年之后，身體愈發不爽利而苦悶，為著里頭的丈夫蕭鑫的辛苦卻不知遇，而覺得心酸不舍。

    一本相冊，她直看到傍晚，最后眼睛都是通紅的。

    而這會，醉酒的蕭鑫恍恍惚惚醒過來，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些什么，十分忐忑翻下床，到窗邊去找那相冊，發現找不到，才確定自己是真的在肖倩倩面前自曝了。

    他郁悶地捂住臉，蹲在地上，“以后說什么也不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