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125節
“你個婦道人家懂甚么?!碧嵝坦倏此佳蹕擅?,“倒是有一樁心事,有個犯人私下送了買命錢來,在我面前求個情。雖說生死裁度,或輕或重,都憑一支官筆,只是金陵府那么多雙眼睛盯著,還要上報刑部,自然要依法行事,不能偏袒兇手?!?/br> 這提刑官把此事前因后果都大致說了,那妾室的手慢慢停住,輕輕一聲,唇邊一抹嬌笑:“哦,原來是他啊?!?/br> “月娘這人認識?” “妾在江都府也過了幾載,和他有過幾面之緣?!辨业?,“依大人意思,那到底是死是活?” 提刑官的目光從厚重禮單上巡過:“雖說是死罪,但又罪不致死……” 年輕妾室噗嗤一聲笑出來:“大人,連我都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您又要心底過得去,又要看官滿意,您就挑個生不如死的地方不就成了?!?/br> 提刑官搓手:“我正有此意,那就杖百流三千里,充軍西北,那邊正是和韃靼打仗,沿途又有疫病,一般人也捱不過去?!?/br> 案子一層層報到刑部,果然流放到西北戰亂之地充軍。 云綺聽到消息,瞬間愣住,問自己的丈夫:“那……還能回來嗎?” 方玉搖搖頭:“也許還有機會,聽說皇上要冊立皇太子,若皇太子冊封,應有大赦,興許能改成徙三十載而還?!?/br> “三十年啊……大哥哥能熬過三十年么?” 甜釀一病不起,在床上養了半月余,病愈之后,去地牢里看了他一次。 天氣漸涼,地牢陰冷腐臭,他許是染上了疾,坐在地上嘶嘶喘氣,囚衣血跡斑斑,身上氣味發酸,模樣著實有點狼狽。 施少連倚在壁上,支起一條長腿搭臂,頭微微仰著,一雙深陷的墨瞳默默注視著她,咳了兩聲,嗓音沙?。骸澳銇碜鍪裁??” 甜釀低頭,將食盒打開,往前推了推:“你吃點東西?!?/br> 他隔著柵欄,目不轉睛看著她將吃食端出來,突然探出一只血污的手,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腕,手下施力,狠狠將她拽過來,語氣狠戾:“過來!我看看你?!?/br> 甜釀被他蠻力扯著,肩膀重重一拽,半個身體都撞在木欄上,忍不住輕嘶抽氣。 她忍著痛,咬著唇壁,瞪著眼睛看他。 地牢里灰蒙蒙的,兩人目光相撞,他的眼神無所畏忌,亮度驚人。 “眼睛怎么紅了,哭什么……”施少連輕笑,“你現在開始心疼我了?” 攥著她的手又把她往里拖了拖,像要把她拖進牢里,甜釀緊緊挨在欄上,他另一只手臂探出來,捏著她的粉腮,端詳了許久,哼笑一聲,那冰冷的指尖在她臉上摸了一把,沿著她的下頜往下滑,眼神炙熱,聲音嘶?。骸白屛铱纯础?/br> 他的手鉆入她的領口,企圖撥開層層衣裳,去觸碰她的胸脯。 “施少連!”甜釀猛然反應過來,心潮洶涌,按住胸口,掙扎著甩開她,“放手?!?/br> 他手下用力,把她攥得很緊,像要把她的手臂擰斷,甜釀吃痛飆淚,擰著秀眉,去拍他施力的手:“放手,你瘋了……” 他仿若未聞,撥開她的衣襟,觸到滑膩皮rou,指尖往下流連,而后撈起渾圓,緊緊攫住。 甜釀心頭猛然一痛,被他控著身體,已毫無還手之力,緊閉著眼,貼在木欄上喘氣。 傷口已經結痂脫落,卻能撫摸出溫膩肌膚上隆起的細細的紋路,他的指尖在其上勾勒描摹,瞇著眼得意笑起來:“其實我這一生,也不算虧……酒色財氣均沾,作過惡,行過善,也知足了?!?/br> 許久之后,他終于松了手,兩手推開她,自己退回陰暗處:“走吧,你我之間,自此兩清?!?/br> 甜釀從地上顫顫站起來,將衣襟掩好,靜靜的看了他一眼。 “不舍得走?”