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手記[無限] 第34節
一滴雨從天空墜落,落在他鼻尖。 樊醒看到自己站在海灘上。海水淺淺地推上來,淹沒他覆蓋鱗片的腳丫。 借助水,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樣:一個長著魚臉的孩子。 四野茫茫,巨大的水母如同眼球,在淺灰色天空中舞動。天地是倒懸的,山巒像鐘乳石,累累懸在頭頂。樊醒伸出手,試圖觸碰水母們細長的鞭絲。他的手是孩子的小手,手背同樣長滿鱗片,手指與手指之間,有rou色的薄膜。 白色的鞭絲甩在他的手上,火辣辣地一疼。樊醒連忙縮回手,手臂上兩道痕跡,皮膚像被侵蝕一樣凹陷了下去。 他疼得一直流眼淚,可那也不是他的眼淚。他蹲在海灘邊上捂著眼睛嗚嗚地哭。他還不懂得說話,只會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像魚在水里吞吐泡泡。 一只手撫摸他的腦袋,溫柔又耐心。 樊醒仰頭,身后的人影模糊不清。 他張開手,想去抱住那人。 在觸碰到那人身體的瞬間,他的左胸忽然狠狠一疼,就像有人穿過皮膚和肋骨,直接握住心臟重重地捏了下去。 樊醒眼淚流了滿臉。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么模樣,大概一個魚臉的娃娃,哭起來也是難看的。 “……我給你起了名字噢,”震耳欲聾的聲音低笑著,在天和地、海和山之間嗡嗡震響,“你叫安流?!?/br> “安流,那是什么?”余洲問。 他們躲進了小棚子,小棚子只有一個入口,其余三面都被雜物圍得嚴嚴實實。入口僅容一人進出,余洲半蹲在狹窄的口子上,恰好擋住了棚子內部。 夜空之中的空洞令余洲想起付云聰給他們看過的那道裂縫?!傍B籠”之外,是黑暗無光的“縫隙”空間。那怪物正是從這樣的黑暗中探下頭來。 “……它就是你們的母親?”余洲不敢相信,“到底是什么東西!” “柳英年說過的,它是‘縫隙’的意志?!狈研乜谔鄣脜柡?,他說兩個字,喘一口氣,看著余洲堵在門口的背影。魚干趴在他胸口一聲不吭,末了補充:“是它制造了我和樊醒?!?/br> 安流,“縫隙”意志制造的第一個孩子,它誕生于一條海豚的zigong,身體像人,頭臉卻是魚。 樊醒,“縫隙”意志制造的第二百二十一個孩子,他試圖脫離母親。 余洲終于忍不住回頭。他看樊醒,又看魚干。 “鳥籠”里什么都可能發生——姜笑的話簡直是警世箴言。 那碩大的眼睛仍在逡巡,余洲毛骨悚然,他只能裝作什么都沒看到,不敢與它直視。 擋住這個口子就能把樊醒和魚干藏起來?可那若是“縫隙”的意志,無論如何它都能找到自己的孩子。 “它為什么要找你們?”余洲問,“你們為什么想離開它?” 自從和樊醒牽扯上關系,余洲的脾氣越來越壞,他也不想掩藏自己的性格了?!傲⒖探忉?,別再騙我了?!?/br> 樊醒的聲音很虛弱,魚干開口:“你手里的那本深淵手記,是樊醒從母親手里偷走的?!?/br> “縫隙”的意志何時誕生、何時存在,樊醒和魚干并不知道。 他們從被制造出來那一刻開始,就只知道自己是“母親”的孩子。 “母親”很喜歡制造自己的孩子,孩子是它的同類。但它并不喜歡這些孩子。安流是第一個孩子,安流無論犯什么錯、惹下什么麻煩,母親都會放它一馬。 但其他的孩子沒有這樣的幸運。有的孩子被扔進“鳥籠”中,成為寄身“鳥籠”的怪物,有的孩子則直接被母親再次吸收,回歸自身。 