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109節
一席軟轎靜悄悄抬出施家,轎簾晃悠,轎內的佳人也晃晃悠悠。 施府的門緩緩闔上。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女人的恨意是如此的薄弱,和螞蟻的齒牙一樣微不足道。 蔻蔻每日晌午都要歇午覺,睡醒之后,總是囔著要出門,杜若通常拿出兩文錢給婢女,讓婢女領著孩子出去玩一會。 也不走遠,出了況家,拐過兩條巷子就有幾間吃食店,買些湯圓餛飩之類的小食,剛從油鍋里炸出的馓子,撒些熟芝麻,香噴噴,金黃黃,酥脆脆,路過的人都禁不住饞蟲鳴叫。 兩文錢只是給蔻蔻解饞用,店主人看蔻蔻可愛,一雙葡萄般的眼滴溜溜盯著油鍋,每次都多給幾根馓子,三歲的小童,不知怎的總是惦記著要吃,小肚子圓滾滾撐著襦裙,幾要把小衣裳撐破。 吃過東西,婢女牽著蔻蔻往家去,出門到歸家約莫也就半個時辰,這幾日卻有些晚了,問起來,婢女總說:“天氣暖和了,蔻蔻在路邊捅地上的蟻洞,多玩了一會?!?/br> 杜若不以為意。 后來杜若帶著蔻蔻去巷子里買rou糜,左右店家笑盈盈跟蔻蔻招呼:“好些日子不見蔻蔻來買吃食,臉兒怎生又圓啦?” 蔻蔻抿著唇,躲在娘親身后有些不好意思。 杜若聽見店主人說話,禁不住一愣,才曉得婢女和蔻蔻每日歸家說的是假話,待到歸家,板起臉訓斥婢女:“你這些日子,都帶孩子去了何處?” 小婢女起初還支支吾吾,實在躲不過杜若的盤問,怯生生道:“況大官人……帶著蔻蔻去附近酒樓吃好東西?!?/br> 原來是況苑,這些日子趁著婢女獨自帶著蔻蔻出門,領著兩人去吃好東西,還教蔻蔻回來應對娘親的話。 杜若聽得火冒三丈,摁著蔻蔻在腿上,在圓滾滾的小屁股上狠狠拍了幾下,又拿量衣的尺要抽她的手心,嗔怒:“你這不省心的孩子,年紀小小就開始撒謊,能隨隨便便跟不認識的人走么?若是個壞人怎么辦?” “我認識況叔叔,況叔叔給我吃過冰糖葫蘆?!鞭⑥⒀劾锉镏话鼫I,扁著嘴,“況叔叔不是壞人,他給我買酥酪、rou脯杏干、核桃rou、菊花餅、烤乳鴿……都是好吃的……” “只有況叔叔對我好?!鞭⑥⑹中募t通通,委委屈屈抹淚,“比舅舅和爹爹都好?!?/br> 杜若聽見女兒說話,心頭百味陳雜,渾身力氣全數抽盡,怔怔立在當地,目光空洞看著蔻蔻。 蔻蔻長大了,她的問題越來越多:“為什么我們要住在舅舅家?” “為什么我們不和爹爹祖母住在一起?” “為什么別人的爹爹那么好……蔻蔻的爹爹卻從來不跟蔻蔻說話?!?/br> 院子里是蔻蔻嗚嗚哇哇的哭聲。 她忍不住心軟:“蔻蔻乖?!倍湃舯鹋畠鹤谙ヮ^,揉著她rou乎乎的小手,柔聲哽咽,“都是娘親的錯,娘親對不起你?!?/br> 隔日午后,杜若親自帶著睡醒的蔻蔻出門,后角門往外走幾步,杜若正抱手倚在拐角處等蔻蔻,見一大一小的腳步聲過來,抬起眼來,見是板著臉的杜若領著扭扭捏捏的蔻蔻,臉上的會心微笑轉為訕訕笑容,局促摸了摸鼻尖。 “你整日拿著吃食誘惑孩子,到底想怎樣?” “我也只是看她伶俐可愛?!彼忉?,“最近這陣在附近有個活,離得不遠,知道她愛吃東西,給她捎點?!?/br>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她和你非親非故,大可不必如此?!彼Z氣確實不悅,“她年齡還小,不該胡亂吃你給的那些,你沒養過孩子,不會照顧,有些吃食她克化不動,最后反倒害了她?!?/br> “我知道?!彼麖膽牙锾统鰝€油紙包,“每次我也只給她吃一兩口?!?/br> 還冒著熱氣的白米糕,方方正正一小塊,煎得外脆里綿,沾著甜津津的綠豆粉,捻一塊進蔻蔻嘴里,好吃得蔻蔻瞇起了眼,捂著嘴鼓起腮幫子笑。 