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這里之后，收割者身上的黑霧全數消失，白骨化的骨骼完全顯露出來?？垂趋来笮?，兩個成人，一個孩子。余洲辨認不出誰才是那個從密林中站起的巨大收割者。

    “最大那個，一定是小十控制的?！狈颜f，“即便她自己不出手、不過來，她也有辦法cao縱別的東西。別忘了她是籠主?！?/br>
    他的口吻里聽不出任何對小十的感情。余洲忽然想起自己未得到答案的問題：“這個小十，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傷害安流，對吧？”

    樊醒笑了：“哈……我們可沒有你想象中的那種血親情誼。安流身上有一樣東西，她覬覦很久了?！?/br>
    他艱難抬手，指指自己胸口。

    魚干躺在墊子上，無論小十問它什么它都不回答。

    “深淵手記在誰手里，你不知道?！毙∈p嘆，“連心臟被母親藏在哪里，你也不知道？”

    她撫摸魚干的骨頭小腦袋：“你告訴我，我去幫你找回來呀，安流哥哥?！?/br>
    魚干沒有眼皮，無法閉上眼睛。小十噘嘴：“看你這樣，我好心疼。你以前多威風呀，我幫你好不好？我幫你恢復以前的樣子?！?/br>
    “小十，”魚干說，“你會把我和樊醒在這里的事情，告訴母親嗎？”

    “不會?！毙∈芸齑?。

    “為什么？”

    小十坐直了身體，那種骨血般親昵又做作的姿態消失了，語氣里的溫柔更是無影無蹤：“我被她驅逐之后，就再也沒見過?！?/br>
    魚干：“我也是?！?/br>
    小十：“但我聽說，她在找你?！?/br>
    魚干：“聽誰說？”

    小十微微笑了，卻不答。

    魚干便知道，它的弟弟meimei們雖然分散了，散落在各個“鳥籠”里，但仍有聯系?！澳赣H”已經知道安流復蘇，她在各個“鳥籠”里尋找自己最疼愛的孩子。

    魚干把魚鰭平攤，像人一樣躺在墊子上。

    “你也不過是想要我的心臟罷了?！濒~干說，“這么多孩子，我是唯一一個擁有心臟的?？墒羌幢隳愕玫轿业男呐K，母親也不會喜歡你?！?/br>
    小十嘴角一繃，魚干繼續說：“她誰都不喜歡，包括我?！?/br>
    小十：“不要睜眼說瞎話，她最愛的兩個孩子就是你和樊醒。而且你跟樊醒關系最好……哦？難道他知道你的心臟在哪里？”

    魚干像是沒聽到，還在喃喃自語：“樊醒……樊醒跟我也不好，他想要的和你們一樣，只是我的心臟?！?/br>
    “安流也許恨著我，母親的孩子里，只有安流擁有心臟?！狈颜f，“現在被我奪走了?！?/br>
    余洲躺在樊醒身邊。周圍開始變得冷，樊醒發著熱，他朝樊醒靠近了一點。樊醒那兩只尚未回復成手臂的翅膀上沒有血rou皮膚，也沒有羽毛，是勾連、復雜的骨骼。樊醒收了收翅膀，余洲便被翅膀包圍保護著一般。

    “是它不想碰心臟的。它害怕那顆心臟?！庇嘀拚f，“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為什么只有安流擁有心臟？那顆心臟意味著什么？”

    樊醒翻身，這個動作令他渾身疼得發顫，但他想看著余洲的眼睛說話。

    或許是此地此刻，或許是因為他想用別的事情分散注意力，樊醒現在有一種想與余洲分享秘密的沖動。

    “安流是母親第一個孩子，雖然不能化為人形，但母親仍然很喜歡它?！狈颜f，“所以母親把自己的一部分力量給了安流，那就是安流的心臟?！?/br>
    “……這力量可不怎么樣?！庇嘀拚f。

    “安流的心臟和母親相聯，所以當心臟被挖出、被我吸收的時候，母親會察覺?！狈牙^續道，“但心臟現在被我吸收，母親已經沒有辦法追蹤它的痕跡了。這部分力量確實不顯著，但它可以反制母親?！?/br>
    “怎么反制？”