他懶洋洋壞笑起來,懶散將腿支起,解自己的腰帶,“身上帶銀子了嗎?去把獄卒喊來,給他五兩銀子,他能放你進來,讓你陪我睡一覺?!?/br> 她黑白分明的眼定定看著他。 “怎么,害臊不愿意?”他挑眉,戾氣四溢,“那你出去,給我找個女人進來?!?/br> 甜釀掏出袖里的錢袋,放在地上,輕聲道:“我走了?!?/br> “我不會再來了?!?/br> 施少連雙手撐在腦后,閉著眼睛不看她。 她看他囚衣襤褸,十分落魄又毫不在乎的模樣,默默轉身離去。 身后有人說話。 “那時候……肚子是不是很疼?” 他轉身背對著她,嗓音縹緲又冷漠,“流了很多的血嗎?是怎么走到吳江去的?” “我也曾后悔過,后悔沒有在一開始就放手……” 她胸脯劇烈起伏。 也許他對不起過她,她也對不起過他,但其中的糾葛,如何能說得清。 誰能說得清對錯,誰能說得清從何而起。 天最冷的時候,施少連離開了金陵。 云綺和方玉送出了城,給押解的官差打點了不少的銀兩,鞍前馬后準備了許多物什,只望他在路上少受些苦。 施少連目光黯淡,沒有道謝。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應得的。 阮阮也來了,給他帶了一包銀子,笑著說:“她不在金陵城內,楊家祖籍是湖州,楊夫人帶她將闔家的靈柩遷回祖墳?!?/br> 有云綺和方玉的仔細打點,流放的路上走得很快,官差得了銀子,照顧得也頗為殷勤,除了行路奔波,一眾罪囚里,他真沒受什么大罪。 這日到了岷州地界,前頭驛館還有十幾里路,天又下起了鵝毛似的大雪,眼瞧著入夜趕不得路,官道邊正好有間客棧,只得暫在此處歇腳。 店主人是個年輕的女人,招攬了幾個伙計在店里跑堂。 一眾罪囚抖抖身上的雪,在店里圍著火爐坐定,趕了許久的路,老早凍得渾身麻木,眼下只渴一壺熱茶解解寒氣。 “官差大哥,各位請用茶?!?/br> 女人的嗓音喑啞粗糲,像鈍刀從冰面上刮過。 施少連近來咳得厲害,被柴火一燎,兩頰俱是紅暈,眉眼guntang,唇色卻是蒼白干裂。他坐在人群中,獨自望著外面的狂風暴雪,聽見這刺耳的聲音,扭過頭來看來人。 兩人對視,彼此有一瞬的怔忡,而后,施少連唇邊露出個冷淡又微諷的笑容,這笑容慢慢在冰冷面容上擴大,最后忍不住要拊掌大笑。 身邊一圈人都有些莫名看著他。 “原來是你啊……紫蘇……” 太多年了,這個侍女,幾乎要從他腦海里抹去。 他形容十分狼狽,身上還掛著鐐銬,語氣有些張狂:“你運氣不錯,保住了這張臉?!?/br> 她的嗓子被煙火熏壞了,當年在火里,傾頹的房梁砸在肩上,燒傷了半邊后背,好在有衣服擋著,臉上倒是干干凈凈的,這幾年她離開江都,在外流落,最后滯留在此地,用手上積蓄開了一間店,最后竟也安穩下來。 紫蘇衣著樸素,已經完全不是當年那個伶俐俏皮的婢女。 “喝茶?!彼瓜旅佳?,嘶聲遞過茶盞。 客棧里擠滿了住宿的客人,官差領的這些罪囚,就安頓在兩間柴棚里,天冷如冰,伙計臨時挪了兩只火盆供他們晾烤寒衣。 天寒地凍的時候,又是子夜時分,人人抱被酣睡,夜空紫藍如塊冰晶,火花噼里啪啦照亮了夜空。 柴房里火光沖天。 店里的人急急去救火,柴房里頭的人爭先恐后逃出來,有罪囚趁亂逃逸,官差急哄哄去逮人,等到天明火勢漸停,官差清點罪囚,少了四五人,柴棚里也有燒焦尸體,施少連不見蹤跡,也不知是死在火里,還是趁亂逃了出去。 這客棧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又是大雪封山,周圍十里都埋在雪下,走出去索性也是個凍死餓死,差人們也不耐煩,都算作葬身火海,將死者名冊都報回金陵府。 消息先傳回方玉耳中,云綺知道后大哭了一場,央著方玉幫忙去查實情的始末,報回來,說是未找到尸骨,不知生死,了無蹤跡。 