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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劫道在線閱讀 - 劫道 第58節

劫道 第58節

    這時日頭雖不算晚,轉回清灣鎮卻是無論如何來不及的。安裕容打量魏同鈞幾眼,爽朗一笑:“幫人幫到底,前面村子里就是我兄弟二人租賃的住處。魏兄不嫌棄,便去暫住一晚?!彼旆愿来壹铀偾靶?。

    問過兄弟兩人姓名,魏同鈞笑道:“坐上人如玉,賢兄弟取的風流蘊藉好名字。聽口音,二位是北邊人?看不出來,玉卿賢弟竟是一把好力氣,可是練過國術?”

    安裕容隨口幾句敷衍過去,魏同鈞也不追問,只把自己今日窘迫遭遇說來自嘲,未知真假,言談間很是平易親近??茨託q數與徐文約不相上下,五官端正,眉眼狹長,因總掛著笑,削弱了許多銳利之意。

    不久小船抵達莊院,三人進門,安裕容徑直叫滿福嫂從廚下打了熱水,把客人送進浴房。那魏同鈞看著瘦,竟是南人中少見的高個子。安裕容取出一身自己才做好的單衣及外套,顏幼卿頗舍不得,在柜子里翻檢一通,怏然作罷。先前穿過來的衣服不合時宜不說,料子式樣皆與申城本地略有差異。魏同鈞不知究竟何許人,自當謹慎為上。

    衣裳請陳阿公送過去,安裕容安排滿福嫂做晚飯,自己收拾客房。尚古之這所別莊本就十分袖珍,能正經住人的不過三四間屋子。又是園林布局,房屋都不挨著。名字也甚是雅致,掬芳圃、涵翠軒、竹篁里之類。為掩人耳目,兄弟倆各有一處臥室,不過實際每晚都住在安裕容選定的掬芳圃。

    安裕容腋下夾著被單,顏幼卿抱了一床薄被,兩人走到院中小池另一側竹林后邊,正是竹篁里。

    “這地方清靜。路上都是落葉枝子,他要是入夜亂走,百十步外就該被你聽見了?!?/br>
    顏幼卿點點頭,放低聲音道:“此人不簡單,看似瘦弱,實際應當有些身手,一身硬梆梆的腱子rou,手上還有槍繭,必不是如他自己所言的普通生意人?!?/br>
    安裕容回頭看他一眼:“就那一下子,你還能摸出人一身腱子rou?槍繭都在手掌里邊,什么時候偷偷瞧見的?這留神觀察也太仔細了……”

    顏幼卿紅了臉,“啪”一聲把被子丟到安裕容頭上,“咚咚”一頓捶。

    安裕容張開雙臂,隔著被子抱住人,悶在里頭笑:“阿卿,阿卿,別打了,哥哥錯了……”

    顏幼卿扒開他,抽身站遠幾步:“盡喜歡胡說八道!”

    安裕容隨意鋪好床,拉起他的手往外走:“這人是不簡單,裝得再如何普通,也掩不住一身氣派。今日如此狼狽,救上來之后,不見絲毫失態,言行從容得很,定然有些來歷。你偷偷把人看了又看,我心里自然知道你是觀察對方底細,奈何知易行難,知道是知道,阿卿不看我盡看別人,該難過還是得難過吶……”他說起這些話來,一貫順口得很。眼見天色昏暗,竹林幽靜,左右瞅瞅,拉著顏幼卿的手往自己衣襟里伸,“不就是腱子rou么?有多稀罕……”

    顏幼卿氣得甩開他,嘴里嘟噥:“越發人來瘋……要比腱子rou,何必看你,我……”到底比不過對方臉皮厚,頂著一張熱烘烘的臉住嘴。

    安裕容直樂:“可不是么,我們阿卿才是深藏不露,只有哥哥我知道……”

    顏幼卿邁開大步走了。

    晚飯賓主盡歡。魏同鈞極擅言辭,安裕容亦不遑多讓,二人天南海北地聊,說什么都能接上話,卻不約而同點到即止。坐至夜色闌珊,也沒說出多少切實內容。顏幼卿陪了沒多久,自回房看書去了。待安裕容進來,問:“歇下了?”

