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57節
他好似輕描淡寫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等住進去,擇個吉日,小酒嫁給我吧?!?/br> “那這家里呢?”甜釀問他,“這家里人怎么辦?” “祖母若想走,便跟我們一道走,若不愿,就讓她在江都頤養天年。喜哥兒也一樣,你若想帶著,就把他帶走,若是有別的思量,就把王妙娘找回來?!?/br> “王妙娘跑了那么久,身上的銀子花光,早晚也該回來了?!?/br> 甜釀怔怔地不說話。 施少連抬眼看她:“遷居的事情我來辦,這家里家外、田莊地頭的事項,要賣要如何處置,都隨你的意思?!?/br> 第69章 喜哥兒沒有西席先生,施少連閑來無事,每日花一兩個時辰教喜哥兒念書。 三字經和千字文那些開蒙書籍喜哥兒都通誦過,現在開始學的是四書五經,施少連先讓他熟誦抄寫,喜哥兒每日被大哥哥逼著抄書,小手都累到發酸。 甜釀有時也去送些糕點果子,看喜哥兒搖頭晃腦背書,施少連不喜這個老夫子做派,在喜哥兒頭頂上倒扣個茶盅,讓他挺胸端坐:“你若把茶碗摔下來,今日再多抄幾篇文?!?/br> 喜哥兒淚兮兮地瞟著甜釀,但凡他心頭對大哥哥有丁點想法,第一個要找的人便是二jiejie。 甜釀看見喜哥兒軟趴趴的目光,也只能含笑眨眨眼,施少連看她空閑:“去把那本說文解字找出來,我教喜哥兒,你也一道聽聽?!?/br> 說到那本《說文解字》,喜哥兒心里還是有些犯憷。 書是簡本,并不厚,紙頁軟黃,后來被喜哥兒撕過,被甜釀仔細縫補過,就有一股子孤本的意思。說文解字講的是字形字意,并不算是正兒八經的書,但識字比念書要快樂得多,畢竟只教認知,不講道理。 一大一小兩個學生圍在他身側,捧腮聽他念字解義,他的聲音其實也溫潤,像清泉石上流,在暖熏熏的日光下,透澈如水晶,在屋里蕩漾出一圈圈的光暈。 施少連見他兩人聽得如癡如醉,微紅臉頰上浮著層細絨絨的光,眼都半餳著,忽閃忽閃的密睫,其實也是被外頭的日頭曬得魂思飄蕩,將書闔上,把喜哥兒打發去外頭玩。 這時節正是吃新橙的時候,黃澄澄油亮亮的,比小燈籠還耀眼些,施少連凈手挽袖,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剝橙子。 甜釀夜里睡得少,午后日后一曬,懶洋洋像顆甜膩黏牙的糖癱在椅上,聞見橙子的清甜香氣,略起了精神,從椅上拱起來。 香橙要配清茶,甜釀撈著袖子去茶爐上斟茶,篩過兩回滾水,斟了兩杯淡茶回來。 兩人閑話家常,甜釀說過冬要做的厚衣裳,還有施老夫人的病情,施少連說鋪子里的銀兩買賣,鄉下田莊年底交的租子。 兩人分食一個橙子,他吃多幾瓣,她的份就少了,甜釀還嫌不夠,自己伸手去取,他不肯:“淺嘗輒止,過猶不及?!?/br> “我只吃了一小半?!碧疳動犎?,“都被你搶去了?!?/br> 施少連笑意清淺:“你再搶回來就是?!?/br> 她掀開眼皮脧他,笑話:”吃都吃了,怎么搶?” 施少連也懶洋洋倚靠在椅上,將頭仰在圈靠上,露出衣內一截男人清瘦的頸,正有一點入窗的暖陽灑在椅背,這時也落在他鬢發額面上,光亮逼得他輕輕瞇眼。 甜釀見他面容一半浸著光,一半藏著影。耀目的那部分,是烏黑的發,利落的鬢角,一雙挺拔的劍眉和細長的眼,眉心浮起一點愁緒,不,那未必是愁緒,是處在亮光中的不適。 暗光中的那部分,是挺拔的鼻梁,細薄的唇和唇珠,刀刻般的頜線和下頦,還有皮rou下浮動的喉結。 施少連在椅上伸了個懶腰,似笑非笑覷著她,咂了咂唇,朝甜釀勾了勾手。 兩人都不是情場懵懂,一個眼神已是心知肚明。 她俯過去,仔細端詳他的面容,他生得像吳大娘子,特別是眼睛和嘴唇,吳大娘子病中容貌其實略顯得冷清單薄,但也依稀窺出年輕時的鮮妍婀娜,施少連也是好皮囊,氣質溫潤,讓人心生親近。 甜釀將芳唇輕輕印在他唇上。 他全然不動,只任她動作,在柔軟的唇上輾轉夠了,再小心翼翼伸出舌尖,一點點描摹唇形和肌理,他半瞇著眼,微微張唇,她便從善如流滑進去,慢慢攫取其內的滋味。 大概像只偷食的鳥。 床笫之歡和親吻嬉戲,很難說哪個更酣暢爽快些,兩者他都喜歡,但也有不同,一個是欲,一個是戀。 施少連將手搭在她頸上,指尖摩挲著她后頸的一小塊肌膚,也慢慢回應她的動作,吮吸,追逐,糾纏。 