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手記[無限] 第48節
樊醒原本拿著小剪刀威脅魚干,實則偷聽老胡說的話,但聽著聽著,他發現姜笑在里面。 頂了頂余洲手肘,樊醒示意他看姜笑。 姜笑在老胡身邊,難得地開朗。她以往并不怎么親近人,尤其是男人,但她當然也熟練如何運用女性的肢體、神態去傳達信息。與老胡只是剛剛相識,姜笑親昵得令人詫異:她竟用崇敬眼神注視老胡。 其他不熟悉她的人還不覺得有異,余洲和柳英年面面相覷。許青原擺手:“坐下,別過去?!?/br> 余洲:“她怎么了?” 許青原:“很正常啊,碰上有興趣的異性,樂意多說幾句話?!?/br> 余洲:“……老胡年紀比她大那么多!能當她爸了!” 許青原古怪地指著余洲:“年齡歧視?!?/br> 柳英年撓撓下巴:“姜笑心里有數的。她在阿爾嘉王國里不也玩得很開心?” 但余洲覺得當時和現在,姜笑的狀態迥然不同。他說不上哪里不對勁,姜笑在老胡身邊,總隱隱令他感到害怕。 熄燈時姜笑才跟老胡依依不舍道別。原本圍在一塊兒侃大山的人已經紛紛散去,就剩老胡和姜笑兩個。也不知他們說的什么,聲音很低,偶爾傳出幾聲笑。 道別時老胡拍拍姜笑的肩膀,手掌在她裸露的肩上摩挲。 在“鳥籠”里,人人都默認應當及時行樂,但姜笑不一樣。她年紀最小,無論在“鳥籠”里呆了多久,余洲也仍然把她當做meimei一樣看待。他熟悉姜笑的舉止和表情,姜笑和老胡的交流,絕對不是行樂的前奏。 老胡在謝白家中留宿,他果真邀請姜笑同去。姜笑猶豫,走到門口又緊張地搓手:“我,我今晚跟季姐說好了一起睡的?!?/br> 少女帶著羞怯和期待:“下次吧?!?/br> 老胡也不勉強。他眼珠子左右一晃,發現了角落處似乎在打盹的余洲。手從姜笑肩膀上撤走,他與姜笑道別。 姜笑沒發現余洲。她的臉龐被一種仇恨熏染的陰沉籠罩,慢慢走向樓梯的途中,她一直不停地用手抓撓被老胡碰過的地方。撓得重了,肩膀上幾道紅痕。 余洲坐在角落一動不動,仰頭看天花板上垂掛的燈盞。他聽見樓梯轉角的嘔吐聲。 姜笑干嘔片刻,什么都沒吐出來。她只是覺得有種心理性的反胃,腹部抽搐。樓梯下方是通往后門的小道,她打開門,夜晚的風吹進來,纖薄的苦楝花雨水一樣,紛紛從樹上墜落。 “那個人是胡唯一?” 身后是余洲的聲音。 姜笑頭也不回。 “不能這樣,姜笑!”余洲抓她的肩膀,讓她轉身面對自己,隨即去掏姜笑口袋。 從老胡來的那天開始,姜笑就再也沒有穿過校服。她今日穿件短褲,露出結實長腿,在余洲手里掙扎:“你干什么!” 余洲果真從她口袋里掏出小刀。 姜笑擦擦嘴巴,直面余洲,臉上是無所謂的表情。 “我還想問你要做什么!”余洲問,“借這樣的機會靠近他下手嗎?” “還有別的辦法嗎?”姜笑說,“一,他不是我們營地的人,隨時可能走,我無法追上他。二,他對付過收割者,身手比我厲害得多。三,如果我離開這個‘鳥籠’,我永遠也無法再碰見他了?!?/br> 歷險者們不會重復出現在同一個“鳥籠”,姜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幾個能聚在一起是例外。 余洲想不到別的法子說服她,姜笑繼續:“你覺得這太不光明正大?反正我們這幾個人沒一個光明正大的,這有什么關系。只要能靠近他、殺了他,我做什么都可以。歷險者可以對歷險者下手,” “我想的根本不是這個問題?!