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47節
甜釀端端正正跪坐在軟墊上,將銅色小茶壺擱在泥爐上,靜等水沸。 施少連目光從茶爐挪著她身上,上下打量一眼,又扭頭去看外頭江景,微微斂眉,支手揉揉額角。 “大哥哥頭疼嗎?” 施少連慢吞吞“嗯”了一聲。 “我幫哥哥揉揉?!?/br> 他說了好。 甜釀趨步過去,跪坐在他身后,伸手,慢慢替他揉著額頭。 她的長袖隨著手姿,蕩垂在他肩頭,施少連聞到她身上那股安定的甜香,這香氣難以描述,是她身邊的花花草草,熏過的衣裳枕褥,身上的胭脂水粉和香膏,入口的茶水和甜食,各種零零碎碎的氣味,一朝一夕糅合出來的一股子甜味。 施少連閉眼問她:“這一個多月,在家做什么?” “針黹、寫字、陪祖母和喜哥兒,和婢子們玩鬧?!?/br> “哥哥呢?” “去瓜州運糧,再往金陵去辦事,做買賣?!?/br> “哥哥在金陵有什么買賣?” “今年兩湖的新糧下來了,行客們把余糧運到南直隸來賣,我來看看行情?!?/br> 甜釀不懂這些,輕輕嗯了一聲,施少連反手去摟甜釀的纖腰:“到我面前來?!?/br> 甜釀被他反手一拖,半歪著身體,從他身側滑到他懷中,枕在他腿上,安安靜靜看著他。 他仍是一手搭在窗沿,一手攬著她的纖腰,兩人凝神互視,都是年輕的、鮮嫩好看的臉龐,彼此的眼里都倒影著對方的面容,都是不動聲色,不起波瀾。 艙室靜謐,身旁茶爐上的茶壺突然沸騰,咕嚕咕嚕作響,水霧彌散,滿室氤氳,又被瞬間闖入的江風吹去。 兩人面上都拂過一點潮熱的水氣。 他突然勾起唇角,目光盯著她的紅唇:“meimei好大的膽子?!?/br> “哥哥教導有方?!?/br> “還是meimei聰穎,一點就透?!蓖T谒g的手慢慢往上爬,捏住她柔軟的手,揉了揉,而后順著手背鉆入衣袖,一路撫摸向上,最后停住,來回撫弄著伶俜鎖骨。 衣袖往上卷蹭,露出纖細晧腕雪臂,被風一吹,冰冰涼涼。衣裳內有什么東西在游走,擒住一只酣睡的白鳥,揉捏摩挲,語氣輕飄:“meimei的心在哪?似乎不太好尋?” 她抿唇,輕輕瞟了眼他:“哥哥的心在什么位置,我的心就在什么位置?!?/br> “找到了,原來在這?!?/br> 茶壺蓋“咯”的一聲,重重被水汽頂跳起來,尖銳的聲響劃破靜室,他猛然手上施力一揉,手下嬌軀哆嗦,甜釀輕喘聲從喉間溢出,身體不防一滑,從他腿上往下摔,又被施少連拉著胳膊攥起來。 甜釀扶著榻沿站穩,閉著眼緩了緩,睜眼見施少連目不轉睛看著她,將他的手揮開,往后退幾步。 “水開了?!笔┥龠B收回手,昂起下巴示意,“meimei泡茶?!?/br> 甜釀收斂心神,面上沾了些輕緋,又被江風刮出幾分涼意,扭身去拎茶壺,泡了一盞釅茶,遞給施少連:“喝茶?!?/br> 施少連垂眼,接過茶杯:“謝謝meimei?!?/br> 他低頭喝茶,她便退下,施少連見她離去身影,伸手那只逞壞的手,在鼻端下輕輕一嗅,指間還縈繞著甜甜的香氣。 施家眾人見到去金陵的馬車又原模原樣回來,一旁還跟著施少連時,都是目瞪口呆,措手不及,施老夫人捂著胸口,幾要心梗。 施少連朝祖母行禮:“祖母?!?/br> “你……”施老夫人拄著拐,指著他,又顫顫指指孫翁老,“這……” “藍表叔獨自北上濟寧運糧,我臨時起意南下金陵辦事,未告知家中?!笔┥龠B見施老夫人臉上皺紋蹙成一朵菊花,冷聲道,“恰好在金陵城外遇見孫先生一行人?!?/br> 施少連掀起眼皮:“也恰好知道二meimei要去金陵嫁人?!彼呐氖?,讓人把捆在車內的田氏等人扔到地上,“是誰的主意?哪家哪戶?什么身世底細,短短時日就能定下一門親事,連男方是圓是扁都不知就送二meimei去金陵?” 