    樊醒笑笑，并不回答。停頓片刻，他說：“不僅是我，還有不少孩子想要心臟。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實際上，我也有同樣的想法?！?/br>
    余洲對他的隱瞞有些不快，但還是問了下去：“你想要心臟，難道不是為了獲得抵抗母親的力量？這樣可以保護你……”

    熱燙的手指停在余洲唇上，余洲閉上嘴巴。

    “大家的目的都很一致。為了取而代之……”樊醒輕聲說，“成為‘縫隙’的新意志?！?/br>
    第46章 收割者（14）

    樊醒曾經以為自己只要離開“縫隙”，脫離母親的控制，把身上的鞭絲全部切斷，就可以自由生活。

    然而他只能存在于“縫隙”。離開“縫隙”，他是一個飄忽的影子，根本沒有身體。

    “我必須在這里生活。而我如果想平平安安，遠離母親，我必須在‘鳥籠’里不斷輾轉、流浪?！狈颜f，“不止是我，所有其他孩子也都一樣。母親性格無常，她隨意制造了我們、控制我們，萬一有一天她找回安流，讓安流恢復原本的形態，高興了，那么再一次將我們拉回她身邊，也不無可能?！?/br>
    樊醒握了握手：“只有取而代之，才能真正擺脫它的控制?！?/br>
    余洲一直沒說話，等樊醒講完了，炯炯看自己，他才猶豫著開口：“我以為你一直想得到它的認同?！?/br>
    樊醒：“什么？”

    余洲：“對于‘成為人’這件事，包括擁有人的本能，你一直都很執著。我以為你想當一個人，是想讓母親開心?！?/br>
    “……你在說什么？怎么可能??！”

    樊醒有些生氣，他想撐著身體坐起，但太疼了，只得又重重躺下。余洲撫摸他的胸口，溫度比之前稍微降低了一些，但仍舊是超出常溫的燙手。

    樊醒半晌不吭聲。他是這個冷清深淵里一處異常的熱源，小小的水母不敢游過來，只圍著他打轉。

    余洲換了個話題：“取而代之后，你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嗎？”他想到與“縫隙”意志的匆匆一面：四根手臂，巨大的獨眼。

    樊醒：“你怕我變丑？”

    余洲盯著他的眼睛，微微皺眉。光線晦暗，樊醒的面龐卻灼灼發亮一般，清晰得就像在余洲眼睛里印下了不可去除的痕跡。余洲試圖思考，為什么自己在看見樊醒這副異樣狀態的時候并不覺得害怕。

    這樣的尾巴，這樣高大的身軀，四根手臂，無數傷痕，還有當他面向自己時，余洲能看到樊醒腹部有獸甲一般堅硬的皮膚。這怎么都不像一副完整的軀體，但余洲說不上哪里還有缺陷。

    “這不是我的完整形態?！狈延终f，“我真正的樣子，會讓你大吃一驚?！?/br>
    余洲：“……現在不覺得你丑，如果你的真正模樣和你母親一樣，那……”

    樊醒：“嗯？”

    他忘了疼痛，撐著腦袋等余洲下半句話。

    余洲卻不說了。樊醒胸口的熱度正在不斷下降，他眼皮低垂，想把手抽離，樊醒卻一把按?。骸鞍言捳f完?！?/br>
    沉默片刻，余洲再次看他眼睛：“如果你取而代之，成為了新的‘意志’，你能讓我們離開‘縫隙’嗎？”

    樊醒：“我們？”

    余洲：“我，姜笑，柳英年，帽哥，還有付云聰城里的人，霧角鎮的古老師?！?/br>
    樊醒松開了手。他躺平下來，不再看余洲。藍色小水母終于敢游近降溫了的他，還帶著幾分膽怯，湊近了很快又游走，不敢碰樊醒的身體。

