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11節
她好像聽見一聲輕笑,那笑聲似乎如云煙縹緲,大哥兒的笑容似乎溫和,卻又有些冷,寶月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只覺有些不一般,而后聽見他極溫和平淡的說了一聲:“出去吧?!?/br> 寶月悄悄的溜了下樓,在樓下守了會,見夜已過半,自己困倦,但小姐生病,樓上大哥兒又在,也不敢歇息,只在下頭待著,搬著凳兒靠著打盹。 甜釀從睡夢里直直的坐了起來,見拳下攥的是綿軟的被褥,眼前是昏暗的羅帳,呆愣許久才回過神來,動動眼珠,才發覺自己額頭出了點點冷汗,心跳如擂。 她深深的喘了口氣,又倒回了枕間,手掌按住自己胸膛,只覺心脈搏動,忐忑難當,自言自語,探身去床頭取水喝,茶盞卻空,見外間有燭火,只當是寶月守著,喚她:“寶月,我要喝水?!?/br> 寶月不見,倒是見施少連翩然進來,臉上還沾著一點笑意:“渴了?” “大哥哥?!彼娝凵褚豢s,退入床帷內,將羅帳掩嚴,“哥哥怎么在?!?/br> “你不肯去我那,你這人又少?!彼┥砣ツ盟牟璞K,低頭給她倒水,“怕寶月照顧不好你,過來再看看?!?/br> “我沒什么事?!碧疳剠葏鹊?,“大哥哥不該守著我的?!?/br> 羅帳上映出她披衣束發的身影,隱隱綽約,而后是素手撩簾,她踏著緞鞋下床來。 “我在這,總安心些?!彼麑⒍罐⑺f給她,溫聲道,“嗓子都啞了,喝口水?!?/br> 她捧著茶盞喝水,在桌旁坐下,微微有些局促:“大哥哥也累了一日,早該回去歇歇?!?/br> 他看著她:“看你無事,我就走?!?/br> 微涼的手在她額面一觸,觸道額頭點點濕意,倒是一點也不熱,還有些生涼,施少連將搭在椅上的一件月白小襖取過來,披在在她身上:“倒是不熱了,倒是要當心著涼?!?/br> 他去給她盛粥,粥燉的綿爛,她卻看著粥碗:“我不餓?!?/br> “中午就吃了一頓素齋,如何能不餓?” “下午跟著祖母,在屋里吃了一大把干果?!彼吐暤?,“我吃不下?!?/br> 他卻不肯,將碗端著她面前,盯著她進食,甜釀食之無味,舉著小勺在碗里囫圇攪動,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瓷勺一下下磕在碗沿,發出又沉又脆的聲響,他默默的看著她喝粥,甜釀偶爾抬眼,看看他,又將眼神收斂起來,低下頭去。 她的眼神又綿又軟,像柳絮沾在睫上,顫巍巍的惹的生癢,又不舍得一口吹去,只怕吹的遠遠地,失了蹤影。 他垂下眼,往她碗里又舀了點粥,輕聲道:“不過是個老婆子,有什么好怕的。她未必與你相關,即便相關,那么多年過去了,她未必認得出你,即便記起來了,也未必敢篤定,退一萬步說,就算認出來了,也無妨?!?/br> 甜釀握著瓷勺,久久埋頭在粥碗里,半晌微聲道:“少連哥哥?!?/br> “別怕,總歸有施家在?!彼暮诎l,貼近她安慰,“還有我呢?!?/br> 她抬起頭來,眼里盈滿淚珠,黑睫輕輕一眨,沿著面靨滾滾而下,冰清玉潔,我見猶憐,施少連的漆黑的眼看著她,輕輕伸出手,拭去她面上的淚珠。 甜釀抽抽鼻子,抿抿唇,順勢滑跪在地,將螓首埋在施少連膝頭,摟住他的雙腿,哽咽道:“少連哥哥?!?/br> 聲音軟軟顫顫的:“大哥哥是我最親最親的哥哥?!?/br> 施少連指尖隱去她面上的淚痕:“二meimei也是我最親的meimei?!?/br> 她在他膝頭親昵蹭臉,許久淚眼婆娑抬起頭,見他俊顏微笑,朗月在懷,自然是溫雅端方,柔聲問她:“你認得那婆子么?” 甜釀搖搖頭:“我不認得她,只是……她一直在看我,以前又是個尼姑……我小時候在庵里住過……她說的那些……我覺得就是……” 她忐忑的看著施少連,施少連卻沉靜如水,靜靜的聽著她說話,看著她微笑:“meimei在庵里住了幾年?!?/br> 她抱著他的腿:“我只記得我五歲上下就離了庵,去了姨娘那?!?/br> 施少連點點頭,摩挲著她的頭發:“甜meimei安心,我找人去探探那婆子的底細?!?/br> 甜釀眨眨眼:“謝謝大哥哥?!?/br> 她哭了一場,施少連喚寶月上來打水替甜釀凈臉,見她再度睡下,自己出了繡閣。 