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相 第77節
“喻聞若!” 一道大力突然踹到門上,隔著門板傳到了喻聞若背上,他嚇了一跳,認出那是遲也的聲音。 腦海里的聲音沒消失,蕾拉還在笑,帶著稍微尖刻的嘲諷——“他其實是貴族的私生子?!?/br> 喻聞若不得不提醒這些英國人:“中國沒有貴族……” “e on!”蕾拉氣惱地瞪著他,換成了中文,“他們都信了!” “喻聞若!”遲也的聲音更大了,“我砸門啦!” 喻聞若突然拉開了大門,遲也一腳抬得高高的,來不及收,喻聞若非常敏捷地往旁邊一躲,看著他一個趔趄滾進門里,姿態十分狼狽。 “你干嘛呢喊半天不開門——”遲也氣惱地直起身來,話剛說了一半,停住了,打量著喻聞若的臉色,“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喻聞若咽了一下口水,若無其事地把門又扣上,“你怎么跟來了?” 遲也打量著他:“覺得你怪怪的?!?/br> 他看見喻聞若突然從那個頭發花白的女院長身邊跑開,太不像喻聞若了。遲也起身跟著他,眼看著他跑進了這個宿舍房間,但是敲了半天門,里面一點反應都沒有。遲也都以為他暈倒在房間里了。 喻聞若哭笑不得:“我哪兒有怪怪的?” 蕾拉的聲音在他耳朵里笑:“你哪兒都怪怪的?!?/br> 喻聞若閉了一下眼睛,盡力想把話題岔開:“你怎么不在外面培訓?” “在講女孩子的生理衛生知識?!边t也擺擺手,“我在那兒有點兒尷尬?!?/br> 蕾拉:“那有什么尷尬的?” 喻聞若幾乎在心里哀求她:“please……not now.” 遲也端詳著他,又問了一遍:“你怎么了?” 另一個聲音也在問:“你不舒服嗎?” 喻聞若等了一會兒,他有點兒分不清蕾拉的聲音跟遲也的聲音。一般這種時候他不敢回答,擔心那都是在他腦子里的聲音。他只好深吸一口氣,撐住了自己的膝蓋,然后非常不情愿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從來沒有在遲也面前發過病。 遲也愣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了?!澳阌致犚娐曇袅??” 蕾拉:“你也能聽見我嗎?” 喻聞若舔了一下牙根,他幾乎要對蕾拉生氣了。他覺得蕾拉在跟他搗蛋,但同時又知道這是不好的事情——他不可以把這個聲音當做是一個還活著的人,這一切都只是在他的腦子里而已。但他忍不住用英語回了蕾拉一句話。遲也看著他,表情非常驚訝。 喻聞若強迫自己深呼吸,“sorry……”他聽見自己道歉,但不知道是在跟誰道歉。 “你先坐下?!边t也拉了喻聞若一把,讓他坐到床上?!澳愕乃幠??” 喻聞若很想說這不是心臟病,他的藥也不是速效救心丸。但他沒有開口,他很擔心遲也其實沒說話,他不想再在遲也面前表現出這種“不正?!?。 “先別說話……”他的聲音很微弱,近乎哀求。遲也立刻閉了嘴,喻聞若攥著他的手,把頭靠到了他的肩膀上,遲也順勢撫摸著他的后頸,沉默著。喻聞若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好像要用頭把他頂開,遲也不得不把腳岔開來,站穩,讓他靠著。 蕾拉的聲音消失了。 喻聞若放開遲也的手,突然抬起了頭。往旁邊坐了坐,給他在床上讓出了一個座位。遲也坐到他身邊來,轉頭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沒事兒了?” “嗯?!庇髀勅粲悬c兒不好意思,“我……” 遲也眉頭皺起來:“你不說你好了才不吃藥的嗎?” 喻聞若:“……” 他掂量了一下,覺得最好不要說自己只是醫生說好轉以后就擅自停藥的。他見勢不好,立刻很乖地承諾:“我回北京就去看醫生?!?/br> 遲也“哼”了一聲,那意思好像是“你敢不去”。喻聞若抿緊嘴,沒敢接茬。遲也的臉色已經變得很嚴肅,又問他:“受什么刺激了?” 喻聞若下意識地先否認:“我沒有?!?/br> 遲也挑了一下眉毛,看著他,目光嚴厲,如同審視。他很少在喻聞若面前這么嚴肅,喻聞若有點兒心虛,順勢攬住了他的腰,又把臉埋進他的頸窩,想蒙混過關。 遲也順手在他后頸上又摸了一把,突然嘆了口氣:“我都知道了?!?