樊醒正是這樣一個容易惹人生氣的孩子。但罕見的是,他是所有孩子中,第一個順利擁有人類形態的。 他因此變得特別,母親也尤為優待他。 “母親優待我?”樊醒啞聲笑了,“你在說什么笑話?” 他捋起衣服,露出胳膊和腹部。余洲記得他身上有紋路清晰的紋身,但現在看去,那些并非紋身,而是青灰色的傷痕。 “這些叫鞭痕?!狈颜f,“你見過水母吧,在安流骸骨周圍。那些水母也曾是母親的孩子,最后都變成母親懲罰我們的工具。水母的觸絲觸碰我們之后,會在我們的身上留下永遠消不去的鞭痕?!?/br> 鞭痕里會生出無形的鞭絲,母親依靠這些鞭絲來追蹤和尋找自己的孩子。 樊醒誕生之后,一直照顧他的是安流。 許久之前的某一天,安流罕見地激怒了母親。母親給予它最嚴厲的懲戒:奪走心臟,令安流化為骸骨,把心臟和骸骨放在不同的鳥籠里,永遠無法合體。 為了紀念自己最愛的孩子,在毀滅安流的時候,母親留下了安流的一根骨頭。天長日久,骨頭化為安流的形態,小小的一條,被關鎖在黑色的小瓶子中。 這件事給了孩子們極大的震撼。沒有人是安全的,連安流都是這樣的下場。 從那一刻起,樊醒開始謀劃如何逃離母親身邊。 母親身邊有一本古怪的筆記本,上面記載了幾乎所有“鳥籠”的謎題破解提示。母親喜歡巡游鳥籠,這是它最常做的事情——欣賞“鳥籠”里各色各樣的人和動物,越是能把“鳥籠”經營好的人,越被它欣賞。 孩子們懼怕母親,母親并不防備這些永遠懷著畏懼和敬仰的小東西們。 直到樊醒盜走深淵手記和安流的骨頭。 “起初我以為,‘鳥籠’有千千萬萬個,只要我能頻繁移動,它就絕對找不到我?!狈颜f,“但我錯了。我身上的鞭絲就是指引,無論我出現在哪一個‘鳥籠’,它都會立刻抵達。我只能依賴深淵手記,不停地進入和離開‘鳥籠’?!?/br> 天空中,那碩大的眼睛睜慢慢低垂,它在河面上逡巡,竭力地尋找。 余洲:“我們離開阿爾嘉王國的時候,出現的就是它?你把我推進門,是為了不被它發現?” 樊醒:“嗯?!?/br> 余洲不能理解:“你身上不是有……鞭絲嗎?它怎么找不到你?” 魚干抬頭:“因為斷了?!?/br> 余洲等待著樊醒的下一句話。 樊醒眨眨眼:“因為我曾離開過‘縫隙’,時空的壁壘把鞭絲切斷了?!?/br> “……”余洲全明白了,“是你把深淵手記,帶到我那邊去的?!?/br> “是啊?!狈羊樵诘厣祥]了眼睛,“你進門偷東西、翻行李箱的時候,我就在你身邊看著?!?/br> “母親”極為珍視深淵手記。 無論是安流還是樊醒,都不清楚深淵手記的來歷,只知道那是一本“縫隙”不能產生的物品,它必定是由歷險者從外界帶來的。 母親常常翻看、撫摸,像懷念一個故人。偶然有一次,它跟樊醒提起,手記可以讓人在不解開謎題的情況下離開任何一個“鳥籠”。 這本手記,像是一個觀察者留下的記錄。無論是霧角鎮、還是阿爾嘉的王國,手記的記錄者仿佛一個先知,早已經知曉一切如何發生、如何結束。 樊醒牢牢記住了這件事,他在決心逃離母親身邊的時候,謀劃的第一件事就是偷走手記,找到安流和安流的心臟,讓安流復活。 手記確實可以讓他快速地穿梭“鳥籠”。然而無論怎么穿梭,都只能停留在“縫隙”之中。母親總會找到他。 樊醒決定冒險。他知道母親如何制造“陷空”捕捉現實世界的人和物。 他用一個極其危險的辦法,利用手記,自行制造了一次“陷空”,并穿過這個“陷空”,脫離“縫隙”。 “……行李箱和里面的東西也是你帶出來的?”余洲想起了鳥籠里的規則:只有從“縫隙”之外進入“縫隙”的東西,才能隨著歷險者在“鳥籠”之間移動。