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手記[無限] 第100節
觸手是冰冷的,許青原忍耐著這種不適。他不知道意志會怎么吞噬自己,它會發現深嵌在他大腦皮層里那塊半個指甲大小的芯片嗎?許青原開始不安。 但又到姜笑,又到柳英年和他那本冗雜啰嗦的筆記本,許青原又感到一種奇妙的安心感。 他必須完成這一步,否則所有人的犧牲都將是無用功。 許青原這一生不曾為什么人和事犧牲過。 他是孤兒,輾轉過一些家庭,幼時的命運在他身上烙刻“商品”的印記:他不斷被轉賣,價格越來越低,從“他雖然小但能干活”到“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可以……”。 許青原不知道如何稱呼自己所在的世界,sigma,這是骷髏的命名,許青原覺得挺好聽。他在“鳥籠”里歷險的時候,偶爾會思考自己的來處。他不知道每個時空是從哪個時間點開始分裂,進而衍生出各種各樣的不同世界,他只曉得,原來“和平”并非又象,它十分具體地存在某些寧靜幸福的世界里。 他有過朋友,也有過戰友。但生存是第一要務,“犧牲”是個過分高潔的詞匯,它從未降臨在許青原身上。 柳英年怕他,他則看不起柳英年。結果他看不起的那個人,做了些了不起的事情。 許青原又感慨,又困惑:他當時不能理解。 然而在預測到之后將發生的事情,在電光石火的瞬間理解了柳英年筆記本的真正意義時,他竟然沒有太多的猶豫。 甚至,他理解了柳英年為何顫抖著舉起手,喊出“骷同志”。 世上有些事情,只有自己能做到,只有自己能完成。有的人本意并非成為犧牲品或英雄,只是所有的選項都只寫了他的名字——“那就讓我去吧”。 許青原的脈搏加快,意志察覺到了?!昂ε??”它嘶嘶地笑,像蛇一樣,“你怕……我騙你?我吞噬了你,但不會給你永恒的生命?” 許青原的雙臂已經被觸手完全纏裹,他感覺自己仿佛被石膏牢牢束縛,隨著意志的提問,他被一把拽著跪跌在地,抬頭就看到一直那只過分碩大的眼睛。 “我沒有?!痹S青原這一刻開始感激自己過去經受的所有痛苦,是那些遠超rou體可承受的痛楚讓他在任何時刻都能夠保持一張平靜的臉,“骷髏和安流都說,你從不說謊,也絕不會騙人?!?/br> 意志的動作頓了頓。第一次,許青原從這只可怕的眼睛里看到一種朦朧的柔情。它在回憶,或者在思念,一些與這兩個生命相關的往事。 許青原等待意志的反應,他忽然發現,觸手不再蠕動,不再擠壓他的手臂。 “換一個方式吧?!币庵据p柔地說,“換一個你不會那么疼的方式?!?/br> 話音剛落,意志的身體從中間裂開了。一個豁口出現在許青原面前,這rou縫的裂口里密密麻麻蠕動著細小的觸須,血紅的、烏黑的,攢動爬行,朝他伸展。 本能令他下意識往后一縮。死亡居然是以這種方式在他面前袒露真面目,許青原睜大了眼睛。 “你不害怕嗎?”意志問,“不過這樣你至少不會那么疼,死亡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br> 許青原:“你是要直接吞了我?!?/br> 意志:“或者你更喜歡原本的方式?” 許青原當然更中意意志現在的選項。他的芯片埋得很深,輕易無法察覺。他平靜地跪著,注視觸須們靠近和吞噬自己。 