庇嘀迚旱吐曇?,“不要為垃圾浪費自己?!?/br> 他十分用力,握緊姜笑的手。 但余洲在姜笑眼里看到了痛苦的固執。她當時的屈辱和恐懼,長達三年的“鳥籠”歷險,已經成為一座牢籠。唯一的鑰匙握在姜笑手里,任何其他人的三言兩語都不能為她開鎖。 有人在一旁拍了拍手。 樊醒微微點頭,鼓勵般說:“我同意?!?/br> 余洲:“你來得正好,快幫忙勸勸……” 樊醒:“我同意姜笑的話?!?/br> 余洲怔住了。姜笑反倒笑出聲:“你?” 樊醒:“我不是安流,沒它那么不著調。我不僅同意你的想法,我還要為你制造讓你親手擊殺胡唯一的機會?!?/br> 余洲震怒:“樊醒?。?!” 但他的怒火對樊醒毫無震懾力。樊醒扭頭望向謝白房子所在的方向,他剛剛從那邊走回來。 “胡唯一走的時候,我跟在他后面,和他聊了會兒天?!狈颜f,“我答應他的要求,幫旋律營地除去躁動的收割者。姜笑,你來嗎?” 姜笑毫不猶豫:“當然?!?/br> 傲慢原的營地雖然沒有實際領袖,但謝白是威望最高的人。生怕傲慢原剩余的幾個收割者作亂,他不想在此時隨意離開營地,最后季春月和文鋒決定隨著樊醒、老胡一同出發。老胡允諾會以物資作為樊醒襄助的回報,夫妻倆是負責去收管物資的。 在謝白面前,樊醒一臉沉重:“嘴上喊英雄,實際還是不信任我。怕我和姜笑帶著東西跑了是吧?” 謝白只當沒聽見,回頭跟余洲小聲說話。 昨晚余洲和樊醒爆發了爭執,因為樊醒決定協助姜笑。 大多數時候是余洲在跟樊醒講道理,他這輩子對著久久都沒講過這么多話,深入淺出,逐條分析,連柳英年都聽得連連點頭,表示已經被余洲說服。 樊醒卻絲毫不動搖。 余洲怒極,說自己也要去。 他如果跟著前去,魚干自然也去。許青原和柳英年當然不愿意孤單留在營地里,于是便小團隊所有的人都要去旋律營地。 老胡起初不樂意,人太多了,在路上目標太大。但樊醒堅持,他被逼無奈,只得答應。 余洲心里對樊醒余怒未消,謝白和他講話,他基本左耳進右耳出,直到謝白用了點力氣攥他手臂。 “余洲,”謝白微笑,“好好聽我說話?!?/br> 余洲下意識一頓,果真乖乖看他。這習慣仍是改不了,余洲為掩飾尷尬,連忙開口:“我去跟季姐說句話?!?/br> 季春月正在指點柳英年和姜笑把必要的干糧和飲水裝到馬車上。原本打算各自騎馬,但小隊中一半的人不會騎,加上要運輸物資,最后從庫房里拉出了灰撲撲的馬車。 “水也要?”柳英年問,“現在普拉色大陸是夏季,外頭是平原地帶,又有水脈,水應該不難找吧?” “先喝自帶的水,實在沒有再考慮野外飲水?!痹S青原走過,接話道,“野外水源可能會被污染,而你根本沒法察覺?!?/br> 季春月贊他:“你野外生存經驗挺豐富啊?!?/br> 許青原:“工作的時候常常東奔西跑?!?/br> 季春月:“你什么工作?” 許青原:“獵人?!?/br> 姜笑不時看他一眼,許青原走到她身邊低聲道:“噓?!崩浔纳咭粯拥暮粑吐曇?,姜笑心中暗罵,低下了頭。 傲慢原積雪完全融化之后,萬象更新,山榮水綠。他們第一次在遼闊、平臺的原野上馳騁,所見所聞全都令人心神暢快。 連阿爾嘉的王國也無法與普拉色大陸相比,余洲有那么一瞬間感覺錯亂,以為自己并不在“鳥籠”,而是身處真實的原野。 他展開謝白臨行前贈送的地圖。地圖是普拉色大陸的簡圖,畫了從傲慢原到旋律營地的路線。這短短路線,在普拉色大陸的范圍內,大約只有一厘米。 能創造出這樣遼闊、真實、豐富的土地,籠主的心智與能力不可小覷。 