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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各自匍匐于地,忠誠凜然,不發一語。 屋中極靜。 不多時,余下幕僚各擇派別,無聲地在帶頭兩人身后各自下跪。 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等。 鳳獨仍闔著雙目。 良久。 “傳召燕歸?!彼f。 - 府衙。 姑娘走進來,神色如往常一般冷淡。一襲尋常衣,腰間長劍也靜在鞘中,但,只這么尋常幾步,竟是令跪地的兩方幕僚全都更低垂了頭,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出。 她單膝跪地?!爸魃??!?/br> 鳳獨這時才緩緩睜眼。往日里,他的眼睛里總有一絲火焰般躍動的紅。此時此刻,那眼中卻是一片漆黑。 “無雨山中村寨里,男女老少——不留活口?!?/br> 燕歸驀地抬首,愕然。 第三十章 天日已出,屋外冬風凜冽,府衙木窗吱吱作響。室內極靜。些許人聲,不過是把這靜烘托得更靜了。 燕歸緩緩道,“主上……寨中應是平民?!?/br> “知道?!?/br> “他們不過是尋常百姓。不是山匪,只是山民?!?/br> “知道?!?/br> “……” 燕歸望定座中人,不做聲。 鳳獨起身緩步朝著姑娘走過來,到了她身邊,沒有停,又走了幾步,在她身后背對她。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跪著,一個面色平靜,一個眼帶迷茫。 朱衣人遮了門外投來的光,影子落在姑娘身上,把她整個人罩住了。 她置身陰影中。 鳳獨道,“一百人與十萬人,若有一方必須死,燕歸,你怎么選?” 聲音是他的聲音,卻不知為何聽來有幾分古怪。他說話,語調從來都是上揚的,如他的傲氣。此時,那聲音卻太平穩,像已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燕歸不答。 鳳獨又道,“屠殺山中村寨,污蔑平中王,此策陰險歹毒、牲畜不如,但——有效。平中王是個庸才,招兵買馬全靠仁義聲望,一旦失去仁義之名,無異于斷去一臂。如此一來,日后與他相爭,不費太多力氣,不必犧牲十萬人?!?/br> “……” “或者,眼下便做個牲畜不如的人。又或者,日后把忠誠善戰的將士送上戰場白白犧牲?!?/br> 鳳獨轉過身來,望定仍跪在地上的黑發姑娘。 他說,“軍中上下,隨我殺伐四方,哪個不是義士?何必要將士去做無謂的犧牲——不如我去做那個牲畜不如的人?!?/br> 他把手緩緩放在姑娘頭頂,力道幾近溫柔,有如呵護。姑娘是天下人人膽寒的殺神,他卻像是在撫摸一只聽話的貓。 燕歸不說話,任由他撫著頭發。低首下去,掩住神色茫然掙扎。 鳳獨說,“要開萬世太平,怎會沒有犧牲?有一個不得不做出的犧牲已在眼前了——殺無辜,背血債,從此長夜難眠、良心受譴。但無論如何,這條路我會走下去。你是愿來,亦或是不愿?” ——殺無辜,背血債,從此長夜難眠、良心受譴……這也是一種犧牲,一種為實現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而不得不有的一種良心上的犧牲。 ——對心懷正道的人來說,這良心上的犧牲比斷手斷腳還可怕。 ——亂世英雄,負千斤之重。那重量不是光榮,那重量是痛苦,日夜折磨,至死不休。 ——為了大義,你,愿意背負這份痛苦么? 姑娘沒有說話。 但,她是如此忠誠、如此乖順、如此對這個人的天下大義堅信不疑。她是那種認了主就絕無二心最是聽話的人。 靜極了。 良久之后,驀地,滿地跪著的人們將頭低得更低。 - 冬日里,天光寒涼,長風瑟瑟,山路更加難行。 一個人影在這路上走,走得很快,也很穩。林地小路錯雜,可這人影走得那樣順,牽著藤蔓下懸崖,繞過獸群棲息地,尋最短的路徑穿過淺河灘……腦子里不認路,可身體像有本能。 無雨山是下雨的,山林豐茂。然這冬日里,滿山樹林已變作枯枝,光禿禿的,很像殘骸。滿山都是殘骸。 她在山林殘骸中行走。 眼前出現一座橋。橋是老橋,橋下溪水悠悠,竟有魚無憂無慮地躍出來,撲通一下,又回了水里。 橋邊有石碑,上面刻著橋的名字。她看也沒看一眼。 ——它叫業橋。業橋底下很適合捕魚。捕魚要用好魚叉。好魚叉在城里賣。 過橋了。 她手中劍,緩緩出鞘。 名劍梟殺。刃下亡魂無數,連劍身也染紅了,一層血色,日光下更顯恐怖。劍刃上隱約映著業橋的影子,不多時,那屬于舊日的影子不見了。 眼前遠處出現一棵老楊樹。那么老的樹,現在還活著,實在是奇跡的。也不知過了這個冬天,它究竟還會不會生出新芽來。 遠處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有人尖叫,有人高吼,急急忙忙往寨子里退,急急忙忙把大門關上。 “剿匪的來了!剿匪的真的來了!” 他們喊著。 有箭矢從里面射出來,但是,那么孱弱。她甚至不需要揮劍,不需要閃躲,那箭虛虛弱弱地自己掉在地上。箭鏃做工還算精致,但原材料太廉價了,這種東西,戰爭里一點用也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