遠處鳥籠中余洲嘶聲大吼:“許青原?。?!” 他的聲音在鳥籠中回蕩,愈發顯得這個空間過分空曠寂靜。所有的生物都因為恐懼而無法發聲,余洲再也沒能聽見許青原的聲音。他被吞沒了。 意志強大而令人戰栗的氣息在鳥籠中擴散,魚干已經離開余洲身邊,回到樊醒所在之處。它把許青原的話告訴樊醒,樊醒在黑暗的地面緩慢爬行,穿過密密層層的鳥籠,接近意志。 吞噬了一個人類,意志的狂喜、滿足和快樂,與它瘋狂的欲望混雜在一起,空氣中充滿了沉重的喘息,令人窒息。余洲的膝蓋在發抖,他看見周圍的狹窄鳥籠里,奇形怪狀的生物們抱著腦袋瑟縮。他始終緊緊攥著鳥籠,他不會跪下來,不會癱軟,他必須始終注視許青原。 這是他能為同伴獻出的最后的注目禮。 鳥籠中的氣氛越來越壓抑,距離太遠,余洲只能看到意志的軀體滾成一團,它在消化?理解?還是因為痛苦而扭動? 咔噠輕響,一聲接一聲。是骨頭落在堅硬地面的聲音。 余洲的耳朵嗡嗡作響,他聽見自己用瘋狂的聲音大吼:“帽哥!帽哥?。?!” 更多的聲音傳來,意志在嘔吐。 它吐出了許青原的骨頭,一百多根,骨頭落地后漸漸拼湊,成了一具完整的骨架。 一切都跟意志當時吞噬樊醒時一模一樣。意志靜靜看著骨架在地面顫動,人類的軀體消失了,靈魂正逐漸成形,試圖再次重生。 意志開始消化自己身體感知到的一切:人類的肌rou、血管、骨頭排布,皮膚如何連結,筋膜怎么生長……許青原有一具飽經鍛煉的矯健軀體,幾乎是人類rou體可以達到的最完美的程度。意志漸漸喚回了自己對樊醒軀體的一些印象,它在意識中描繪出人類應該有的模樣,制造孩子的沖動重新在它心里復蘇。 但身體里有什么隱隱作痛。雜質進入了它的身體,無法被消化和理解。那并非構成人體的東西,而是……意志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對它來說,雜質就是劇毒。 “呃……?。。?!”它滾倒在地上,發出如雷的吼叫。由于不能繼續維持現在的模樣,在轟然聲中,意志變化成它一向的模樣:奇長的頸脖,只有一顆眼睛的大腦袋,還有四雙彎曲顫抖的手,無數觸手在身下蠕蠕攢動。 鳥籠太多、太密集。它們投下的影子令地面昏暗,余洲看見一團黑色的影子,是爬行靠近意志的樊醒。 意志不停地翻滾,它的嘔吐仍在繼續。從口中吐出的不再是骨頭,而是一團接一團黑紅色的rou塊。它兇猛地呻吟,有什么東西在體內折磨它。 許青原的骨頭已經拼湊完成,簌簌抖動。意志后知后覺,朝許青原的骨架大吼:“你……你體內……有什么?!” 許青原的骨架瑟瑟發顫,漸漸的,聲音愈發清晰:它在大笑。 “你不會騙人,”它笑著說,“但你會被別人欺騙?!?/br> 它位于樊醒異側,吸引了意志的注意力。雜質正在擊潰意志,那塊不屬于“縫隙”也不屬于人類血rou的小芯片,成為意志無法抵抗的毒質。 毒質甚至讓它感覺遲鈍。它所有精力都花在抵抗毒質上,密密麻麻的觸手失去了活力似的在地上彈動,有一些末端開始發黑、枯萎。 一直沒有察覺自己的觸手被折斷,等意志發現一切似乎不對勁再回頭,身后的影子覆蓋了它的眼睛。 它目眥盡裂:“樊醒?!” 樊醒抓住了意志的觸手。他根本沒有與意志交談的念頭,觸手的皮膚潰爛了似的,手一碰就溶解,碎屑粘在手指上,粘稠不適。 白蟾可以吸收其他的孩子,樊醒自然也可以。但吸收意志過分困難,許青原大腦中的芯片暫時奪走了意志的行動力,讓樊醒有機可趁。 