啟程兩日,走了大約一半路程。姜笑和老胡關系越來越親近,余洲看出好幾次季春月想跟姜笑談談這件事,但都被姜笑糊弄過去了。 這就是樊醒所謂的“制造機會”:他們處于一個人跡稀少的地域,原本季春月和文鋒并不在同行人之中,姜笑會更容易下手。但現在顯然有些困難,姜笑沉穩下來,一步步地與老胡交心。 或許是面對姜笑這樣的少女,胡唯一戒心減少,這一夜歇息,他竟然跟姜笑聊起了家里的一點事。 “對,我在這里逗留這么久,也正是想獲得回到現實世界的鑰匙?!崩虾f,“來到普拉色的歷險者都知道那個傳言:這個‘鳥籠’太過特殊,一定藏著最重要的秘密?!?/br> 一直不怎么參與聊天的許青原插嘴:“我覺得這個傳言是籠主散布的?!?/br> 柳英年:“為什么這么說?” 許青原:“你們不是說籠主喜歡看歷險者和收割者拼斗?不把歷險者留下來,收割者跟什么拼斗?自己打自己,豈不很無聊?!?/br> 他語氣輕佻,余洲心中卻微微一動,下意識扭頭找樊醒。 樊醒在喂馬,離他們有一段距離。別人看不到,但余洲能瞧見魚干:魚干正嘰嘰呱呱跟馬嘮嗑。 老胡還在說話。 他談到自己也迫切地想回去,因為母親還在家中。 他是家中獨子,母親已經七十多歲,因中風從樓上摔下來一次,之后斷斷續續各種毛病,長期臥床,說話不清不楚。 “喜歡吃蘋果?!崩虾貞?,“我開水果店的,每周一次,收鋪的時候就給她撿一袋子蘋果帶去?!?/br> 文鋒點頭:“老人家是容易出這個事兒?!?/br> 老胡:“第一次中風,我想想……17年吧,4月6號?!边@個日期似乎很讓老胡印象深刻,提到它,那張火光中明暗不定的臉有幾分得意,但立刻,他控制了臉上的表情,換作沉靜。 文鋒:“發現得及時嗎?” 老胡:“我就在家。關店回來,給她帶了蘋果,沒吃兩口就嫌蘋果臟,有怪味?!彼鋈缓俸僖恍?,“蘋果能有什么怪味?不就是人味?說來說去,嫌我罷了?!?/br> 他和不肯吃蘋果的母親起了爭執。母親迭聲罵他、打他,氣急中忽然從樓梯上滾下去,動彈不了。 季春月:“不能跟老人吵架呀,氣出毛病來,可大可小?!?/br> 老胡便笑笑。 姜笑一直沒插嘴。余洲看見她的手徒勞地在小腿上摳撓。一個箭步走過去,他抓住姜笑的手。小腿那位置已經撓出血了。 “你o型血?”許青原忽然說,“別撓了,越撓越癢,去用水洗洗?!?/br> 余洲把姜笑帶走了。 姜笑也不覺得腿疼,她的雙眼在月色里野獸般閃光。 “蘋果?!彼?,“居然是蘋果?!?/br> 在馬車邊,余洲一言不發,用清水清洗她腿上的傷口。 2017年4月6日,洪詩雨在江面路失蹤。 次年,另一個師姐失蹤遇害,頭上有被物體擊打的痕跡。 而姜笑出事那天晚上,胡唯一用一個裝滿圓球狀物體的袋子砸向姜笑腦袋。 “是被發現了吧?”姜笑忽然抓住余洲的衣服,余洲不得不用身體擋住遠處火堆旁可能投來的視線,姜笑籠罩在他的影子里,他看見姜笑哭了,“胡唯一的mama……她發現了……蘋果一定不正常,對吧!有血,破破爛爛,或者還有什么其他的東西……她發現了的!她知道!她知道?。?!” 余洲心想,那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她打罵自己的兒子,從樓梯上滾下去——她真的是失足嗎? 她走樓梯是打算去做什么?報警?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