杜若看著孩子的燦爛笑容,沉著臉,走開了兩步。 胖嘟嘟的小女童坐在巷口石墩上,身材高大的男人半蹲著,將油紙包遞在孩子面前,專注看她吃東西。 東西三口兩口就被蔻蔻吃完,往常這時候,蔻蔻還要和況苑玩一會,今日娘親在旁,誰也不敢大聲說話。 “走吧,蔻蔻?!倍湃艉昂⒆?,“回家去?!?/br> 況苑眨眨眼,示意蔻蔻去找娘親,蔻蔻捂住rou嘟嘟軟彈彈的臉龐,搖了搖頭,況苑慢慢點了點頭,蔻蔻瞇著眼笑:“況叔叔,下回再見?!北谋奶湃襞苋?,“娘親,我來了?!?/br> 她帶著孩子往家去,背對著況苑,最后道:“求你了……讓人知道,誰都好過不了?!?/br> 杜若聽見身后一聲輕輕嘆息。 跨入了家門,蔻蔻迫不及待從懷中掏出油紙包,眼巴巴遞到杜若面前來:“娘親,還剩一塊,是叔叔讓蔻蔻留給娘親的?!?/br> 蔻蔻舉著白米糕,努力踮起腳來喂杜若:“娘親,啊——” 第120章 況苑傍晚回到家中,家里靜悄悄的,如今況夫人攜著巧兒去金陵依傍況學夫妻,家里只余他夫妻兩人,還有一家四口的仆從,人不多,聚在兩張桌子上吃飯,這會兒老婆婆見況苑回來:“大爺用過飯了?” 況苑搖搖頭,老婆婆笑道:“老婆子去喊薛娘子,就等著大爺回來用飯了?!?/br> “她人呢?” “這會兒正在佛堂奉香呢?!?/br> 況苑點點頭,先回了一趟書房。 一千兩的銀票在書房桌上放了好些日子,眼下仍擱在原處,無人碰過,況苑瞧著銀票看了許久,收進袖里。 以前家中人多,況夫人和巧兒都是愛熱鬧的性子,飯桌上歡聲笑語從未少過,如今只夫妻兩人對案共箸,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未免覺得有些冷清。 用過飯,況苑還在椅上坐著,下人收拾滿桌碗筷,兩人都低頭喝茶,況苑聽見妻子道:“夫君若有空,去內院坐會?” 他也有意找她,兩人一道回了臥房,許多日不曾往這屋里來,推門又聞到淡淡的檀香味,屋子都是按照妻子的喜歡布置的,男人向來沒有在內院發話的份,室內淡雅溫馨,只是未免過于干凈,陳設簡單,床帳素白,被褥枕席都是素色,桌上擺著幾盆裊弱文竹。 再燥熱的天,進了這屋子,人也清涼了三分。 況苑在桌邊坐下,看見桌上的殘燭,紙上蠅頭小楷的《金剛經》,曉得這是妻子替況夫人抄來拜佛用的,道了聲:“外頭有現成的抄好的經文,何必自己動筆,又是夜里,費眼睛傷神?!?/br> “這樣心誠些?!毖ρ┲榻o他斟一杯熱茶,“左右無事,寫幾個字罷了?!?/br> 她也有東西給他,軟布包著,一層層打開,是一雙兔毛纏的雪絨絨的發繩,繩上還掛著兩個小鈴鐺:“婢子去書房里收拾你的換洗衣物,洗衣盆里掏出個這個來,在水里浸濕了,我放在日頭下曬了曬?!?/br> 況苑不說話,好半晌才從她手中將東西取過來:“路上看見貨郎賣這個……想起寧寧小時候也有這么一對發繩……” 他頓了頓:“張家的那個孫女,今年也三歲了,小名叫蔻蔻……生的玉雪可愛,我見過兩次……是給她買的?!?/br> “是么?好幾年沒見過杜嫂子,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彼⑿?,“我也是失禮,把這一茬都忘了,倒是要備一份禮送去,算給孩子的見面禮?!?/br> “不必了?!睕r苑淡聲道,“我和她沒什么來往,只是那孩子看著有緣,我很喜歡?!?/br> 薛雪珠唇角的笑容隱去,垂下手去,她雖然討厭男子的身體,倒是一直渴望有個孩子,只是無法如愿,早就滅了自己生養的心思。 隔了半晌,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我屋里添了一個使喚的婢女,喊出來給你見見?” 