    “歇下了,陳阿公明日一早去叫林滿福的船,送人到清灣鎮,再自己想辦法回申城去?!卑苍H菪?,“他倒是不見外,白吃白住,借完衣裳,又找咱們借路費?!?/br>
    “問出來歷了么?”

    安裕容道:“說是江南本地人,在軍隊混過幾年,后來去了嶺南闖蕩,因生意場上得罪了人,近年才回老家,轉道申城做藥材買賣?!?/br>
    顏幼卿凝神思索片刻:“在軍隊里待過,這話倒不似作假,只是……”

    “只是既屬前些年的江南軍隊,必是革命黨無疑。這般資格的革命黨,怎會淪落到做個小生意人?到底真真假假,不知深淺。反正不過萍水相逢,何必管他,待回頭問問尚先生便是?!卑苍H莩樽咚掷锏臅?,“晚了,睡罷。油燈費眼,早叫你不要夜間看書,總不聽話?!?/br>
    這一晚有外人在,雖隔了池塘竹林,到底不能真正放心。兩人說了點私房話,寂然入睡。

    次日一早,魏同鈞果然告辭走了。十余日后,安裕容譯完了俞蜚聲小半書稿,兄弟二人依照前約去清灣鎮送稿子,順便應俞之邀,吃了一頓飯,又在江南藝專參觀半日,傍晚時才歸家。進門陳阿公便迎上來,道是前次借住一宿的魏先生今日特地上門致謝,不巧與兩位少爺錯過。魏先生等了個多時辰,才不得已離去。不但送了禮物,且留了書信,禮數周到得很。

    第66章 讀書不為晚

    魏同鈞送來的禮品堆在客廳桌上,頗為壯觀。安裕容檢視一番,其中最貴重的,當屬兩盒參片,兩條西洋牌子的羊絨圍巾,另有洋酒、糕點餅干之類,均是申城大店售賣的暢銷貨,包裝精美,花團錦簇。陳阿公所謂書信,信封里裝的實則是時下最流行的賀年片。新年賀詞之外,落款底下臨時單加了兩行字,大意因俗務纏身須當日返回,遺憾無緣面謝,賢昆仲若到申城請務必蒞臨下處,當竭誠款待云云。最后還留了個地址與住宅電話。

    安裕容扒拉著一堆禮品,笑道:“這人有意思,光送禮,不還錢,莫不是要賴帳?”

    顏幼卿皺皺眉:“這是江湖上常用的路數……只不知他是有意無意?!?/br>
    把銀錢虧欠變成人情往來,是江湖客結交朋友的慣用招數。顏幼卿昔日跟隨韓三爺辦事,海津碼頭上最興這一套。

    安裕容道:“這些個東西可比借給他的路費貴多了。魏老板大抵不缺那點錢,多半是有意了。禮物送得很用心吶。想必是聽說咱們來此地探望長者,特意加了這兩盒補品。糕點餅干一大堆,連陳阿公、滿福嫂的份兒都出來了。哎,圍巾挺不錯,看花色必是胡裁縫所言今年碎花新款了。來,戴上看看?!闭f著便將那條更顯活潑的淺駝色白花紋圍巾掛在顏幼卿脖頸上,果然襯得人面容溫潤,青春年少。

    “不過湊巧遇見,舉手之勞,怎好收他這許多價錢不菲的禮品?!鳖佊浊溆麑碚?。安裕容摁住他,順手把另一條煙灰色黑花紋的自己戴上,優雅大方。

    “唔,配得很,眼光不錯。這圍巾他不送,我也琢磨著要買,只是鎮子上沒合適的?!苯o顏幼卿理了理,系出個時髦樣子,道,“人家特地要跟咱們結人情,這會兒也沒法退回去,便收下罷。管他生意人也好,江湖人也好,畢竟有恩無仇,對方或者專圖結個善緣。反正來日方長,到底何方神圣,總會知道的?!?/br>
    兩條圍巾顏幼卿心里也喜歡得緊,一堆新樣糕點,同樣送到了他心坎上。聽安裕容這般說,便點了頭,兩人坐在桌邊高高興興拆包裝。

    兩天后,林滿福忽然隨同滿福嫂上門,拜見兩位玉少爺。一來送些過冬菜肴,除去蘿卜蓮藕芋頭冬筍等干鮮蔬菜,還有幾條鮮魚、幾塊現殺豬rou,叫滿福嫂就在廚房腌制熏烤,做臘魚臘rou。二來則是替江南藝專的廚子表兄捎來俞蜚聲的口信,道是有要事相商,請玉容先生撥冗前往一晤。

