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73節
施少連面色沉沉,直接從天香閣出來,腳步匆匆,語氣冷凝,指使旺兒:“去雇船,找順兒帶人,去一趟吳江?!?/br> 吳江日頭熏暖,比之金陵,多了幾分江南小調,綿軟春意。 盛澤郭家,因為郭家有女外嫁,家中有喜事,曲夫人承情留下幫襯,過了正月十五仍未回明輝莊去。 郭家是大家族,嫡庶好幾房人家,大大小小五六十口人,房屋連甍接棟,這幾日闔家上下忙得不可開交,仆從如云,來來回回穿梭。 門房有小仆進去找曲夫人,說是有女客來見,正在門廳倒座里等。 曲夫人正陪夫家族人少坐,暫不得閑,一盞茶后往外走,又被家人攔住,拉扯去做旁的事情,門房小童又進來找曲夫人通報了一次。 前前后后一個時辰,曲夫人終于抽出空來,以為是哪家道賀的女眷,往前頭去,卻不見人影。 門房處留了一張便條,曲夫人看罷,笑容慢慢收斂起來。 吳江有十市四鎮,人煙浩穰,魚龍混雜,來往甚多。 他帶著人,先去吳江縣衙里打點關系,領了一幫差人,不眠不休,找遍了吳江大小城鄉。 她小時候呆過的那片私窠子,那間荒廢的尼姑庵,她可能藏身的地方,最后來到了小庵村。 剛從年節里蘇醒過來,又開始忙碌的農人,看著素日清凈,車馬不通的小庵村內涌進了一群差人和豪奴。 面容俊逸的年輕人,死死地盯著那座屋子,眼神陰沉如暮,呼吸沉沉,肆無忌憚走了進去。 屋里陳設一應俱全,但人已經不在。 曲夫人帶著郭策匆匆趕回了明輝莊,迎接她的,是一名年輕人。 宋娘子身后那個真實的故事。 是個寒冷如冰,眼神陰鷙的年輕人。 “她人呢?”他一雙亮如寒夜星辰的眼盯著曲夫人,面容繃得很緊,像拔弓的弦,在失控的邊緣。 “你是說宋娘子?”曲夫人皺眉,她不喜歡眼前的這個人,“她走了?!?/br> “去哪兒了?”施少連的怒火幾要把明輝莊燒起來:“什么時候走的?去哪兒了?” 曲夫人討厭這年輕人不可一世的做派和身上那股令人不適的氣質,語氣也冷淡:“你又是誰,帶人擅闖我家莊園,氣焰還如此囂張?宋娘子和你又什么關系?你想打探什么?” 那年輕人嘴角突然噙著笑,神情極冷,眼里滿是碎冰,盯著曲夫人,一字一句,氣勢如浪濤壓來:“我,再問一遍,她人呢?” 曲夫人起身,揮袖送客:“私家莊園,外人豈可擅入,你出去!” 施少連滿心不耐煩,直接讓手下豪奴把曲夫人扣在桌上。 這場面就有些亂了,莊內都是女仆,曲夫人何曾見過這樣的野蠻人,目露怒火:“豎子放肆!” 男人的眼神是暴戾的:“她是我的女人,我夠不夠資格打探她的下落?” 甜釀乘著莊里外出買種的馬車,帶著小玉和小云,離開了明輝莊,離開了小庵村。 先是去郭家同曲夫人道別,豈料一直不得見,留了張便條,先謝過曲夫人照拂好意,再言說自己離開,并沒說要去哪兒,后說若有空,再回明輝莊面謝曲夫人。 走了約莫有六七日。 施少連只能查到,她在盛澤鎮用碎銀子換了了些銅錢,當買了幾件不用的東西被褥,賣掉了自己幾件繡品,而后上了一條客船,在太湖旁的一條河道里,幾人下了船。 沿湖找了很久,如何再問再找,都沒有見過這樣的三個女子。 施少連回到小庵村,在那間屋子里坐了很久。 她悄悄在此地待了整整半年,他也找了她半年。 親自做了很多謀生的活計,也和鄰里交際相處,也受過驚嚇和委屈。 他始終不能明白,她為什么要離開他,寧愿過這樣的日子,都要舍棄他。 她和他,在小庵村,只錯過了短短幾日。 走的時候,施少連帶著人,把那日sao擾她的那個醉酒閑漢拖到祠堂面前,當著村民們的面,當著那些流傳過閑言碎語,覬覦過她的男人,把這人抽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小庵村的人記得這個揚長而去的年輕人離去時的目光,像匕首的刃,冷光锃亮,淬火極寒。 那個鬧事的閑漢,不過抬回家幾日,便病亡了。 村民們有報過官,最后卻不了了之,曲夫人聽得不寒而栗,她擔心宋娘子的安危,托郭家找了關系去問,很久后才知道,那個年輕人的名字叫施少連,九娘子……可能是他沒有血親的一個meimei…… 曲池從江都回來的時候,得知此事,整個人都頓住,默默坐了好幾日。 