夜依舊深,園子里伸手不見不指,他熟稔的往見曦園走去。 甜釀進施家時,他已然十二歲,那時候他的生母吳大娘子還在,吳大娘子對他異常嚴苛,他很早就跟著江都最富盛名的夫子念書,所以甜釀進施家一個月多,他從書院歸來,才算是第一次見這個meimei。 怯生生的,笑的又甜,很是招人喜歡,看得出來,是有意的討好府里上上下下。 但這樣可愛又嘴甜的討好,誰會不喜歡呢,就連云綺,起頭兇她兇的跟什么似的,最后也都服帖了,只不過這喜歡里,都含著一股輕蔑和施舍之意。 施少連記得很清楚,那時候甜釀和云綺在園子里蹴鞠,云綺站著不動,她卻上上下下滿園子的撿圓球,跑出了滿頭大汗,他進門時,見她從假山上跌下來,抱著球揉揉自己的膝蓋,看著他甜甜一笑,又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他成日坐在屋里看書學問,又要伺奉常年生病的母親,一般不跟meimei們玩耍。但有空時相處一二,他對這個新來的meimei,大抵還算是不錯。 因為甜釀和王姨娘肚里的那個胎兒,母女兩人才從杏花巷接到施家的,等生下的是喜哥兒,施存善歡喜不迭,母女兩人在施家的日子愈發的好,甜釀和家里人的關系也愈加親熱。 十四歲那年,吳大娘子病逝,那是十一月間,剛剛下雪的時令,他為母哭孝,最是誠心,也是他這個香香軟軟的二meimei,在人來人往間,陪著他,安慰他,給靈棺前的他帶口熱食。 七七日在廟里做水陸道場,正逢施少連的生辰,施老夫人還記得,讓廟里的僧人煮了碗長壽面端給他,他坐在僧房里吃面,甜釀從外頭來,身上還披著薄薄的雪花,給他摘了個黃澄澄的橙子:“大哥哥生辰康喜?!?/br> 兩個人都跪坐在蒲團上,他從碗里挑了根面疙瘩給她,她用手捻著那個小面疙瘩塞進嘴里,哧溜哧溜一點點吸入嘴中,吸了半日,只是怎么吃也吃不到頭。 長壽面只有一根,一端在他筷子下,一端在她嘴里,她不懂得咬斷,將他的面吃了小半碗。 最后她訕訕的將面用指甲掐斷,施少連問她:“你沒吃過長壽面么?” 甜釀搖搖頭。 “你生辰是什么時候?” “臘月初七?!彼÷暤?,“姨娘痛了一整日,掌燈的時候才把我生下來?!?/br> 他想起來了,他這個meimei,生辰比他早了幾日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要解除血緣關系才可以有感情發展~~ 第14章 天初蒙蒙亮,甜釀已在床上輾轉了大半刻。 寶月在外間的小榻上睡的沉沉,銀釭已冷,窗外有林鳥初鳴,她睜眼醒著,指尖無意識的在柔軟的錦衾上劃來劃去,索性大大的翻了個身,撩起一角床帳去夠床頭的豆蔻水。 她有夜起喝水的習慣,寶月常在床頭擱一壺一盞供她夜飲,手中這盞豆蔻水,是施少連臨去前,替她斟在床頭的。 其實一開始,其實是云綺和施少連的關系更親厚些。 那時候施家只有施少連和云綺兄妹兩人,施少連是正房長子,云綺是嬌女幼妹,云綺也喜歡跟著施少連身后,一迭聲的喚哥哥,爬樹攀石,捉鳥捕蟬。 她跟著王姨娘回了施家,見到那個面容清俊,眼神清澈,斯文有禮的小哥哥時,心里也是喜歡的。 比起應對家里的女眷,她更喜歡爹爹和哥哥,只要她仰著臉,笑瞇瞇的喊一聲,就很容易得到他們的好臉色,也更受憐愛和呵護,在這一點上,她有天生的敏銳和天賦。 家里所有人都喜歡哥哥,她也喜歡,喜歡聽他在窗下朗朗念書,看他執著小剪剪出一個栩栩如生的風箏,在園子里摘花撈魚,卻如何也不會弄臟一身漂亮的小袍子。 她這樣的乖巧又伶俐,當然比淘氣又魯莽的云綺要招人喜歡,哥哥的目光自然也會一點點偏移到她身上,一點點對她熟稔起來。 吳大娘子病逝之后,施少連才對她有了格外的偏愛,真正宛如同胞兄妹一般,把她擱到了心里。 沒了母親的大哥哥真的好可憐,爹爹又成日忙于外頭營生,她要多照顧著大哥哥。 她一直陪在大哥哥身邊,陪他哭喪,陪他守夜,陪他用飯,替他拭淚,替他更衣,替他暖手。 她還記得呢,清寂夜里,哥哥孤零零的守著靈柩,祖母困的在偏房里打盹,云綺早就窩在桂姨娘懷里睡著了,喜哥兒和姨娘也躲去了別處,爹爹還在外頭鋪子里盤賬未歸,她見菩薩面前供了一疊黃澄澄的香橙,趁著僧人不備,偷偷的摸了一只,去陪大哥哥守夜。 