耳房里果然出來個年輕的紅衣女子,容貌俏麗,身段略有些豐腴,一雙略有些細長的眼,眼尾上挑,很是嫵媚。 夫妻兩人的目光都落在面前女子的身上,卻無人說話。 婢女被兩人的目光看得發毛,頭埋得低低的,臉上兩團紅暈,聽見況苑淡聲發話:“下去吧?!泵Σ坏耐讼?。 他長長呼了一口氣,將袖里的銀票抽出來,放在桌面上推到她袖邊:“上次給你,你不收,又放回了我書房里……這是我要給你的銀子……” “如果你肯點頭……我去跟母親說,去跟你的兄弟父母說,說我負你害你,是我混賬?!睕r苑抿唇,“雪珠,我照管你以后的生活,我們還是分開吧……” “為什么一定要和離?”她靜聲道,“我縱然有錯,可如今我所求也不多,只想要一個安安穩穩的家,一個名分,你納妾也好,在外怎么樣也好,我都不管不問,這樣還不行么?” “為何一定要和離?”她看著他,目光隱約有哀意,“你什么都能做,為什么一定要和離?” “因為我有想娶的人?!彼鐚嵒厮?,“我想照顧她們母女?!?/br> 如果他恢復了自由身,以況家如今的身家,以杜若如今的處境,他們是能堂堂正正在一起的吧,蔻蔻那么可愛,就算不是他的孩子,他也愿意照顧她,撫養她,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 她聽見他的話,禁不住苦笑,心中似冰冷,又如火熱:“你曾經也想娶我……你也說過,你要照顧我……” “娶你的時候,我很開心,母親說,薛家女模樣性子樣樣都好,對我也是十分滿意,喝過你親手奉的茶,我那時心底也很喜歡,一個男人娶妻,意味著成家立業,把你娶進門之后,看見你知書達理,溫柔內斂的模樣,我以為這樣的夫妻才是凡世夫妻?!?/br> “一開始你總是害怕我靠近,我以為你是羞澀,耐心等著,總有慢慢習慣的一天……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始終不行……” “沒料到這日子過得像深井,半點波瀾都不起,我們兩人,能說的上話的,除了家里的這些雜事,就再沒什么能說的……我想要的日子,夫妻不必舉案齊眉,小吵小鬧也好,說些別的也好,天冷的時候摟在熱騰騰的被里說話,說些家里瑣事,天熱的時候打著扇抱怨著蚊蟲咬人,吃兩片西瓜?!?/br> “雪珠,你是菩薩心腸的清涼人,可我不是……我是個俗人,也是個惡人,但不敢在你面前做惡?!?/br> 到底做錯的人是她。 “你想娶杜若?!彼驼Z,“你要我讓出妻位……成全你和她……” 她垂眼微笑,嘴角帶著悲憫,像拈花的菩薩:“好啊,我成全你們?!?/br> 自搬去竹筒巷住后,施少連早出晚歸,把家務都交在甜釀手上,后來孫翁老又帶人把施宅的幾十車箱籠都搬了過來,連著順兒旺兒都到后院來,跟甜釀請示。 甜釀不管事,這家里無人做主,廚房的人沒有支到銀子采買,一日三餐熱水熱茶都繼不上,日常用具都不知被擱在何處,新買來的仆婢還未有住所,源源不斷的箱籠運到家里來,也不知要往何處歸置,主人成日不見人影,滿宅的人都等著主母發話安置。 別人尚且能不管,孫先生在施家待了十余年,也算是施家半個家人,他管著家里家外的賬本,本就忙碌,同老妻搬過來,連個住所熱飯都沒有,一日兩日她能不管不說,三日四日總是捱不過去,又有寶月在一旁賣慘求情,也不得不開口說話。 好歹要讓闔家餓著肚子喝著冷水的人吃上飯。 施少連回來得晚,見甜釀坐在桌案前,秀眉緊蹙,紅唇緊抿,冰冷冷如霜凍的一張臉,面上說不盡的惱色和戾氣,竹簽鑰匙賬本摔得哐當作響,連墨盤都磕碎了一個,坐在她身旁的椅上慢悠悠呷了一口茶,茶盞擋住唇角的一點微笑,輕飄飄道了聲:“好香的茶?!?/br> 他終于能在家中喝上一口熱茶。 