甜釀并不生澀。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當時偷窺的那一幕,暖春的一座寺廟,她和張圓藏在樹下擁吻,她的手搭在張圓身上,小鳥依人的模樣。 打破滿室旖旎的是喜哥兒,興沖沖抱著一枝晚桂回來,見二jiejie半倚半靠在大哥哥身上,兩人交頸廝磨,唇和唇貼在一起,親昵的很。 喜哥兒那聲“呃”堵在喉嚨里,小臉呆滯如雞,小步子半邁半跑,也一并僵住。 甜釀察覺施少連動作有異,猛然頓住,回身一見喜哥兒,也是愣了。 只有施少連不慌不忙,安坐在椅上問喜哥兒,略皺起眉頭:“怎么就回來了?不敲門就沖進來?” “我……”喜哥兒呆住,看著二jiejie半偏著臉,面上緋紅如霞,腦瓜子沖出一句話:“只有新娘子和新郎官才能親嘴?!?/br> 這是前陣子云綺出嫁,家里請來鬧氣氛的伴婆,坐在一群婦人堆里說了幾句葷話,不留神被喜哥兒聽了去。 施少連手握拳咳了聲,挑眉回他:“我知道?!?/br> 喜哥兒汗津津的手在袍子上蹭了蹭:“哥哥和jiejie……” “也可以成親當新郎官和新娘子?!?/br> 喜哥兒皺皺眉,轉向甜釀。 甜釀起身,看了施少連一眼,又看了喜哥兒一眼,微微嘆了口氣:“jiejie跟你解釋……” 三人一道出了書房,回了主屋,甜釀攜手帶著喜哥兒去屋內說話,施少連去看施老夫人。 “今天的事情,是哥哥和jiejie做的不對?!碧疳労拖哺鐑赫f悄悄話,“喜哥兒幫jiejie保守這個秘密好么?” 喜哥兒瞅她:“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嗎?” “也許還有其他人知道?!彼罩哺鐑旱氖?,“但這總不是好事,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br> “那jiejie和大哥哥要成親嗎?” 她微微一笑。 如今施少連日子清閑,每日都去施老夫人屋里伺奉湯藥,家中就剩這么幾人,桂姨娘心中有怨氣,伺候老夫人也不如往昔用心,藍家被拘著,也少往這邊來,施老夫人心中又不太愿見甜釀,每日能陪著施老夫人多坐一會的,也只有施少連。 往昔施少連其實不太在主屋常呆,不過晨昏定省,忙時也只打發紫蘇過來請安,倒是近幾個月來,陪著施老夫人的時候多了些。 施老夫人聽他說起要去金陵,也是怔忡了好半晌,施家的新園子修繕不過才半載,這半載發生的事只手數不過來,恍然有經年之感。 安土重遷,她在江都生活了一輩子,還要往哪兒去。 “云綺也嫁了,二meimei一直待字閨中,也說不過去?!笔┥龠B道,“孫兒如今也想通了,江都這些人事,不必大費周章去斡旋,金陵是陪都,人物富饒甚于江都,換個新地方,對我和二meimei都好?!?/br> “孫兒和二meimei的婚事,也早些辦了好,也希望祖母,能當場喝一盞孝敬茶?!?/br> “那這家里要如何料理?”施老夫人問。 “桂姨娘若想留下,就留她在家中養老,照料房舍,鋪子雇人打理,當祖業養著?!?/br> 施老夫人想了又想,咳了一回,喝了一碗藥,失望道:“這可是家中幾代人才養出來的家業,你不過是為了甜姐兒,這些說扔就扔,你可對得起你九泉下的父親和祖父?!?/br> “大哥兒,大哥兒?!笔├戏蛉舜肥謸u頭,實在難解,“你以前不是這個性子,小時候你知書達理,恭謹孝順,如何爹娘撒手去后,你書也不念了,親事也退了,又跟你二meimei攪渾在一起,如今這家里七散八落的,你還執意要遷去金陵,你自己想想……你去金陵又能如何,你現在這副模樣,對得起你爹娘的重望么?莫說你死去的爹娘,老婆子我,也對你太失望?!?/br> 施少連捏住眉心,倒在椅上,只覺和祖母說不通:“如果祖母不愿意,便留在家中頤養天年,逢年過節,孫兒回來看看您?!?/br> 施老夫人心中一涼,顫了顫:“你啊,你啊……男兒在世,不過奉事父母,傳宗接代,文章舉業,我老了,再苦口婆心也勸不動你,你大了,自有主意未必能聽我勸,我只求百年之后,下去見到你爹娘,你娘若問起你,只求她不要怪我,當年她常在我面前說,盼你能飛黃騰達,給施家光耀門楣,何曾料到是如今這個光景?!?/br> 施少連聽見此話,面色也不由得冷起來,垂眼默然坐了半晌,朝著施老夫人福了福,出了主屋。 