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61節
不過五六日,事情就真的辦出來了,施少連領著人去漕運總督府討要方形文牒,兩條標船就泊在淮安六草蕩渡口,施少連把平貴送上標船,仍讓他領著標船北上濟寧。 事情辦完,徹底閑下來,出來已經八九日,甜釀百無聊賴,兄妹兩人買舟回江都,半途聽說淮安清河縣有廟會,一時盛景,極為熱鬧,讓大船泊在渡口,把仆婢都留下,另換了一只小船,兄妹兩人帶了兩三件行李,坐船沿河往清河縣水路去,從廣闊江面搖進一條河道,越往里行,見兩岸桑蔭稠密,花枝葳蕤,有小船撐出來,沿水路叫賣些菱藕鮮物。 施少連帶著甜釀在一處登岸,走到人煙阜盛處,酒樓如林,食肆遍地,一爿街巷旁的樹杪上都掛起了羊角燈。 雖然不如江都熱鬧,卻有些野趣,施少連帶著甜釀進了一間茶樓,叫了些當地有名的茶點果子吃著,又叫了個唱曲娘子在簾外清唱。 兩人就倚著窗,看樓下路上游人如織,雜耍百戲的,叫賣的貨郎,誘人的糖果點心。 日暮之后,那些懸在樹杪的羊角燈都被人陸續亮起來,夜色晦暗,那枝頭的光亮卻磊磊落落,如千點明珠,整片街巷照得如燈海一般。 這才徹底熱鬧起來,路上人流摩肩接踵,賞燈的、觀景的、湊趣的,施少連拉著甜釀, 兩人手牽手在人潮里走著。 甜釀難得開心,施少連有心彌補近日的冷落,兩人在路邊小攤共吃了一碗甜湯,那攤主見是一對相貌出眾的少年夫妻,搓了一碗小圓子來,卻只給了一只瓷勺。 甜釀再一抬眼,但凡是一對男女坐著的,碗里都只擱著一只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都相安無事。 吃完這碗甜湯,又沿路去玩猜燈謎,買零嘴兒,夾在人群里竟真如夫妻一般,言笑晏晏,柔情蜜意。 天色不好,不知何從刮來一片濃郁陰雨,直勾勾的朝著游人落下一場雨來,因有風吹拂雨云,那雨也不是連綿,東篩一場,西篩幾滴,真就如雨追著人跑一般。哪處人聲喧鬧些,這雨就往哪兒飄,游人們都被這故意使壞的雨云澆了個透,個個也不惱,嘻嘻哈哈笑著,忙著去樹下躲雨。 那雨也落在甜釀身上,她被施少連牽著,被人群擠著,一路往前去躲避,不知怎的被旁側人一撞,腳下被人一踩,旋即就被沖脫了手,腳下的一只繡履也被踩落,不知去了何處。 甜釀喊了聲“大哥哥”,旋即不見施少連的身影,她被人潮沖撞著,不得不往道旁避了避,扶著一株李樹,踮腳四下張望。 施少連瞬間失了蹤跡。 她站著等了會,卻總不見他回頭來尋,她身上淋上雨,風又冷,一只腳只穿著白綾襪藏在裙內,走動不得,左等右等不見人,心頭便有些急。 雨陣越落越大,噼啪打著枝頭,把樹杪間的羊角燈打得搖搖晃晃,燈光忽明忽暗,甜釀扶著樹干想走,又不辨方向,也不知往何處去。 她覺得自己已經等得夠久了。 施少連目光沉靜,抱手站在暗處,一動不動盯著她神色看。 甜釀神情有些焦躁,又有些無助,換了只手扶著,踮起腳尖看著遠處的燈火,目光茫然又縹緲。 這一波人潮漸漸散去,甜釀才見施少連濕了半邊身子,逆著人流來尋她,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分明是松了一口氣。 她兩眼迷蒙,神色泫然欲泣,見他來,禁不住眼眶一熱,又有些埋怨的意味,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看著她,嗓音倒算平靜,眼神卻深不可測:“差點把meimei丟了,尋了半日,我的魂也快丟了?!?/br> 甜釀抹去面上冷雨,輕輕嗯了聲,委屈巴巴,酸澀不止:“我的鞋被人踩掉了一只,都快站不住了?!?/br> 她把裙提起,單腳站著,一只玉足裹著雪白的襪,曲在裙內。 “上來吧,我背你?!笔┥龠B在她身前蹲下。 