    自上次從清灣鎮回轉,安裕容本打算年前不再出門,窩在屋里貓冬。進入舊歷十一月,氣溫驟降,又下了幾場雨,寒氣尤甚。江南不比北方,既無火炕,更無地龍,潮濕陰冷處,連顏幼卿都頗有些不習慣,安裕容更是恨不得日日躲在被窩里不出來,抱著阿卿弟弟rou貼rou取暖。奈何俞蜚聲口信內容鄭重,且手里還有他半本譯稿沒完工,看在豐厚報酬面上,玉大少爺總算穿起新做的厚棉袍,戴上羊絨圍巾出了門。臨出門又轉了個圈,嫌棄棉袍樣子老舊,與圍巾不搭,要換西裝。奈何西裝實在不頂用,凍得直哆嗦,青白著臉被顏幼卿硬押回房,又換回了棉袍。

    “俞蜚聲最好是真有要事,否則我定要……”安裕容坐在船艙里,小船沒有艙門,冷風嗚嗚,吹得人透心涼。

    “阿哥你定要如何?”顏幼卿瞅著他,忍不住要笑。挪了挪身子,擋在風口。

    安裕容伸手握住他手掌,感覺掌心溫熱,才接著道:“定要他送上掛在房里那件貂毛大衣來給我過冬?!?/br>
    顏幼卿想想:“不如咱們在鎮上給尚先生寄封信,請他買了差人送一件來?順便問問他在哪里過年?!?/br>
    “還是算了,等他差人送來,胡裁縫那里也該完工了。其實也沒多冷,只是不習慣這陰濕勁兒……”嘴里這般說,卻把自己兩只手塞進顏幼卿袖管里,貼挨著蹭他熱氣。想當初安公子最在意形象不過,曾幾何時,于年歲小了自己一截的顏幼卿跟前,面子里子全放下了,撒嬌賣乖全無禁忌。

    顏幼卿擔心他凍手,縱然心里覺得不像話,好在船上只有一個劃船的林滿福,也就隨他去了。

    林滿??床幻靼變扇碎g的曖昧,只以為玉大少爺身子嬌貴,道:“回頭叫我家婆娘給大少爺做個棉袖筒,暖手最好用。別忘了在鎮上買盒蛤蜊油,防凍瘡?!?/br>
    “怎么好又麻煩滿福嫂?!卑苍H莺貞?,臉上一點拒絕之意也無。心道四只手塞在棉袖筒里,想來別有一番情趣。

    兩人到得藝專,問了校工俞蜚聲位置,徑直找到課室門外。俞蜚聲瞥見是他二人,叫學生們自行練習,笑迎出來:“玉容、玉卿,你們來了。隨我去見見葉校長?!庇心懘蟮膶W生探頭追問:“余先生,哪位是新來教授西文的先生呀?”

    俞蜚聲沖學生斥一聲,趕忙將二人往校長室領,同時道出緣由。原來他用了安裕容的譯稿做上課講義,恰逢校長督查巡課,問起詳情,因近來缺一位西文教師,于此學年中間,極難招聘,遂委托他幫忙引見譯者。

    “我于藝術上連略知皮毛都說不上,哪里敢教貴校的學生?!?/br>
    “西文教師只負責教西文,至多摻雜些藝術范疇詞匯,以玉容之才,必能勝任?!庇狎懵曔B打包票。

    很快見到校長先生,此人一把大絡腮胡,額上溝壑縱橫,滿身都是名士風范,一時猜不出年歲。瞧見安裕容相貌,先是一愣,隨即露出幾分尷尬神色:“二位稍待?!背吨狎懵暠愠鋈チ?,留下兩位客人面面相覷。

    藝專校園不大,設施頗為簡樸,校長辦公也不過一間斗室。葉校長欲與教員說幾句悄悄話,竟無處可避,只能上走廊去。顏幼卿往虛掩的門邊挪幾步,光明正大偷聽。

    只聽那葉校長道:“怎么找個長成這樣的來了?”