施老夫人聽得施少連冷聲發問,心頭突突的跳,桂姨娘和云綺、芳兒幾人,無不臉色煞白,眾人又見地上捆得嚴嚴實實,堵著嘴,被折騰得萎靡潦倒的幾人,連田氏也在其中,一時俱不知如何作答。 施少連往日在家,都算是溫和端方的性子,對田氏也算客氣有禮,一月前才和藍表叔交好一道出門,怎么就將田氏折騰成了這副模樣,這……這…… 施少連先吩咐人 :“二小姐一路舟車勞頓,心力憔悴,先把二小姐送回榴園安頓?!庇峙ゎ^向施老夫人:“祖母,我們去堂上說話?” 甜釀從馬車上下來,低頭向施老夫人福了福,和寶月、清露明霜往榴園去,家中人等人目送她身影離去,芳兒哭哭啼啼撲到田氏身邊,向施少連求饒:“大哥哥,不知道母親做錯了什么,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誤會……” “誤會不誤會另說?!笔┥龠B冷聲道,“芳兒meimei若不想見嬸娘這樣受辱,不若也拿繩子縛了,一道和嬸娘跪著,這樣方顯母女情深,同心同德?!?/br> 芳兒聞言,不敢置信瞪眼看他,見施少連寒意十足,眼風都未掃在她身上,不敢辯解,又不忍心見田氏蓬頭垢面的模樣,只嗚嗚蹲在田氏身邊大哭。 “之問,你到底在做什么?!笔├戏蛉税櫭嫉秃?,“這是你嬸娘和表meimei,一家子鬧成這樣,成何體統?!?/br> 施老夫人這語氣就有些重了,連施少連的名都喊了出來,施少連撣袍子上的灰,神色淡然:“做什么?當然把家里那些灰塵蠹蟲清理清理,免得蛀了我的屋子?!?/br> 他是施家家主,府內也沒個人能攔他,這會連施老夫人發話都不好用。 “祖母,請——”他見紫蘇在圓荷身后一閃,垂眼喚道:“紫蘇,圓荷,還不攙著老夫人進屋?!?/br> 主屋庭內上了茶,施老夫人手握鼻煙壺,青著臉端坐上首,桂姨娘和云綺都各坐了位子,田氏關在船艙餓了好幾日,早已是眼冒金星,連句話都說不出來,施少連又不許下人對她寬待,故而那府丁都是粗手粗腳,把她從車上摔來摔去,下馬車時腦袋磕在地上,昏痛得好半日還未緩過來,當然也顧不上向施老夫人求情,這會兒芳兒哭哭啼啼扶著田氏坐在凳上。 那冰人和男方家四個嬤嬤都直直扔在地上:“水……水……” 施少連坐在施老夫人身側,環視堂中各人臉色,悠然吩咐人:“打桶水來,替她們洗把臉,清醒清醒?!?/br> 那一盆涼水澆在幾人面上,涼透心肺,施少連發問:“來,一個個說,這婚事究竟怎么回事?” 冰人的話,無非是因緣巧合之下,識得一家舊籍江都的官宦人家,男方是新任的翰林院侍詔,心急求娶正妻,這侍詔郎無父無母,家中只有個祖母管家,又有錢又貌,一座好大的宅子,冰人和田氏有幾番交情,知道施家有待嫁之女,于是牽線搭橋。 男方家幾個嬤嬤也道,家里有大宅子,東家富貴,因是江都人,故而想娶個江都女子,得了主家的命令,跟來江都見親,連那宅子幾進幾門,位于何處都說的清清楚楚。 田氏更是冤枉,是見施老夫人煩惱親事,故而牽線搭橋,把冰人請入家來與老夫人說話,那男方家的底細,樣樣府里都找人查過,無一不符,家里幾番商量才定下此事,因桂姨娘也要為云綺婚事打點,家中無人,故而受老夫人之托送甜釀外嫁。 施老夫人冷聲向施少連:“這婚事,甜姐兒也是求著要的,大哥兒到底是有什么不滿之處?” “祖母就沒有想過,這種為二meimei量身定設的親事,一點蹊蹺也沒有?”施少連道,“祖母心頭也壓著些疑慮吧?” 他不耐煩和滿座老少婦孺多言,吩咐人將那冰人和幾個婆子的嘴重新堵上:“既然餓了這么多日還不肯招認,那就拖出去抽鞭子,直到有人招認為止?!?/br> “大哥兒,夠了?!笔├戏蛉伺瓪怛v騰從椅上站起來,起身往外走,“她們都是外頭的無辜人,你將人強搶入府,又動用私刑,這若是告起官來,家里可吃不了兜著走,你自己心中有怨氣,何必把這氣撒在旁人身上?!?