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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寧清街畔畫舫上,顧琳瑯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似深深烙在穆驍心中。穆驍從前堅信顧琳瑯是涼薄無情之人,但那一夜顧琳瑯極其堅凜的神色言辭,和幾欲投水的決絕舉動,讓他這一堅定想法,如山崩,搖搖欲墜。 也只是搖搖欲墜而未完全墜地,穆驍心底仍有一念,像草蔓根莖,緊緊抓附著他的心壤。 顧琳瑯不愛顏昀,這七個字的心念,就如溺水之人,竭力攥抓著最后的救命稻草。盡管一直以來所堅信的,九分已碎,但仍有一分,在心底執著認定,顧琳瑯這個負心無情的女子,不可能愛上任何男子,不可能對如今一無所有的顏昀,真有什么男女之情。 ……許是為了孩子罷了。顧琳瑯對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是真有點感情。也許作為孩子生父的顏昀,是因父憑子貴,才能在顧琳瑯心中占據方寸之地。顧琳瑯也是為了孩子,才在楚亡后對顏昀不離不棄,仍與顏昀守著過活。她是為了保全孩子的小家,才在那一夜,對他說出若與他真發生什么,往后無顏面對夫君孩子的話來。 ……都是為了孩子罷了……當年他將少年人最炙|熱真誠的一腔心頭血捧出,都能被她棄如敝履,這樣一個虛榮狠毒、無心無情的女人,怎么可能,會真的愛著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呢?! ……絕無可能的。 穆驍自斟一盞,正欲飲時,一名內監急急忙忙地跑進殿中,跪地稟道:“陛……陛下,不好了!擷芳殿走水了??!” 話音剛落,一個小小的身影,登時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而殿中人,大多不知擷芳殿中有誰,只是面面相覷時,又聽那內監繼續急稟道:“長樂公夫婦,俱困于火中??!” 這一下,原先沉寂的殿內,立時嘩然。裴明霜聽說長樂公夫人被困火中,急得要去救人時,被一旁兄長用力按住。兄長裴鐸對她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她看上首天子,無言地提示她,天子有令,方可離席救人。 裴明霜強忍心中焦灼,著急地盯望著上首圣上,等著天子下達救火救人的御令??缮鲜资ド?,卻似一時沒聽明白內監急稟之語,持盞的修長手指,輕輕在玉盞盞璧上一撫,靜靜望著下首內監,緩聲重復問道:“……俱……困于火中?” “是”,來報的內監,再一次恭聲急稟道,“長樂公夫婦,俱困于火中!” 裴明霜急等圣上開金口下御令,可圣上卻不知在想什么,在靜靜聽完內監這一句后,眸光遙看向殿外夜色中隱隱的紅光,手撫著酒盞,沉默不語。 遲一刻,生機就少一分。裴明霜忍等片刻后,終于按耐不住,嚯然站起來身,高聲催道:“陛下??!” 見只知沙場沖鋒、不知朝堂詭譎的meimei,貿然站起來當出頭鳥,裴鐸簡直要后背出汗。他拉住meimei的手臂,不知要如何是好時,又見靜坐的圣上,放下了手中杯盞、起身向外走去,暗暗松了口氣,同meimei還有一眾與宴的王公朝臣、后宮嬪妃等,緊緊跟隨在圣上身后,往正走水的擷芳殿,快步走去。 擷芳殿離甘露殿并不遠,隨圣上快走至擷芳殿前時,裴鐸見許多侍衛宮人,正在外圍拼命澆水滅火,而那個一聽消息就沖出甘露殿的長樂公夫婦之子,正被一個滿面惶急的侍女,強行抱在懷中。 裴鐸曾見過這侍女,知她是伺候在長樂公夫人身邊的。這侍女一邊緊緊抱住顏小公子,一邊極力苦勸,不讓顏慕一個小孩子,為尋父母,沖入火海,以身犯險。 “若公子有個三長兩短,叫夫人與君公,怎么活呢???!” 侍女的苦勸,可謂是字字戳心,但顏小公子倔得就像頭小牛,仍極力向殿門方向掙去,兩只烏黑的眼睛,映滿了赤紅的火光,小小孩童急切喊出的心聲,令世間許多不肖子孫,都當羞愧而死。 “爹爹娘親生我養我,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爹娘遇險而不救,若能拿我一命,換爹爹娘親,那也是應當的!若是爹爹娘親都出了事,只我一個人好好的,我一個人,也活不下去??!” 奮力掙出了侍女懷抱后,顏小公子毫不遲疑地向殿門沖去。裴鐸看得心頭一緊時,見佇立不動的圣上,忽然跨前數步,徑抓住顏小公子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扔。 在后的裴鐸,立會意地大步近前,穩穩地接住了顏小公子,將他緊緊箍在自己懷中,不讓他沖前。 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的顏慕,望著熊熊火焰吞噬殿宇,心如刀絞而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極力扯開嗓子,憂急地高聲呼喚,“爹爹!娘親??!” 裴鐸幼時失母,聽顏小公子一聲接一聲地哽咽呼喚“娘親”,聽得心中難受。他一壁緊緊摟著顏小公子,一壁抬眼看去,見明霜meimei,正同侍衛宮人一處,幫著澆水滅火,而斜前方的圣上,在孩子帶著哭腔的喚母聲中,一動不動地,負手靜望著火中的擷芳殿,不知在想什么。 聲聲急喚后,顏小公子終禁不住大哭了起來。而一直靜佇不動的圣上,在顏小公子急喚聲音中斷時,猛地向后看來,夜色火光中,神情竟有幾分猙獰,咬牙切齒的低吼之語,像自深淵中咆哮而出,“喊?。?!” 本就為父母憂急焚心的顏小公子,在圣上的驚嚇下,自是哭聲愈烈,而非繼續急喚父母。 裴鐸侍主多年,從沒見過圣上這樣幾近猙獰的表情,心中暗驚時,又見圣上面上的猙獰神情,愈發扭曲,額頭青筋將爆,而唇際卻詭異地勾彎起來,低語中似有笑意隱隱,又似夜鬼桀哭,“好,死吧,都死了算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