    俞蜚聲似是摸不著頭腦:“長成這樣?人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葉校長氣急:“這個比之前那姓陶的還要招眼,回頭引來一堆狂蜂亂蝶,還怎么安生上課?”

    俞蜚聲這才明白校長所慮,頗不以為然:“那姓陶的是自己品行不端,才弄出許多笑話。俞某不敢妄自菲薄,自問生得不比他差,怎不見成日勾搭女學生?”

    顏幼卿聽到這,忍俊不禁,大抵猜出幾分因由。安裕容貼到他耳邊,心癢癢問:“笑什么呢?”

    正猶豫要不要答,外頭兩人進來了。葉校長頗不耐雜務,三言兩語間便敲定了安裕容臨時兼課之事,只說一旦聘得合適人選,兼課立即停止。安裕容提出希望允許弟弟在此期間旁聽,葉校長往顏幼卿臉上看了看,略加思忖便答應了,甚至未提收費一事。顏幼卿猜測大概自己長相平庸,并無勾搭女學生之風險。抑或校長先生認為有兄弟在旁,能起到監視督促之作用。 心頭一時好笑,又有些難以言喻的滋味。

    江南藝專西文課并無教科書,先前的西文教師不過帶著學生細讀原文書籍。安裕容要來翻了翻,文字甚是粗淺。心念一轉,提出就上西文版的《東方藝術簡史》。顏幼卿見他明目張膽假公濟私,頗覺無奈。誰知葉校長問清楚內容,居然首肯同意:“學生們看西洋書把心都看野了,正該受點東方含蓄之風熏陶?!?/br>
    此間事了,俞蜚聲叫兄弟倆去自己屋里喝茶,安裕容問:“你不是正上課么?”

    俞蜚聲擺手:“多上一時少上一時,無甚差別。等不到我,他們自然就散了。繪畫么,有天賦的不用多講,無天賦者講再多也是對牛彈琴,莫如多練練筆,成不了畫師,還能做個畫匠?!?/br>
    安裕容笑稱俞兄高見,言之有理。顏幼卿默然不語。俞蜚聲予人初次印象,十分儒雅溫文,唯有多打些交道,才能察覺出其人疏狂放誕之處,怪不得能與峻軒兄一見如故。再聯系一身名士風范的葉校長,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偷覷俞蜚聲一眼,五官雖不丑,卻實在談不上多么出色。先前所言,不是自夸便是自嘲了?;蛘邔橹S刺某陶姓者,亦未可知。轉頭去看安裕容,心想論模樣氣質,有幾個比得過峻軒兄,更難得的是,峻軒兄品行與模樣一般好,絕對不會去勾搭女學生。

    安裕容幾杯熱茶下肚,因為能兄弟倆一道進學堂,心情正愉悅,說得眉飛色舞。見顏幼卿看自己,以為他無聊,握住手輕輕拍幾拍,權作安撫。

    顏幼卿大窘,生怕引來俞蜚聲懷疑。安裕容如何不知他心事,話鋒一轉,問道:“初見時校長先生似是對我有所不滿,不知俞兄是否方便相告?”

    俞蜚聲果然沒顧上細察他倆的小動作,哈哈大笑著將原委簡單說了,接著道:“陶某人收了不止一個女學生的情書,今天給這個寫首詩,明天給那個唱支歌,惹得幾名學生為他爭風吃醋。因鬧得不大,眾人皆當作風流韻事,不過看場閑情熱鬧。誰知前些時候他家里來人送冬衣,大家才知道原來此人早已成婚,不但有糟糠妻在堂,連孩子都生了幾個了。其中一個暗戀他的女學生受不了打擊,一氣之下跳了藝專后門口那條清灣河。若非救得及時,恐怕要當場香消玉殞。葉校長立時便解雇了姓陶的,叫他趕緊走人。萬沒料到他那糟糠妻尋到學校來,說是她男人當初留洋便欠了債,如今沒了這份教職收入,家里老小都要餓死。校長若是非要趕走她男人,她便撞死在花園里那西洋柱子上。又去找了那女學生說合,竟不知怎的說動對方,彼此姐妹相稱,情愿上門做妾,一道來堵住葉校長求情?!?/br>
    安裕容、顏幼卿聽至此處,只覺翻轉神奇,不知如何置評。

    顏幼卿問:“之后如何了?”