/br> 田氏也在一旁不斷跪地求饒,眼淚鼻涕,形貌狼狽大呼冤枉,那冰人和幾個嬤嬤都呼天搶地,直呼施家跋扈,擄人用刑,要去官府告狀。 “你們若不說實情,我就把你們打死在此處,要告官,也看你們有沒有命活著出去?!笔┥龠B冷眼,昂起下巴:“祖母若是還念著一點祖孫情分,不若請把這戲看下去?!?/br> 堂下響起沉悶的鞭子聲,屋中諸人臉色都不甚好,其中一個嬤嬤受不住,挨了幾鞭子便求饒:“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都是新買入府的仆人,在府里住了一個月,連主子的面都未曾見過一眼,跟著管家來來江都接人……老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管家只吩咐我等,不要隨意說話……” 那冰人挨了數板子,也忍不?。骸澳悄蟹降漠嬒?、冊子等物,都是那管家給我的,話也是他家教我說的,給了我八百兩的銀子,說是那翰林侍詔病重,要娶一房新婦沖喜,還指明要江都女子,越快越好,我給了田娘子三百兩銀票,和她合謀此事,將府上二小姐外嫁出去?!?/br> 田氏臉色發白,哆哆嗦嗦:“老夫人……大哥兒……此事我不知情,也沒見過那三百兩銀票,天打雷劈,我真的不知道……” “嬸娘真沒看過這銀票?”施少連從懷中抖出張桑皮紙,“那為何能在藍家宅子里找出幾張官票來?是這樣的么?” 田氏見他手上捻的那紙,打了個哆嗦:“不……不是……” “嬸娘向來心善,沒想都是假的?!笔┥龠B低嘆,吩咐下人,“把嬸娘拉出去,抽上二十鞭,再看看嬸娘還有何話可說?!?/br> 田氏嗚咽兩聲,哆哆嗦嗦抬手,指向臉色陰沉的桂姨娘:“也不是我……是桂姨娘的主意,她氣不過甜姐兒害云綺,狠心要落甜姐兒不好,冰人找到我說事,我又說給桂姨娘聽,她慫恿我去老夫人面前一道說,哪想老夫人竟答應了……” “你胡說什么?!惫鹨棠矧v從椅上起來,厲聲道,“你自己把冰人引進門的,這跟我有何干系?!?/br> “芳兒可以作證?!狈純悍鲎√锸?,臉色煞白站起來,“母親膽子小,不會隨意攬事,我在水榭外偷偷聽見姨娘和母親說話,姨娘信誓旦旦,說她幫著說合,日后大哥哥回來也有話解釋,讓母親放心?!?/br> “你胡說?!痹凭_也急忙跳出來,“你們誣陷姨娘,我姨娘怎么會做這種事,這對我姨娘有什么好處?!?/br> “夠了,夠了?!笔├戏蛉髓F青著臉,捂著胸口一陣急喘,顫顫伸手要說話,不想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牙關緊咬,雙目緊閉,直直往后昏了過去。 圓荷將施老夫人扶到榻上,灌了一碗參湯下去,施老夫人才幽幽轉醒,見施少連守在榻前,長長嘆了一口氣。 施少連見祖母轉醒,溫聲喊:“祖母?!?/br> “您老人家身體不好,受不得刺激,就好好歇著吧,家里的事都交給我打理?!?/br> 施老夫人握住他的手:“大哥兒……你……” 施少連神色清淡:“祖母明知道孫兒的心意,還這樣做,真傷了孫兒的心?!?/br> 第59章 施老夫人落下兩滴熱淚:“大哥兒,你糊涂……那是你自小一起長大的meimei……” “表兄妹可通婚,何況我和二meimei毫無血親?!笔┥龠B道,“祖母說于禮不合,怕外人恥笑,祖母心底知道,這些都有辦法解決,但還是不愿意……祖母是覺得甜meimei和我不相配,還是不愿費神打點日后那些零零碎碎麻煩,所以索性把甜meimei嫁出去,一勞永逸?!?/br> “那孫兒的心愿祖母又擱在何地?