    “當然可以?！狈芽粗切奈凑嬲鲇|過自己的小水母，笑著說，“只要你們不死在‘鳥籠’里，那就全都走吧?！?/br>
    旋律營地里，馬車此時才剛剛停下。

    歸來的首領老胡，獲得了營地中無數人的歡迎和問候。他換了副面孔，可靠、誠懇且正直，一一為營地的人們介紹同行的傲慢原營地來客。

    旋律營地的人熟悉文鋒，偶爾也見過季春月，對于其他陌生的歷險者更是萬分熱情。

    這個營地比傲慢原的營地更大、更有條理，儼然是一個小小的城市。而老胡就是這個城市的控制者。

    姜笑還不能從失去樊醒和余洲的打擊中恢復。她無法忘記他倆曾怎樣安慰自己，加上失去了手刃胡唯一的機會，下車之后她一句話不說，呆呆坐在角落。

    柳英年想跟她說說話，但旋律營地里有女孩朝姜笑走去，許青原便拉住了柳英年，微微搖頭。

    兩個女孩坐在姜笑身邊。她們剛剛聽老胡說了驚心動魄的故事，一車人如何在只犧牲兩個人的情況下，相互團結協力，從四個收割者手底下保住了這么多人的性命。

    “你是新生者嗎？”女孩溫溫柔柔地問姜笑。

    姜笑只是搖頭。

    “你跟老胡睡過了嗎？”

    姜笑抬眼：“什么？”

    “看來還沒有?！逼渲幸粋€女孩笑道，“不好意思，我們見你是這個年紀，以為你是他專程帶回來的?！?/br>
    姜笑面上神色不動，她擅長裝出符合十六七歲年紀的稚嫩表情：“什么意思呀？在、在旋律里的女人，都要跟他睡嗎？”

    女孩輕笑：“當然不是全部，但我們這個年紀的，他最喜歡?！?/br>
    姜笑打量兩人，確實都是十來歲的年輕小姑娘，發育得很成熟，且都有非常結實的一雙長腿。

    “你如果打算留在旋律里，早晚也有這么一天?！绷硪粋€女孩說，“不用怕，他怪是怪了點，不過會給你很多好處?！?/br>
    姜笑忘記了傷心。她假裝擦眼淚，振作起來：“我、我覺得旋律挺好的……我真的不想在‘鳥籠’里跑來跑去了，太可怕?！?/br>
    “對呀！”女孩立刻應和，她們見姜笑振作，很為她高興，“這里可比我們跑過的‘鳥籠’好多了?！?/br>
    姜笑微微一笑，輕松了下來，搓搓手指后小聲問：“他有多怪??？”

    營地里一片歡欣氛圍，許青原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樣讓旋律的居民不太敢與他搭話，他樂得安靜，又戴上了自己那頂漁夫帽。柳英年和姜笑一樣沮喪，沒話找話跟他聊天：“你的本體是帽子嗎？”

    許青原：“嗯?！?/br>
    柳英年：“……腦袋怎么了？”

    許青原：“被人放了些東西進去?！?/br>
    柳英年大吃一驚，盯著被帽子掩蓋的光頭發愣。許青原笑了：“你怎么一會兒傻，一會兒精得跟個壞坯子似的?！?/br>
    “……你又騙人?！绷⒛赅止?，“我是調查員，和‘鳥籠’‘縫隙’相關的事情，我當然比較在意?！?/br>
    許青原手指一翻，指尖一根不知從誰身上順來的煙。柳英年對他奪槍和扭斷收割者頸骨的身手欽佩萬分，又敬又怕，看他的眼神很是景仰。

    “……我們要去找余洲和樊醒?！痹S青原壓低聲音，“他倆和魚干都不見了，但肯定還沒死?！?/br>
    柳英年：“對，沒看到尸體，絕對還沒有死?！?/br>
    兩人心里都很清楚，他們之所以能在之前霧角鎮和阿爾嘉的鳥籠里安全存活，甚至可以在“縫隙”意志眼皮底下保全自身，完全依賴于樊醒和魚干，以及余洲手上的深淵手記。

    普拉色大陸可能藏有離開“鳥籠”，或者如付云聰所透露的——進入上層“鳥籠”的鑰匙。如此兇險復雜，他們更不能失去這三個人。

    無論是因為長期相處生出的情誼，還是為了自身考慮，他們都必須與余洲樊醒會合。

    姜笑朝兩人走來，伸出手：“我刀呢？”

    許青原：“這是他的營地，你不可能下手。就算成了，你也走不了?！?/br>
    姜笑仍固執地伸手。

    許青原：“姜笑，別糊涂。和弄死他相比，我們保住性命、脫離‘鳥籠’更重要?！?/br>
    姜笑應他：“別廢話，我削水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