    “之后?校長惱怒得很,卻又拿這兩個女子沒奈何。僵持了幾天,這女學生有個厲害兄弟,趁人不備闖進校園,把那姓陶的狠揍了一頓,將自家妹子領回去了,聽說關了禁閉,一步也不許出門?!?/br>
    安裕容道:“真是趁人不備?校長先生故意放進來的罷?”

    俞蜚聲似是未曾想到這一遭,細思居然反駁不得,干笑兩聲敷衍過去。

    江南藝專不過百余學生,十幾個專職教員,教師多有留洋背景??纤妥优畞泶松蠈W的,無不是開明富足家庭。也就是江南富庶,西學盛行,風俗崇洋,這學校才辦得下去。小小一所藝專,論風氣,可說走在時代最前衛之列,故有此等奇事發生。

    安裕容被挑起好奇心,摸著自己臉頰笑問:“那陶教員當真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桃花旺盛至此。不會被打得毀了容貌罷?”

    “被打得大牙掉落兩顆,真是潘安再世也沒法看了?!庇狎懵曅Υ?,“到底是他為人不檢點之故,相貌實屬次要?!闭f到這才想起來問,“對了,你該當也成婚了罷?不知弟妹是在……”

    “在老家?!卑苍H萏谷活h首,“成婚數載,夫妻恩愛,情有所鐘,守約不貳。俞兄盡管放心?!?/br>
    俞蜚聲又是一頓哈哈大笑。顏幼卿一只手還被安裕容握著,悄悄抽回去,低頭掩藏自己紅熱的臉。

    兩人又坐了一陣,聽俞蜚聲說些學校奇聞軼事,方告辭離開。臨走拿了幾份過期報紙回去看,安裕容終究沒好意思管俞蜚聲借他的貂皮大衣。恰逢學生下課,紛紛圍住余先生詢問新來西文教師之事,借機觀察安裕容、顏幼卿二人。西文是必修大課,教師只有一位,各班級輪流上。先前陶教員的風流韻事全校皆知,如今聽說來了一位比他更年輕英俊的先生,上下嘩然,無不蜂擁而至。二人好不容易擠出校門,飛奔至碼頭,叫艘船便走。

    “要說風氣開放,圣西女子學堂還是洋人辦的,怎不見學生似這般,這般……”顏幼卿一時不知如何措辭。

    “不一樣。圣西是教會女校,偏于保守,規矩其實很嚴?!卑苍H輷u頭道,“藝專是專門學校,學生有年紀小的,也有年紀大的,多為愛好藝術,精研技藝而來。生活交往方面,自然要隨意得多?!鄙裆?,似有猶疑。過得一會兒,才緩緩道:“阿卿,他們中許多人與你年歲差別不大,應當很容易成為朋友。阿哥……也很希望你能多交些朋友,只是須慎重識人,莫要誤交損友,特別是……異性朋友,還須把握分寸……”

    顏幼卿笑了。因為聽說那陶姓教員之風流韻事而莫名糾結的心情忽而豁朗,點頭應得干脆:“我與阿哥一同進出,即使交朋友,也一定是阿哥先看過了的?!?/br>
    安裕容聽他如此說,心中頓覺爽快,當即叫船家調轉船頭劃進鎮子里,買了好些吃食酒水,眼見天色不早,才匆忙往回趕。

    吃罷晚飯,安裕容展開從俞蜚聲那里拿回的過期報紙。油燈下不看書的規矩是他自己定的,此刻知法犯法,遂架起眼鏡,故作姿態道:“廣告字大,就瞅瞅廣告,消磨時候?!?/br>
    顏幼卿一面笑,一面也撿起一張。掃一眼題目,看清內容,默默給他遞過去。

    “怎么,有什么大新聞?”

    “算不得新聞……”

    安裕容低頭細看?!蹲蛉者d帝大婚,各國公使代表應邀到賀》,《遜帝大婚典禮捉襟見肘,景華宮不見昔日輝煌》,《祁保善發表大婚賀詞,言外之意似別有用心》……江南藝專既走在時代前列,師生中自然有許多熱心時事者,訂閱的報紙亦屬革命黨左派陣營。對祁保善及其聯合政府出錢出力,為遜帝辦大婚典禮一事,可說冷嘲熱諷,絲毫不留情面。

    “十一月初六大婚,過去有些天了?!卑苍H輿]什么表情,一目十行將幾篇相關報道看完,還回頭瞧廣告,“我記得那天是冬至日罷?”