曲夫人隱瞞了施少連和甜釀的關系,只說九娘子離開小庵村,她曾經的那個人來尋過她,但不知兩人此后如何。 三個月后,從浮梁縣的一家當鋪里,流出了三件首飾,那是她身上最后一點從施家帶出的東西,查了許久,原來是一個茶商,路經吳江時,在水邊撿到的一個小香囊,一路帶著,本想送給自己妻子,因家里缺少銀錢,送到當鋪換銀子。 應當是她不慎遺落在水邊的。 自此,他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找到過她的蹤跡。 他似乎徹底失去了她。 痛嗎? 他開始恨起來。 第86章 松江府。 烏蓬小船。 舟頭站著位婦人,灰青麻布衣裙,頭巾包頭,只是臉色黃暗,唇色淡烏,不甚起眼,只有一雙眼睛還算出眾,也被稍長鬢發擋得嚴嚴實實,婦人帶著一雙弟妹,弟弟約莫十三四歲,濃眉大眼,長手長腳,正守著個小爐熬湯,一個小meimei才七八歲,抱著一只小黃犬坐在船艙內,聞見鍋里飄香,探出個頭來:“二哥哥,我餓了?!?/br> 甜釀和小玉已喬裝出行好一陣,甜釀臉上涂抹黃粉,兩腮點了些雀子,唇色染黑,又用布巾纏裹胸脯和腰肢,將身段掩蓋住,套上粗衣布裙,做鄉下婦人裝扮,小玉也依著甜釀的法子,改了裝束,壓低嗓音,做男兒裝扮。 做這副打扮,一是便于出行,二也是躲避追查。 在小庵村過完正月十五,甜釀見曲夫人遲遲不歸明輝莊,索性帶著小玉和小云,收拾了屋內一些東西,隨身帶走一部分,另些都當賣出去,處置妥當,再去郭家同曲夫人告別,她早已決定離開小庵村,往外走一走。 她想日子過得更好些,不是靠一點小心思,沒日沒夜的繡活、旁人善心饋贈來度日,這太過岌岌可危,小庵村太小,鄰里關系太固化,一個醉漢和滿村的風言風語,就能把她困住閉門不出,束手束腳。 明輝莊固然比如世外桃源,但她捱不住那樣的日子,也不盡認同曲夫人的話。 原本是想找個熱鬧的地方過日子,她記得小時候生活過的那一爿煙花之地,商賈頻繁,三教九流聚集,真有不少婦人自食其力而活,藏身鬧市,想必也不會太顯眼,還有小玉和小云幫著,可以一起做點營生,比如小買賣、開店設鋪諸類,日子也能熱鬧些。 她身上攢了三十兩銀子,還有幾件從施家帶出的首飾,可以維持很長一段日子,至于具體去哪兒,做什么,聽說太湖沿岸居民稠密,有幾個市鎮出產一種叫云綃的織物,織出的云綃薄如蟬翼,是這片地方獨有的,每逢市集,都有四方商賈來收布匹,蜂攢蟻集,尤為熱鬧,借著太湖水利便利,江南錢塘、湖州、宜興一帶的商人都駕船過來購綃,那一片水陸都極為熱鬧。 小云和小玉都是依船借水的湖民,對湖更親近些,聽罷也大有興趣,水里有魚蝦螺蓮,就算營生不順,靠著姐妹兩人的水性和一幅舢板,也能養活自己,幾人商量下來,趁著天氣和暖,起了游興,一起乘船往太湖邊去。 下了船,真沒料想小玉捧的那包袱不知何時被人劃開了一道口子,主仆幾人輪番伸手一摸,包袱里的細軟,那幾件施家帶出來的首飾,還有放在一起的好些銀子,都丟了。 小玉哭喪著臉看著甜釀,甜釀也是在包袱內翻了又翻,沮喪至極,滿心煩亂,長長吐了口氣:“可能是上船的時候擠來擠去,不防被人竊了去……也不怪你,是我大意……” 她悶悶不樂,尤自我安慰:“萬幸還有幾兩碎銀子在我身上,能捱些日子?!?/br> 這算是出門不利,險要流落街頭。 主仆幾人在水邊揪著包袱站了半晌,還未邁步,又被人盯上了。 來搭訕的是個水邊搖著小船的婦人,四旬開外,眉目和善,一雙眼笑瞇瞇瞅著人,看著就是個寬厚樸實的大嬸兒。 這婦人見這主仆三人手上拎著包袱,瞧著是初來乍到,在水邊站了半晌,殷勤相問,聽說要往城內去:“前頭有不少路要走,娘子們要雇驢,還不如坐船,又不走路,又能沿途看風景,這水路通著城湖,哪里都能去,比驢車還方便些?!?/br> 甜釀見她面目和善,也怕路上人多沖撞,再生出些枝節來,又聽婦人開價極低,給了十個銅板,比雇驢還劃算些,一時未多想,帶著小玉和小云上了船,坐船往內河去。 舟子不大,船艙掛著暖簾,內里還有爐火,算是暖和。