她聽見他平淡言語中藏著的那絲笑意,禁不住心頭恨惱交加,實在氣不過,又實在無可奈何,將手邊的毛筆茶盞盡力朝他擲去。 茶盞砸在他腿上,又哐當一聲在腳邊碎成瓷片,他身上茶水墨汁一片,把好好的衣裳都毀了,尤其斯斯文文不慌不忙:“好了,好了,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氣了呢?!?/br> 她不是生氣! 施少連見她咬著唇壁,眼眶紅了一圈,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將頭一拗,溫柔哄她:“好了,好了……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meimei受累,不該讓meimeicao勞煩心,我思慮不周,我罪該萬死?!?/br> “原諒我吧?!彼蛺郾е?,黏著她,親近她,“我這些日子也是忙,有兩條船送了宮緞來,早起在江邊守著,頂著風跟那群太監官吏皂隸說了一整日的話,嗓子都冒起煙來,回家才得歇歇腳,喝口茶?!?/br> “也求小九體諒體諒我,幫我一把,讓我回家有口熱飯熱茶喝,有個暖和的地方睡覺?!彼谒吥剜?,“你不知道我有多累,馬上顛了一路,坐在椅上闔眼就能睡著,看著你又覺能多撐一會,眼巴巴多瞧meimei兩眼……meimei怎么生的那樣好……眉眼鼻唇,身姿儀態,從我心里頭走出來似的……” 她始終拿他沒有辦法,明知道他就是故意如此,逼她接受他,接受眼前這一切,理由卻永遠都是那樣冠冕堂皇。 這樣的日子最難捱。 這軟話說著說著,他又帶著她滾到床帳內,聽見她終于忍不住開始啜泣,極盡溫柔撫慰。 只要她在其中,總要接受這一切,施少連不在家,只要甜釀點頭,自有她忙碌的時候,鎮日也不得閑,湘娘子也特意來看她,仔細打量了甜釀兩眼,含笑道:“甚好,走的時候也未來得及說上一聲,樓里姐妹都記掛你,若是有空,你可回去在瞧瞧她們?!?/br> 湘娘子又試探問甜釀:“我在金陵還有些舊事要處理,又要忙著置辦些東西回湘地,這閣中的事務說是再給我管,我也是照應不了太久,三年前少連給了我三萬兩白銀,前陣子又補了十萬兩銀給我,如今你兩人在一起,你不是喜歡天香閣那些戲樓賭桌么……閣里的姐妹你也認識了一些,等我走后,日后她們有個三長兩短,也要托你照料了?!?/br> 甜釀一聲不吭,臉上并沒有欣喜之色。 “天香閣是我一手創起來的,那時候我被家里夫人驅趕出府,無以為生,只能重cao舊業,最后逐漸變成如今這模樣……天香閣不是什么體面的地方,但也收容了些無家可歸之人,給了一些女子出路?!毕婺镒泳徛暤?,“沒人愿意這樣,家貧的、被騙的、被棄的、獲罪的、無依無靠的,總歸好死不如賴活著,給她們一個喘氣的地方,能走出去的,興許以后走的是康莊大道,走不出去的,年老色衰之際也能拿一筆傍身的銀子,也不至于受凍挨餓,我聽少連說,你小時候也被賣在一間私窠子里,又在閣中住了些時日,這世道……也只有女子才會憐惜女子,你知道其中的難處和處境,你關照些……樓里花娘們……總比在少連手中要好過些,這個孩子……他的為人……你也是知道的?!?/br> 甜釀覺得有些滑稽,搖搖頭:“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和阮阮她們沒什么兩樣?” 湘娘子笑道:“聽說你在錢塘開過一間香鋪子,這香都賣到天香閣里來了,要是樓里的姑娘們都有這樣的能力和機會,能賺錢養活自己,誰還會在天香閣里呆著呢?” 如果女子有更多的出路和選擇,誰會安于后宅,誰會圍著一個男人爭搶,誰會卑微屈膝,誰會郁郁寡歡,誰會走投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