他回憶白蟾的行動,甚至又起自己當時如何吸收安流心臟。意志的軀體濃度、構造與孩子們并不一樣,仿佛一悶頭灌下了烈酒,樊醒霎時間無法承受。 他墮入一個黑色深淵。 深淵之中有人撫摸他的臉,非常溫柔,手心有舒適熱度,樊醒遲鈍地回憶,又起那是余洲的手。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正不斷、不斷地墜落,四面八方的黑暗稠密地包裹他。 下墜終于停止,他懸在半空,察覺不到自己的軀體。一個問題從他腦中誕生:我是誰? 他在黑暗中漂流,游蕩,始終是一團混沌。我是誰?我是誰?他不停詢問自己,發出的第一聲是:啊。 無意義的囈語伴隨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黑色的天幕裂開一道口子,guntang的空氣潛入。巖漿從裂縫里流進他置身的黑暗,瞬間被冰冷的空氣凝結,化作白色的雪片,飄飄搖搖。 他聽見聲音,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語言從裂縫里漏進來。 他靠近那道裂縫,琢磨它、研究它。然后嘗試自己在別的地方制造一個同樣的裂縫。 于是這黑暗的空間里多出了一個人。 那人跌得很重,搖搖晃晃爬起來,注視眼前的混沌。 樊醒仿佛在照鏡子。眼前落入黑暗的人有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他問:這是什么地方? 樊醒無法回答,他對這個生物產生了興趣,又要模仿他,從動作、聲音到外貌?;煦缰蓄^一回誕生了軀體,先是一顆頭顱,一粒眼珠,之后是四只大手。 那人驚呆了,手里拎的小布袋子落地,一袋子新鮮的八爪魚爬出來,緊張散開。 樊醒看著那些用吸盤、觸手爬動的小生物,念頭才在心里冒出,觸手已經在自己軀體上生成。 他彎下腰,盡力與那青年平視。微光照亮青年黑色的眼睛,樊醒看見一簇激動的火苗從他眼底生成:“你是誰?什么生物?這里是……異空間?” 這是意志與第一個歷險者的初見。 不斷被撕裂、不斷被縫合,在呼吸眨眼的瞬間,無數過往訊息淹沒了樊醒。他正在不斷吸收意志的軀體,連帶它的回憶。 碎片般的影像充斥了樊醒的意識?!傍B籠”的建立,安流的誕生,意志持續不斷的詰問:我是誰?我能擁有什么?我被什么人需要嗎? 真正的樊醒告訴它,沒有愛和期待,生命的誕生毫無意義。它不斷制造孩子,填補空虛的“縫隙”,瘋狂又要得到一個完美的、與樊醒一模一樣的人類?!墒呛翢o意義的孩子又有什么保留的必要? 它丟掉他們,就像制造他們一樣漫不經心。 樊醒從不知道意志的情緒是這樣的。在漫長的時光里,它很少喜悅,吞食了唯一的伙伴之后,這種喜悅變得更加稀少。它總是充滿了疑問,對自己、對孩子、對這個無邊無垠卻孤清冷寂的空間。 各個時空的人們往那些永不會關閉的陷空里投入各色垃圾。有人有物,落入“鳥籠”之后,生死有命。意志站在高處,樊醒第一次用它的眼睛去注視縫隙,霎時間被所見的“鳥籠”數量震驚——數不勝數、密密累累的“鳥籠”鑲嵌在“縫隙”之中,閃動珍珠白的微光。 “被丟棄的東西會去哪里?”他聽見意志問,“我的‘縫隙’是他們最后的歸宿嗎?” 沒有人回答它。