那婦人一邊搖櫓,一邊打量三人,熱情問幾人年歲姓名,鄉籍家址甚等等,小玉垮著臉,埋頭不言語,甜釀還惦記著銀子被偷的事,心頭發悶,不咸不淡應了兩聲,那婦人見她敷衍,目光在她身上又掃了掃,道:“船艙有茶爐,都是潔凈茶水,娘子喝茶?!?/br> 甜釀見這舟子不緊不慢劃著,沿路都是些行人寥寥的鄉道,水道上也鮮見行舟,茶也不喝,秀眉微皺,先問婦人:“內城還沒到么?” “快了,快了?!睋u船婦人笑問:“娘子不似當地人,帶著包袱,是投靠親眷家還是找地落腳?” “打算先挑間邸店住下?!?/br> 那婦人笑瞇瞇哦了一聲:“我認得好些家老實本分、干凈又良心的邸店,宿錢也不貴,一夜只得幾十文錢,比外頭那些霸道欺客的新店子要好的多,小娘子若有意,倒可以領去看看?!?/br> 甜釀這會兒以為她是那些偏僻邸店的托頭,手中的銀子也要省著花,不以為意,點點頭:“有勞?!?/br> 小舟在河岔拐了個彎,搖過幾櫓,眼前突然就是一片臨水吊樓,沿岸漸能見行人車馬,水邊有人洗衣吊水,茶客在窗口閑談說話,拐過兩條熱鬧河道,這婦人又駕著船進入一條清凈窄河,半個人影都不見,沿岸屋舍有些陳舊,窗都緊閉著。 這搖船的婦人緊趕著搖了兩下櫓,小舟破水往前行去。 外頭的熱鬧,都傳不到這里來。 前頭一幢灰撲撲的屋子,窗子半推,兩個男人在窗縫里朝著水面望了眼,又倏然不見。 甜釀心里猛然咯噔一聲。 有那種三四人一伙的拐子,專誘拐年輕女子賣到煙花之地,或是賣到人家做妾,出面的都是瞧著良善親和的婦女,巧言巧語將女子騙到某處,將人捆塞住,毒打一番,轉手出去換銀子。 甜釀小時候常能聽到這些。 “到了,到了……就在前頭……”那婦人回首,“這是幾十年的老店,城里人都識得的好鋪子?!?/br> 這邸店連招牌都未掛,竹竿挑著一幅殘破的錦幡。 再左右細看,處處是破綻。 “嬸子,嬸子……先不急投店,我還有些事要辦……” 甜釀柔聲喚住婦人,“我們幾人饑腸轆轆,剛見前頭食樓有飯菜,有些饞了,先吃點東西填肚子?!彼龔男淅锾统鲆稽c碎銀子,出手很是大方,塞到那船娘手里,“我們人生地不熟,就在船上等著,勞煩嬸子幫忙,去弄點酒水來……” 前頭水邊石階上,探出個身材魁梧男人,形容憊怠,眼神兇煞,手里牽著泊船的纜繩牽頭,搖船的婦人見人,哎了一聲:“小二哥,客來了?!蹦悄腥藨寺?,一步就跨到舟上來,甜釀心頭也急,面上笑盈盈的,扶住船沿:“我是孤身帶著兩個小丫頭來此地定居,隨身只帶了幾身衣物來,先頭還有一批細軟箱籠,已經寄送到了此處,也要勞煩嬸子帶我們去取,再回來投客店?!?/br> 那婦人聽說還有細軟,和男人說了兩句話,甜釀聽不懂鄉音,見男人一雙眼梭子樣,朝自己打了個揖,說話甕聲甕氣,船娘扭轉舟頭,笑道:“這是邸店里的小二哥,人極好,娘子有箱籠要取,帶著他一道更好,有事差遣他上岸去辦就是了?!?/br> 甜釀見那男人身材極魁梧,立在舟頭鐵塔一般,不敢輕舉妄動,只得點頭。 舟子拐離了河道,又穿梭出來,甜釀跟船娘說了一頓吃食,那男人掂掂銀子上岸去買吃,那船娘還在船上守著幾人,甜釀又掏出了塊碎銀,笑道:“天冷,嬸子上岸幫著打壺熱酒來暖暖身子?!?/br> 碎銀分量不輕,臨水的一間店鋪就是酒肆,婦人探身去跟店家說話。 趁著這空當,甜釀拍了拍小玉的肩膀,極快說了句話,深深吁了一口氣。 酒菜買回來,就停在一棵柳樹下,請婦人和男子一道進艙,囫圇吃著,甜釀和那婦人,七七八八聊了些,道是自己身世孤苦,這般那般,一通肺腑心腸,那船娘見她落淚,也是軟言相勸,一時極親熱。 吃完東西,兩人都問要去何處取箱籠。 甜釀笑道:“具體鋪名我也記不住,倒有一封書信寫了地方,就放在包袱里?!?/br> 她讓小玉捧來包袱,主仆兩人里里外外翻那封不存在的信,猛然間包袱上劃開的刀口,甜釀神色震驚,狠狠拍了下小玉:“你這個憊怠婢子,信呢?” 小玉迷茫:“婢子……婢子不知道……” 甜釀蹭地站起來,叉著腰,就在船上厲聲訓斥起小玉來,姐妹兩人不敢說話,聽得甜釀大聲呵斥,大哭起來,惹得岸上行人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