自小到大我中規中矩,未讓人費過半點心,父親亡后我接掌家里營生,施家上上下下這么多人,包括藍家,都是我一人養活,我第一次向祖母求一件事,祖母不心疼我,反倒趁我離家之際,全家聯手,將我心儀之人外嫁,嫁得好便罷,可那是什么人家,為了幾百兩銀子,就把二meimei的一生葬送,難道我這些年給施家帶來的,連幾百兩銀子都抵不上么。祖母,您竟這樣狠心!” “大哥兒……大哥兒……”施老夫人也哭,“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倔呢……你如何不能體諒祖母的苦心,我也真心念著你和甜姐兒都能好,甜姐兒嫁個好夫婿,你娶門好親,領著施家往高處走,所有人日子熱熱鬧鬧的過下去,何必搞得家里家外雞飛狗跳,外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每個人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不落他人一點口舌,這又有什么錯,那金陵親事,祖母件件樣樣都仔細盤問過,哪想是這樣的隱情……” 祖孫兩人相對,施少連看著施老夫人一臉衰容,沉靜開口:“祖母自然沒有錯,孫兒也沒有錯,祖母不愿成全,孫兒也不強求,過幾日我就帶著二meimei遠走他鄉,隱姓埋名,自此不再回來,這樣人人都滿意,施家清清白白,誰也說不得半個字?!?/br> 施老夫人險些要暈厥過去,連連捶它,哀聲道:“你走了……這家里盡是孤兒寡母,你讓祖母怎么活……你小弟弟才七歲,他怎么辦……這家業怎么辦……” “家業孫兒不要不管,有藍家的幫襯,想必施家以后日子也不會太差?!笔┥龠B冷笑,起身要走,“孫兒不孝,祖母就當沒孫兒這個人吧?!?/br> “大哥兒……大哥兒……你回來……你回來?!笔├戏蛉诵娜绲督g,倚在榻上抹淚,“你這個孩子……你要祖母拿你們怎么辦……” 施老夫人思前想后,咬牙點頭:“這家……就隨你去鬧,祖母日后一心吃齋念佛,再也不管了?!?/br> 施少連頓住腳步,站了半晌,這才回身朝施老夫人躬身一拜:“謝祖母體恤孫兒?!?/br> “請祖母在家靜養,一切交給孫兒做主吧?!?/br> 施老夫人這一陣兒,著實被滿家老小折騰得心力交瘁,看著施少連翩然出門,軟綿綿無力臥回榻間。 主屋眾人被仆丁攔著不放,見施少連從后頭出來,心頭都七上八下,甜釀聽聞施老夫人昏厥,也來主屋探望,一進門見冰人和幾個嬤嬤仆在地上哀嚎,后背鞭痕累累,田氏見她來,滿眼慌張,桂姨娘目光閃爍,一言不發。 施少連只對甜釀說話:“祖母已醒,沒什么大礙?!?/br> 甜釀松了口氣,點了點頭,扭身要走,又被施少連喚?。骸岸eimei別走,在這坐一會兒?!?/br> 他睥睨滿屋婦孺,吩咐孫翁老和下仆:“煩請孫先生將冰人和幾個嬤嬤的口供抄下來,她們簽字畫押之后,把這幾個嬤嬤趕回金陵,至于……” 轉向那冰人:“男方給你八百兩銀票,你把這八百兩吐出來……給我家賠罪?!?/br> 冰人被鞭抽得死去活來,先一愣,待要辯解,而后忙不迭磕頭:“這是自然……自然……只求小官人放過老身,老身的銀子銀票都放在金陵,這就回去籌銀子?!?/br> “銀子到手,自然放過?!笔┥龠B陰冷一笑,“金陵太遠,冰人還是在江都想想法子,不然押到官府去……怕要花費更多?!?/br> “有法子……有法子……”冰人瑟瑟發抖,“老身馬上去籌?!?/br> 打發了外人,該輪到田氏,施少連淡然道:“幾年前嬸娘一家自瓜洲投奔我家,住了也有些年頭,這幾年里吃住多半出自施家,如今出了這事,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嬸娘回去收拾行囊,帶著孩子回瓜洲去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