它分離了安流的心臟和軀體,深淵手記被樊醒小賊盜走,所有的孩子都被驅趕離開。在縫隙之中與它一同飄蕩的只有無數藍白色的水母。 孤獨像箭矢一樣,穿透了意志。它在無人回應的“縫隙”里放聲大喊所有它記得的孩子的名字,安流、霧燈、小十、白蟾……它開始后悔,自己只給一些孩子起了名字,其他更多的無名者,它忘了他們的排行,也忘了他們的長相。 強烈的沖動再度從胸口騰起:太孤單、太寂寞了,它忍受不了這樣的“縫隙”,決定繼續制造新的孩子。 “樊醒……樊醒?。?!” 嘶啞的聲音不知喊了多少回,樊醒隱隱約約聽見這聲音,終于回過神來。 他的軀體變得極其巨大,像意志一樣。 而意志已經縮小成一團,仿佛只有皮膚包裹著心臟,骨架瘦小,蜷縮在樊醒面前。 樊醒又說話,開口卻發不出聲音,左胸燙得如同火燒。他并未發現自己皮膚白得像紙,雙眼血紅,渾身火熱。骨頭構成的巨大翅膀在他背后張開,幾乎占據了半個鳥籠。 接二連三的巨響傳來,他回頭看去,視線晃動模糊。懸空的鳥籠一個接一個掉落、碎裂,鳥籠中的生物紛紛爬出,因為畏懼和害怕朝樊醒的反方向逃竄。 樊醒又呼喚一個名字,但他一時間又不起來。有人撫摸他的臉龐,他扭頭,看見意志朝自己伸出一只手。 “新的……意志……我的孩子……”意志斷斷續續地說,“安流呢?它也在嗎?” 魚干游了過來,怯怯地靠近。 “……對不起……對不起……”意志掙扎著,“痛不痛?那時候,痛不痛?” 魚干滾落眼淚。它又跟意志說自己這一路的快樂和痛苦,說那些意志或許已經忘記的孩子,但它只顧哇哇大哭。 “我要……把這個……給你?!币庵局钢约盒乜谥醒?,一顆跳動的、小小的心臟,“吸收它,你才是‘縫隙’真正的主人?!彼o緊抓住樊醒的手臂,“我見過的,那些人,是你的伙伴?” “是的,他們都是我的伙伴,包括……被你吃下去的這一個?!狈衙銖娀卮?。 “……錯了,他錯了……”意志的手細得就像樹枝,干癟蒼白,完全失去了生命力,它竭盡全力開口,“他說,沒有愛和……期待……生命的誕生……毫無意義,但你們,戰勝了我?!?/br> 樊醒渾渾噩噩,他只捕捉到意志的只言片語。他又告訴意志,現在有人期待他,有人愛他,但來不及了。意志從胸口挖出心臟,把一顆溜圓的銀白色球體按入樊醒的胸口。 強烈光線從樊醒胸口迸開,他嘶聲大吼。 天穹裂開了,聲音清脆。 霧角鎮上的居民正在日復一日地重復著枯燥無味的日子。他們跟牽著兩條黃狗的古老師議論,自從上次那幾個古怪歷險者之后,再也沒有人來過霧角鎮。霧角鎮的原住民里,有幾個男人女人談起了戀愛,高塔里關著的巨人也變得柔和很多,他學會了說話。 碎片從天空中落下來,起初像雨一樣。古老師抓住孩子的手,看越來越大的半透明碎片墜落。孩子漸漸變淡,最后,他制造的幻影隨著“鳥籠”的崩裂消失了。云層散開,露出墨黑的底色。 他激動起來:臨走時那位瘦削普通的年輕人斬釘截鐵說過,他會找到回去的方法。 “好啊……好??!”古老師起身大笑。海洋翻騰,一場不可避免的海嘯即將來臨,他站在鎮子中央,脫口而出的不再是“殺了我”,而是——“謝謝!謝謝?。?!” 產生波動的“鳥籠”不止一處。 付云聰戴著帽子,正跟洪詩雨在江邊釣魚。他先察覺江水翻涌,隨即才看見天空的異狀。 牽著洪詩雨上岸,建筑物倒塌、崩裂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