/br> 喻聞若愣了一下,突然抬起頭:“你知道什么了?” “基金會的人都跟我說了?!边t也的手勾著他的脖子,“這就是你小時候長大的福利院吧……你一趟一趟回來,是不是在找你的父母?” 喻聞若緩了緩,想捋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兒:“這是基金會的人跟你說的?” 遲也嘆了口氣,仍舊想寬慰他:“沒關系,早晚有一天會找到的?!?/br> 喻聞若:“……” 喻聞若:“借你吉言?!?/br> 第70章 遲也站起來, 從燒水壺里倒出來一杯熱水。這個員工宿舍跟普通的賓館標間差不多,簡樸,但什么都不缺。從這里還能聽得見外面大人說話和小孩子的嬉鬧聲。但房間里很安靜, 遲也把水遞給喻聞若, 自己靠在了桌上, 咳嗽了兩聲。 喻聞若抬起頭看他:“不是說病已經好了嗎?” 遲也努力想克制住咳嗽, 但越克制喉嚨里就越癢。他憋了一會兒,干脆大咳了兩聲,這才舒服了不少。 “好得差不多了, 咳嗽本來就好得慢?!彼D身給自己也倒了杯水, 在喻聞若說話之前阻止他,“你現在沒資格教訓我不好好照顧自己?!?/br> 自知理虧的喻聞若立刻閉上了張了一半的嘴,好一會兒, 才輕聲道:“我只是想說那個大師好像沒什么用?!?/br> 遲也很給面子地勾了一下嘴角, 然后又皺了一下眉頭。他察覺到喻聞若的玩笑里帶著一份小心翼翼, 跟平時很不一樣。遲也很快意識到這是為什么——喻聞若在為了在他面前發病而感到不安。 遲也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想起當初在烏鎮喻聞若是怎么對他的, 雖然買了胃藥,灌了熱水袋, 但是喻聞若完全不顧他的難堪,趁人之危, 非常討人厭。于是遲也報復似的,安靜地靠在桌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就是不說話。 喻聞若故作鎮定, 也喝了一口水,視線下移,盯著自己的腳尖。他感覺到情況有點兒不對, 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剛才遲也還在安慰他,但突然他就冷淡了下來。喻聞若更加忐忑,他真的分不清楚哪些話是遲也剛才說過的,哪些又是在他腦子里的。 遲也看差不多了,才淡淡地開口問他:“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喻聞若沒說話,他保守地選擇保持沉默。 遲也只好猜:“院長說找不到你父母了?” 喻聞若的眼睛轉了一下,這話聽起來比較像是遲也在說話。于是他謹慎地選擇了一下措辭:“不是……我的父母?!?/br> 遲也:“什么?” 喻聞若語速有點急,不怎么像平時的他,解釋道:“這是蕾拉小時候呆過的福利院,不是我的……我出生在北京?!?/br> 遲也瞇了一下眼睛,沒說話。他確實有一點兒小小的惱火,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喻聞若其實是個北京人,但是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這人裝腔作勢多么嫻熟啊,一副頭一回到北京的樣子! “我在找她的父母,因為她生前很想……”喻聞若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呃,我不知道基金會的人會誤會……可能確實比較容易誤會,但是我不想解釋太多……這是我的私事……” 喻聞若一邊說一邊反應過來,怪不得當時蔣以容用他老來環慶的事兒刺他。他當時只感覺到了被隱私被窺探的憤怒,竟然沒細想她在暗示什么。搞不好從環慶縣福利院到整個春燕基金會、甚至是他們bridge內部,都覺得他是回來尋親的,蔣以容一打聽就知道了。 喻聞若有些喪氣似的,“我不是有意瞞你?!?/br> 遲也:“你只是覺得沒必要告訴我?!?/br> 這話聽起來也不太對。喻聞若“嘶”了一聲,摸不準遲也現在是個什么情緒。但不管怎么樣,他立刻說了一句:“對不起?!?/br> 遲也報復夠了,終于肯笑了一聲,把杯子放回桌上,靠近了喻聞若。喻聞若攬著他的腰,把他拉近到自己面前,仰著頭看他。