自此他不常在主屋久待。 這樣的日子過得飛快,天越來越冷,各屋的炭盆都尋出來,施老夫人更是畏寒,屋內徹夜攏著幾個炭爐,熱得人進去都要脫厚衣裳。 藍家的日子卻不太好過。 田氏脾氣倒是軟了很多,每次過來,說話客氣,也懂眼色,很知分寸,那邊沒有仆人,也沒有炭火,小果兒不愿意待,鉆空就往施老夫人身邊跑,主屋暖和,穿一件薄衣裳還能玩出一身汗來。 施老夫人的病倒一直不見好,每日??人?,夜里喉嚨里轟隆轟隆堵著痰。 田氏貼心,在外頭尋了不少偏方,說能治施老夫人這病,又能給施老夫人說話解悶,施老夫人也愿意多見她,后來田氏也常過來,但說話辦事都很知分寸。 有一日眾人聚在一處,施老夫人見芳兒穿著件半舊不舊的衣裳,在冷天里略有些單薄了,卻襯得她身條纖細,兩頰凍得通紅,更顯楚楚可憐。 施老夫人向甜釀道:“也該給你meimei添幾件厚衣裳,也花不了多少銀子,你既然掌著家,枝枝節節都要照料到?!?/br> 甜釀話慢了半拍,芳兒連忙解釋:“二jiejie送了好幾件冬衣來,只是我想著這里暖和,不耐煩穿那么厚,索性穿著家常的衣裳過來玩,又在湖邊走了一圈,沾了些冷意?!?/br> 她搓搓手,嫣然一笑:“老夫人錯怪二jiejie了?!?/br> “這時候受了風寒可不好,來爐子旁坐罷?!?/br> 這日回去,甜釀又送了些冬衣、炭火往藍家去,施少連見她如此,道:“這就不必了,沒把她們凍死就是大發慈悲了?!?/br> “天這么冷,那邊日子也不好過,萬一惹出病來就不好,等藍表叔回來也不好交代了?!?/br> 藍家收了東西,芳兒還特意來了榴園一趟,又是致歉又是感激,甜釀留她喝茶。 說起來,她們姐妹兩人也生分很久了。 其實芳兒倒是很易相處,性子活潑,進退有度,說話一點就透,后來閑來無事,芳兒也能來榴園少坐一會,留的時間都不長,恰恰好一盞茶。 年節將至,掐著日子,藍可俊也該回來了。 施老夫人的病倒一日重似一日,翟大夫每日都來,湯藥每日也喝,藥里也慢慢吊著人參這樣的補藥,但總不見好轉,不知道捱到來年春暖花開會不會更好些。 年根底下,施老夫人招施少連說話,說的是一樁事。 “你說要往金陵去,老婆子倒覺得大可不必,畢竟施家的根在這兒,祖母替你想個主意,你把當日那周榮找回來,再給甜姐兒找一雙親生父母,安個名字和出身,把她在外頭藏幾年,等這些事兒都淡了再來打算,若要接回來也使得,家里這些仆婢都要換一換,但也少在外拋頭露面,若不接回來,在外設個宅子住也使得?!?/br> 施少連聽罷,許久不語,最后輕輕嘆了一聲:“祖母愿意二meimei做妾,昔日對她的那些疼愛也是假的?!?/br> “其實何必繞這樣大的圈子呢,我有個更簡單的法子?!?/br> 他粲然一笑:“把當年替我接生的那個產婆找回來,給她一筆銀子,讓她說,當年給給哨子橋下的施家接生,其實是個足月的嬰孩,只是母體羸弱,孩子瘦小,抱出來好似不足月一般?!?/br> 施老夫人愣了許久,突然失聲。 “很多事情就能解釋得通,一個美貌孤苦、還帶著一匣子珠寶的女子,遇上了一個小小的販藥客商,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作主張結為夫妻帶回家來,很快新婦肚子就有喜,這婦人也大方,用自己的體己錢給夫家買了鋪面、修了房舍,雇了奴仆,日子過得蒸蒸日上,不僅如此,還賢惠大度,丈夫在外頭尋花問柳也不聞不問,還主動替丈夫納妾,一連娶了兩個如夫人進門?!?/br> “雖然納了妾,這夫妻兩人關系卻一直相敬如賓,從未紅過臉,接生的穩婆,都是這丈夫去遠處尋的,只是父子兩人關系卻一直不算親厚,大家都道是父嚴子孝,其實夫妻兩人和這孩子都心知肚明?!?/br> “一個商賈之家,這正妻娘子不管庶務,一心執著于自己的孩子進學念書,以后科考登仕,最好連中三元,光耀門楣,至于是光耀誰家門楣,這倒不好說?!?/br> “這孩子自小就知道,這家里人除了母親,其他都不是親的,更別提這什么弟弟meimei,都是共住一個屋檐下的外人?!?/br> “祖母覺得這法子如何?”他將茶盅擱下,看著施老夫人,“別提什么倫理綱常,閑人碎語,他壓根沒想過這事?!?/br> 施老夫人抖著唇,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