向來愛潔凈的大哥哥,從來不肯跟人同吃一份吃食的大哥哥,從碗里挑了一根面條,塞進了她嘴里。 那是她第一次吃到長壽面,清湯寡水,無滋無味,卻是暖和和的,暖的肚子滾熱。 吃完長壽面,他們又一起剝了香橙,她喜歡香橙的味道,芬芳又清涼,喜歡手指上黏糊糊的沾著黃色的汁液,沁人心脾的氣味時時縈繞在指上,能給她帶來長久的愉悅心情。 大哥哥卻掏出了自己的帕子,將她的十指一根根的拭擦干凈,又抹了抹她的唇角,最后將帕子收起,對她微微一笑。 那是吳大娘子亡后,他露出的第一個笑容。她也笑的很開心,直覺告訴她,她在家里,又多了一分依靠。 再后來,爹爹在一次外出販藥材的路上染了病,身子骨也不太好,常日里請醫問藥也終不見效,后來有位游方道士,俱說是名赫赫有名的術士,岐黃之術也異常了得,被大哥哥請來給爹爹看病。 游方道士一眼就看出了爹爹的病根,言談中肯,爹爹也肅然起敬,覺得道士言語傳神,道士寫了一張方子交給了大哥哥,大哥哥欣喜不已,又忙請道士為家眷們望聞一二。 那道士一一為眾人看過,又道施老夫人困倦滯食,又道喜哥兒躁動夜鬧,俱開了方子,輪到甜釀時,那道士說:“身體康健,只是體內有些熱毒,每逢夏日都貪涼愛冰,不過也不礙事,無須吃藥,節制些便好,她這熱是生時候胎里帶出來的,炎夏出生的小兒都容易有這樣的熱毒?!?/br> 她聽聞此言,起初尚未反應過來,而后面色有些白,那時候大家都在簾子外頭喝茶,只有施少連伴著道士在身邊,聞言淡淡看了眼她,送道士出去出。 家里人問甜釀:“甜姐兒一切可都好?” 施少連看著她道:“meimei身體都好,只是生在冬日,夏天容易沾染暑熱,要少飲些冰涼之物?!?/br> 她看著他,無聲的點點頭。 人群各自散去,她跟在施少連身后,怯怯喊了聲:“大哥哥?!?/br> “二meimei?!彼鄿厝峄匾曀?。 她吞下喉中話語,牽著他的衣袖,晃了晃,將頭顱蹭在他手臂上。 晨起施少連又來繡閣,甜釀正在梳洗,她身上的熱度已退,只是精神有些不太好,無精打采的消沉。 早飯就擺在繡閣里,因只有兄妹兩人,薄白粥,雞尖湯,一碟炒豆芽,一碟干筍鹽齏,一碟果仁。 兩人坐在窗下喝粥,窗兒大敞,正對著新陽升起,鳥鳴清脆,涼風習習,他舉止文雅,她吃相秀氣,兩人舉箸無聲,片刻后他想起些什么,說道:“昨日翟大夫還開了一副藥,待會讓寶月熬出來,再喝一碗?!?/br> 甜釀抿抿唇,乖巧點點頭:“好?!?/br> 兄妹兩人用完粥點,他道:“今日我得閑,在家陪著meimei,meimei想做著什么?!?/br> 甜釀偏頭想了想,柔柔一笑:“就在屋里呆著,哥哥給我念書吧?!?/br> 她手邊提不起力氣,也懶做女紅,吩咐寶月將繡架收起,自己搬了個軟枕給施少連:“我今日只想偷懶,哥哥成日忙,今日也好好松散松散?!?/br> 她照舊倚在軟榻上,將手肘擱在小幾上,撐著自己的頭顱,吃飽之后,微困無力,只想懶洋洋的攤著。 施少連隨意在桌上抽了本書在手里,還是他的舊書,念的是《千字文》,他以前教她開蒙的書,知道這本她特別的喜歡,她常翻來覆去的看。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他的聲音清朗,一平一仄,不疾不徐,最后一個字都咬的稍清,韻律尤其動聽。 甜釀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跟著他頓挫點頭。 他也留了一分心神,看她眉眼舒展,意態閑適的近乎柔媚迷離。 他早知道,這樣的女兒,怎么會是施家的骨rou呢,施家生養不出這樣的孩子。 這應該是在美酒甜釀里浸泡的果子,咬一口芬芳醉人,再咬一口,是圓潤得沒有骨頭的糯米團子,天生的媚人媚色,只為取悅男人而生的尤物。 去歲他跟船南下販貨,路過吳江,也路過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小樓如林,窗前的長桿,隨意晾曬著各色妖嬈鮮亮的裙衫,靜水里飄蕩著脂粉,最后渲染成一幅斑斕的畫作,每一個女子的回眸,都是溫柔鄉和脂粉堆的沉醉。 是小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