小雨還在細細地下,甜釀俯在他肩頭,柔柔喊了聲:“少連哥哥……大哥哥?!?/br> “嗯?!?/br> 她將臉頰貼在他背上,閉上眼:“祖母走了,我只剩哥哥了?!?/br> “我有時候也會害怕?!彼p聲道,“以前說謊的時候,我也會害怕,害怕被人戳破,但是有個人,一直沒有戳破我?!?/br> “我永遠都感激他,謝謝他,對我那樣好?!彼?,“沒有人,對我那樣好過?!?/br> 兩人找了間客棧,要了間上房,施少連要了熱水沐浴。 兩人的衣裳都濕了,半剝半脫在浴房里。 “想嗎?”他盯著她問。 他脫了外裳,只披著件半干的里衣站在她面前,衣擺都沾了水,內里男人挺拔又清瘦的身體一覽無余。 甜釀咬著唇不說話,只在發抖。 他使出力氣誘惑她。 第73章 上好客房,陳設難免華麗俗艷,燭火用薄透的紅綃紗罩著,清理屋子的人不仔細,燈罩上都落著灰,燭光朦朧昏暗,焰火不透凈。 年輕男子的相貌自然極好,頜線柔和,眉目生動,看人的時候面龐柔情似水,瞳孔簇擁著小小一團焰火,這樣的面孔叫人心跳急促,好感倍生。 偏又有些散漫,肆無忌憚的,他就在她身前坦然站著,沒有半分不好意思。 白綾襪被水浸透,冰涼涼緊貼肌膚,包裹著纖細腳踝,小巧貝趾,玲瓏足背,將濕透的綾襪一點點下卷,最后掛在足尖,又濕噠噠墜在地上。 施少連目不轉睛盯著甜釀,看她兩靨生霞,眸光含情,像浮在水面的綠葉。 他眼尾也染著一抹紅,半闔著眼,眼神卻分外專注在她身上,撫著她漆黑的發,柔聲指點她。 “小酒長大了,不是女孩兒了?!?nbsp;他見她一張嬌靨沾滿粉緋紅暈,鬢角還掛著晶瑩汗水,一雙眼像春天的湖水,細雨迷蒙,不知沉溺了多少春花秋月。 心意相通,耳鬢廝磨,這是最親密的人才能做的事情,如今他們竟也這樣了。 夜深沉,甜釀睜開了眼,凝神細看她身邊的年輕男子。 兩人日夜相守,夜里她起身喝水,或是輾轉翻身,他都能察覺,對她的習慣和偏愛了如指掌。 在他眼下,她是無所遁形的。 她的喜怒哀樂,她的小心思都在他的掌控中。 永遠逃不出他的翻云覆雨手。 她知道自己就像一株被移植的藤蔓,援樹而生,離樹則死,依附則活,也像舒適籠子里的一只鳥,像養在內室的一株花。 她原本的心意、除他以外的情感都無關緊要,都可以被修剪和利用。 所有的一切,都要緣于他。 以他為天地。 唯他獨一無二。 她不是她,是他的所有物,所有的養分都在他身上攫取,連她的生活,都要在他手里構建。 這不是寵愛,這是馴服,要她溫順、要她依附、要她屈從。 女子體弱,身無所長,本該如此,養在深宅內院,依附父兄丈夫生活,平平淡淡,一生安順。 她也無法恨他。 不能恨他剝奪自己的姻緣和清白,不能恨他罔顧自己的意愿,不能恨他的強迫和手段。 他對很多人都很壞,但唯獨對她是好的。 甜釀閉上眼,將臉頰蹭在他肩頭,他在睡夢中輕輕斂眉,將她攬得更緊些。 客棧臨街,晨起就有小販沿街叫賣,甜釀醒來,時辰已是不早,施少連見她半瞇眼,目光慵懶盯著窗槅,略微嘟著紅唇,身上也是骨酥rou軟,馨香怡人。 兩人在床間纏綿半日,收拾起身,梳洗過后,攜手下樓,回了小舟,同家仆會合,一行人沿著水路回了江都。 出門十余日回來,喜哥兒委屈巴巴,氣哥哥jiejie把自己拋下,甜釀和施少連一道哄了好幾日,寸步不離帶著他,喜哥兒心情才有轉圜。 施老夫人一去,家中真的徹底清凈下來,桂姨娘如今只一心伴著云綺過活,在施家悄無聲息,藍可俊一死,田氏仿佛老了數十歲,再翻不起什么風浪,施少連打發了些銀子,第二日田氏就帶著兒女搬了出去,也未回瓜洲,在外頭租了間小宅過活。 因著施老夫人喪期,兄妹兩人都還在孝中,去金陵的事便稍緩了下來,等入夏了再做打算,但鄉下兩個莊子都在牙行售賣,仆人也是慢慢遣散,家里再無外人,兄妹兩人更是情濃意洽,白日閑散度日,晚間枕上恩愛,外加一個喜哥兒,日子算是過得悠然愜意。 