遲也伸出手,把他的頭發往后捋,露出他的額頭,然后他俯身,喻聞若以為他要跟自己接吻,但遲也只是捧著他的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喻聞若摁住了他放在自己頰邊的手?!拔抑皇怯X得我自己可以處理這件事……” 遲也輕輕搖了搖頭?!案@個沒關系?!?/br> 喻聞若沉默下來。他有一點難過,雖然他覺得遲也應該不至于發現他幻聽的時候很錯亂就要跟他分手,但還是有一種無法控制的羞恥感涌上心頭。 遲也跟他對視著。他有的時候覺得喻聞若跟他在一起變了很多,有的時候又覺得他還是沒變。他可以理解喻聞若為什么永遠不會主動說這件事,可能是因為他擔心遲也會說這沒有意義,勸他別再找了。又或者他就是覺得讓遲也知道這個也算是個一種負擔。就像他此刻因為在遲也面前發病而如此不安一樣。 遲也又在他的發間撫了一下。大多數時間喻聞若都偽裝得很好,但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時候,喻聞若也會裝不下去,重新流露出那個剛到新的家庭里,唯恐新的父母不要他的、小男孩的樣子。 遲也突然道:“你也快四十了吧?” 喻聞若眨了眨眼:“不……不能這么算吧?” 遲也捧著他的臉,有點嫌棄地說:“你怎么又老又小的?!?/br> 喻聞若閉了一下眼睛,非常困惑地又睜開。他現在確定他不是在幻聽了——他的腦子組織不出這么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遲也決定不告訴喻聞若他并不介意這點“不正?!?。實際上他覺得自己比喻聞若不正常多了。 喻聞若開口:“我……” 遲也打斷他:“遇到什么問題了?” 喻聞若睜大眼睛:“嗯?” “找蕾拉的父母,遇到什么問題了?” 喻聞若頓了一下,然后自嘲似的笑嘆一聲:“問題就是找不到?!彼A艘粫?,沒等遲也繼續問,便主動開始說:“我已經試過了各種方法,只要是年齡和走丟的時間差不多的我都想盡辦法聯系了。但沒有一對是她的父母?!?/br> 喻聞若臉上有難掩的煩躁和失落。遲也看得出來,這些情緒他已經獨自在心里放了很久。 “楊院長也不記得了……她說那幾年沒有被拐的兒童被救助的案子,文件也找不到了。這些年在這家福利院工作過的人也已經換過了不知道多少批,我……我只是想要再多一點線索,哪怕是……” “找到他們,然后呢?” 喻聞若抿了一下嘴,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這個問題好像無法逃避。 “告訴他們蕾拉很好,他們有過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兒……告訴他們蕾拉很想念他們……” 喻聞若自知失態,馬上停了下來,做了兩個深呼吸。遲也的手仍然搭在他的頰邊。喻聞若抓住他的手,攥在自己掌心,低下頭,有意數他掌心的紋路。 “你也覺得這很沒必要,是嗎?” 遲也安靜道:“我什么都沒說?!?/br> 喻聞若抬起頭,朝他笑了一下:“可我必須做點兒什么?!彼噶酥缸约旱亩洌骸八豢献?。我必須為她做點什么?!?/br> 遲也聲音很輕:“那不是她?!?/br> 喻聞若臉上還帶著那種無奈而又自嘲的笑意,但他眼睛里都是淚。他的醫生也是這么說的,那不是蕾拉,那只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他記得他從蕾拉那些手稿和劇本里拼湊出真相的那天,那天的風特別大。他開了三個小時的車,去找horace,就站在他家屋檐下等著。horace回來的時候,手里正抱著從超市買回來的食材。他看見喻聞若,驚訝地叫了一聲“arthur?”然后就被喻聞若一拳砸倒在了地上。 紙袋子破了,蘋果和洋蔥滾了一低。horace的血很快糊了他一手,喻聞若不知道那些血是從哪里出來的,鼻子、嘴巴甚至是眼睛。他不在乎。喻聞若眼前只有蕾拉浴缸里那些血。他能感覺到horace的臉像爛掉的橡皮泥一樣,拳頭打上去只覺得惡心。 蕾拉在他耳邊笑:“我就知道你練劃艇早晚派得上用場?!?/br> 喻聞若當時毫不懷疑,他會直接殺了horace。 遲也問他:“你真的殺了嗎?” “差一點?!庇髀勅糨p聲道,“鄰居報了警。我被起訴了,但因為判定下來精神狀況有問題,而horace又決定撤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