    “是冬至日,滿福嫂舂糍粑來著?!?/br>
    安裕容笑了:“有人蘸桂花糖連吃了八個,吃得肚兒肥圓,半夜不睡覺起來消食……”

    顏幼卿拿報紙捂他的嘴:“你答應再也不提的!”

    “行、行,不提,不提了。阿卿,你松、松開,哥哥錯了……”

    顏幼卿頭一回吃糯米糍粑,不知這東西難克化,吃過量才有所感覺,實屬平生罕見丟臉之事,且說了許多難為情的話才叫安裕容答應從此不提。這時情急之下一把捂上去,安裕容生怕他把自己下巴卸了,連忙告罪求饒。

    兩人鬧了一陣,平息下來接著看報紙。安裕容忽地嘆口氣:“還記得前年冬至日,咱倆在文約兄那里吃羊rou餃子。味道雖比不得鴻順樓,可也算不錯了?!?/br>
    次日一早,吃罷滿福嫂做的早飯,滿福哥的船已經候在門前碼頭。入冬之后送菜的活漸少,聽說兩位少爺要包船去江南藝專,每六日歇一日,林滿福喜出望外應下。

    安裕容手里提著滿福嫂的藍白花布包袱,權作書包。里頭裝了用作教科書的那本《東方藝術簡史》,還有顏幼卿上課可能用到的筆墨紙張之類。他做西文教師,算是輕車熟路,因每日與顏幼卿共讀之故,都不必特意備課,只昨日面談請校長通知學生盡快去書肆買書,無錢買書者借同窗之書抄錄亦可。

    顏幼卿卻是頭一回做新式學堂的學生??v然他人生經歷曲折,江湖經驗老道,自開蒙至家變,也曾正經讀過好幾年書,可從未有過坐在新式學堂課室里,與諸多同齡人一道同窗共讀的經歷。心中之忐忑,比之當初在海津碼頭第一回 自力更生找活兒干,不遑多讓。

    正為如此,安裕容很有種送弟弟入學的兄長心態,搶著將那臨時充任書包的布袋子提起來。上船才發覺不論花色式樣皆是如此濃郁鄉土風情,不但與棉布長袍不搭,與羊絨圍巾更不搭。奈何顏幼卿看透了他,寧愿一路忍笑,無論如何不肯接過去。

    江南藝專西學當家,西文課作為通行必修課,各班每日均有一堂。只是學生雖都要經過入學考試,畢竟背景不同,水平不一,因此這門課打破年級,按實際水平分為高中低三組,授課有快慢深淺之別。安裕容每日上午兩堂課三個小時,下午一堂課個半小時,幾乎跟學生一般忙碌。倒是顏幼卿,除去一堂西文課,每日還能空出幾個鐘頭聽別的課。他西文水平在百余學生中居然屬上乘,分到了高班。留神細察幾日,漸漸放下心來,學生們活潑開放固然有,如傳言中那般真正大膽放縱者實際少之又少。又或者是剛經歷了陶教員之事,校方嚴厲整頓之故,風氣端正許多。

    起初不好意思進別的課室,只去俞蜚聲那里聽他講炭筆素描。日漸熟悉之后,也會跟著其他學生瞧一瞧油畫、版畫等等。他于繪畫一道可說純粹門外漢,且繼承了家族審美,只國畫看得懂幾分。又見識過西洋攝像技術,實在瞧不出素描與油畫比之照相美在何處。不過西洋畫派寫實理論有許多新奇之處,如光影透視之類,與武術中某些招數暗合,令他很受啟發。又比方木版刻印,論手上動刀功夫,師生中無人及得上他,刻出來的作品線條精準細膩,雖無甚創意,仍然小出了一把風頭。學生皆知他是臨時兼課的容先生之弟,不過來旁聽幾月,增長見聞,毫無利益沖突可言,故而都不曾排斥他。過得十天半月,便有人順便邀他參加詩社畫社各種活動,顏幼卿甚覺新鮮,欣然答應。

    安裕容對于二人以師生身份坐在同一課室甚為歡喜,巴不得時時相對,奈何有違把對方帶進校園初衷,只得故作大肚任其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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