苗兒早已出了月子,兄妹三人都往況家去看了寧馨兒,苗兒生了個可愛的小女兒,生得像況學,很是可愛,長得rou嘟嘟圓鼓鼓,裹在襁褓里,戴著絨線虎頭帽,一雙圓溜溜的眼好奇打量眾人,這是況家第一個孫輩,全家都很看中,特意去廟里求名,卜了個寧字,小名就叫寧寧,況夫人親自照看小孫女,臉上笑意都多添了幾分。 施少連看了眼孩子,臉上也是笑意溫柔,極闊氣地送了不少金銀吉慶之物給寧寧,出去和況苑兩兄弟喝茶,甜釀和苗兒抱著孩子在內室坐,見苗兒氣色甚好,臉頰的rou倒還豐盈了些,抱著剛睡醒的寧寧小聲輕哄,滿臉俱是慈母光芒,又將孩子托到甜釀手里:“meimei抱抱吧?!?/br> 喜哥兒在一旁輕戳寧寧的臉蛋,小聲道:“小侄女好乖的?!碧疳勔郧耙彩窃谕趺钅锷磉叡н^喜哥兒,相隔數年再抱著寧寧在臂彎里,見小小嬰孩,紅潤潤的肌膚,吐著舌頭望著她,小心翼翼,一動不動,笑道:“我抱著她,好像比千金還重些,連手也僵住了?!?/br> 她渾身僵硬,是真的不會抱孩子。 苗兒將寧寧接到懷里,滿面笑容:“等meimei以后做母親,這些都會了?!?/br> 甜釀微微一笑,將自己準備的長命鎖塞到襁褓里:“這我可不敢想?!?/br> 施少連還用著藥,他對孩子似乎可有可無,甜釀也不想生出一個像他、或是像自己的孩子來。 屋外婢女們送來養身的湯藥,香甜甜一碗,上頭浮著紅棗桂圓,為女子養身用,苗兒將孩子給養娘抱著,皺著眉將湯藥小口飲盡,見甜釀笑盈盈望著,有些不好意思:“婆母督促,每日都要喝一大碗,我和大嫂都吃膩煩了?!?/br> 這湯藥有兩碗,一碗送到苗兒屋里來,還有一碗,是送去給另一側廂房里的薛雪珠。 甜釀進門時和況苑打過照面,卻不見薛家嫂子的身影,問苗兒:“好似不見薛嫂子?” “寧寧出生,大嫂心中應許是難受,也不常往這兒來,也不太見客?!泵鐑河行╈[和為難,“婆母心里也著急呢,請了不少大夫來給大嫂診脈?!?/br> 薛雪珠嫁給況苑數年,一直無所出,這邊連寧寧都出生了,薛雪珠肚子還不見動靜,況夫人是真的心急。 甜釀想的卻是況苑和杜若的私情,若是被薛雪珠知道,還不知是怎樣的雪上加霜。 苗兒見甜釀專注聽著,語氣也有些喟嘆,多說了一句:“急的只是我們做女子的,男人們都不當回事?!?/br> 況苑送施家三兄妹出門,見著甜釀,正正經經做了個揖。 他相貌普通,笑容倒很有成年男子的成熟韻味。 自打上次他在施家外攔甜釀,甜釀點破他和杜若的事情,這是兩人第一次正兒八經再見面。 馬車上甜釀問施少連:“杜若和況苑兩人……還好么?” 施少連和況苑時有來往,坦然道:“還有些往來?!?/br> 藍可俊的事情,就多虧杜若在其間斡旋。 施少連頓了頓,看著甜釀:“張優前陣子鬧得家宅不寧,夫婦已然離心,杜若和張家全家都鬧僵,她有和離的心思?!?/br> 那雪姐兒生下的孩子,起先張夫人的心思,是想抱給杜若養著,杜若和張優分居許久,肚子一直也沒有消息,張夫人心中著急,如今好歹有個孩子,自然認下,只是杜若誓死不肯,著實把張家攪得天翻地覆。 后來才鬧出藍可俊那些事來。 她孤零零一個女子,又不被娘家所容,要和離,怕也是不易。 甜釀待要說些什么,聽見施少連淡聲說了一句:“這張家內里烏煙瘴氣,也不是干凈人家,出來也好?!?/br> 他意有所指。 但甜釀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張圓、甚至張家,連杜若都很久沒見面了。 那段未能成就的姻緣就如一個遙遠的夢,張圓于她,是她自己選擇的一種圓滿人生。 但走到現在,甜釀發覺,這人生也是易碎的、縹緲的,空中樓閣,繡花枕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