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眼前的是什么:敞開的行李箱,三明治,零錢,還有深淵手記。全都是樊醒從“縫隙”中帶出來的東西。 “為什么我當時看不到你?”他問。 樊醒:“我是‘縫隙’里產生的東西,沒有辦法脫離時空,以完整的形態出現?!?/br> 余洲:“當時你是鬼魂狀態?!?/br> 樊醒:“……這樣說也行吧?!?/br> 余洲反反復復打量他。 樊醒躺在臟成黑色的地上,狼狽不堪。疼痛緩解了,安流的記憶霧氣一樣在他腦袋里游移,但他已經能夠控制它們。陌生的力氣進入他四肢百骸,樊醒的呼吸漸漸平緩。 他仍躺著,雙手放在腹部,撫摸腹部刺青般的傷痕。 “我看著你進門,看著你又害怕又要偷東西,看著你扔了手記?!彼ゎ^看余洲,“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根本無法逃離‘縫隙’。我不是人,不是動物,我只是母親制造的一個……影子。只有在‘縫隙’里,我才擁有自己的身體?!?/br> 所以,樊醒必須回到“縫隙”。 他已經切斷了母親的鞭絲,即便回到“縫隙”也不會被母親找到。 接下來只要再次使用手記回到“縫隙”,他就可以安然無恙地在無數個“鳥籠”中穿梭,不必再擔心被捕捉。 “縫隙”才是樊醒的所歸之處。 他在深淵手記上建立了一個“陷空”,這條通道可以從“縫隙”抵達現實世界,也可以循路返回“縫隙”。 但,沒有實體的樊醒,連翻開手記都做不到。 余洲:“……我一開始也翻不開?!?/br> 樊醒:“所以我把安流給了你?!?/br> 余洲:“安流……哦,黑瓶子里的小魚。那瓶子也是你們撿的?” 樊醒:“‘縫隙’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從你們的世界里撿的?!?/br> 得到從骨頭化為魚干狀態的安流之后,手記被徹底喚醒了。余洲無意打開了手記,跌入“陷空”,落到了霧角鎮。 一直緊跟著他的樊醒與他一起,回到了“縫隙”。 接二連三的驚人事實,讓余洲連吃驚的反應都來不及給,甚至忘記了憤怒。 他需要時間去思考,現在只能麻木地應:“原來如此?!?/br> 樊醒對余洲起初沒有半點兒興趣。他只是好奇,為什么深淵手記會黏上這個平凡的人類。 而這些問題在保全自身這個前提下,又是完全不重要的。樊醒想要利用手記穿梭“鳥籠”,則必須從余洲手中奪回自己的所有物。 只是手記居然只認余洲,只允許余洲打開自己。 余洲掏出手記,扔到樊醒身上,樊醒嗷地痛呼一聲。 “現在,快,帶我們所有人從這個‘鳥籠’里離開?!庇嘀薜吐暫浅?。保全自己的性命最重要,他并不想死在這個“鳥籠”里,永遠成為付云聰城市的原住民。 樊醒一動不動:“做不到?!?/br> 余洲:“為什么?!” “手記現在認你作主人?!狈颜f,“我無法再使用它了?!?/br> 余洲頹然,在小棚子之上,在他的背后,那碩大的眼睛越來越近。它發現了碼頭上這小小的棚子,和棚子前面的人。 “既然這樣……”余洲抓起樊醒的手,“我把你交出去就行了,它要找的就是你吧!” 魚干尖叫:“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樊醒睜大了眼睛看余洲,末了嘴角一勾:“生氣了?” 余洲正要說話,頭頂忽然一陣巨響。是大手揮動,直接扇塌了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