甜釀又回到了金陵。完楊家,楊夫人想把甜釀帶回錢塘,被甜釀婉拒了,楊夫人無法,自己先匆匆回去料理家事,讓張圓和金陵眾人暫替她照顧甜釀。甜釀去信給王妙娘,請她來金陵收斂她親生女兒的骸骨。 喜哥兒也跟著王妙娘來了金陵,他已經長大了,比甜釀高出了許多,甜釀見了母子幾人,又哭了一場,王妙娘見了親生女兒的棺槨,回首半生,也是淚落漣漣。 云綺有意為施少連立碑筑墳,去問甜釀:“或是在江都立個衣冠冢,或是廟里法事,你有何打算呢?” 王妙娘那時也在身旁,看甜釀木然神情,躊躇再三,最后斟酌道:“生喜哥兒的時候,孩子他爹說了一句話……前兩年我再回施家,有一日和少連說話,才猛然回味過來……” “當年孩子他爹說,‘可喜可賀,我施存善今日兒女雙全’?!?/br> 甜釀猛然愣住,云綺卻仍未回過神來。 “這世上,哪有人已經有了長子,在幼子出生的時候,還說兒女雙全的……” “他一個長子長孫,把家里的宅地和祖業交給喜哥兒做什么……”王妙娘看著甜釀,“少連不讓我跟你說這些……” 甜釀緊緊閉上了眼。 他根本不姓施,他姓周…… 過去種種,她不懂吳大娘子和施少連的地方,如今后知后覺,都懂了。 王妙娘把女兒的靈柩遷回江都,不放心甜釀一人獨居,把喜哥兒留了下來,喜哥兒年歲也大了,就安頓在金陵讀書,陪伴jiejie。 阮阮帶著潘mama找到甜釀,天香閣沒有被施少連變賣出去,按施少連和湘娘子的意思,天香閣早就轉到了甜釀名下。 天香閣其下產業豐厚,賬上的錢財足夠她揮霍一生。 那時候他變賣了施家里里外外所有的資產,都兌成銀票握在手上,說要去上下打點,將半數的銀子都存在了天香閣里。 甜釀握著賬本沉默了許久。 她最后將天香閣的花娘盡數遣出,給她們錢財行囊,將天香閣的招牌拆了。 有些孤苦無依不愿走的,想找個安穩地方生活的,阮阮招著眾娘子,來向甜釀討銀子:“她們過慣了好日子,你給的那些銀子也就夠她們吃穿幾年,過幾年坐吃山空,還不是做老本行,借我們些本金,讓我們做點小營生也好啊?!?/br> 她朝甜釀眨眨眼,貼在她耳邊悄聲道:“施公子說你有很多很多的銀子,讓我們沒錢了就來找你借,還說你很會做生意,讓我們來投奔你?!?/br> 阮阮老早脫離了張圓,在金陵城里上躥下跳,日子過得比誰還快活。 楊夫人又從錢塘回來,她不欲甜釀整日郁郁寡歡,隔三差五耳提面命,幫著她張羅前后,要把當年在錢塘的香鋪重新開起來。 楊夫人知道施少連給她留了那么些錢,心頭還是嫌棄他:“不用他的臟銀子過日子,玖兒,你自己快快樂樂的活著,干娘來給你撐腰?!?/br> 秦淮河邊最是熱鬧,天香閣的樓宇不知從何時起改了模樣,悄悄開了一間頗為闊氣的香坊。 如果光景熱鬧,身邊有人陪伴,那日子很容易度過。 時光飛逝,這年的深秋,正是漫山遍野紅葉斑斕之時,甜釀帶著喜哥兒、寶月、阮阮和家里一群婢女,去泛湖賞紅葉。 白日已經下過一場酣暢秋雨,眾人就坐在舟里玩笑取樂,耽擱了回去,一直留到入夜,恰好雨停風歇,碧空如洗,一輪新月從天邊冉冉而起,河里有肥美螃蟹,喜哥兒帶著婢子們在水邊釣螃蟹,甜釀在艙內坐了一日,看見堤旁紅葉鋪滿地,如錦繡地毯一般,想下舟走走,帶個小婢女沿著堤岸漫步。 堤旁蕩著艘不起眼的小漁船,艙內有人咳得厲害,一聲催一聲,急得像擂鼓。 舟內人喘了喘氣,也出了小艙,沿著一條小路,攀上了長堤,背手望月。 來人穿一身洗得發白的單薄布衣,身量修長,極瘦,那袍子空蕩蕩的,更顯得他病骨支離,形容憔悴。 新月探出云層,月色如水,清清凌凌,照亮了來人眉眼和鬢邊的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