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相 第50節
bridge兩天前出了一篇關于該事件的深度稿件,在全新媒體端被瘋狂轉發。這篇深度稿件最不一樣的地方在于, bridge第一時間聯系到了張梓珊,并且拿到了她的獨家訪談。全文兩萬多字,最大程度做到了不偏不倚。他們采訪了多個粉絲,有遲也的粉絲也有單純就是泥塑愛好者,既分析了泥塑這個文化現象的成因,承認了它存在的合理性,也探討了這種現象是否對公眾人物造成了事實上的人格侮辱。文章由多人一起撰稿,泥塑這邊寫完,筆鋒一轉,又探討了“遲也”這個名字在這場交鋒中的符號意義。其實只是拿遲也作個引子,后面洋洋灑灑的,談的都是粉絲經濟膨脹的當下,資本、平臺與消費者之間的各種博弈。 至此,bridge大獲全勝,報道的后半段甚至被很多主流財經媒體轉載。他們那個一直半死不活的新媒體端只靠著這一篇文章迅速盤活,一夜之間,喻聞若在業內聲名大噪。 但對于消弭網上的戾氣斗爭來說,bridge這篇報道完全沒用,該吵的還是在吵。主流的思潮依然是以保守為主,“撐泥塑、反遲也”的運動沒堅持幾天,各大平臺都因為其中太多色情向的內容而采用了不同程度的封禁手段。這無疑導致了更加強烈的反抗。保守者把張梓珊拖出來丟石頭,反抗者則把遲也綁上了火刑架。 bridge隨即放出了跟張梓珊的采訪視頻片段,試圖從中調停,達成諒解。原視頻很長,但只有張梓珊崩潰大哭,請求大家放過她的片段被截下來流傳。她這么一哭,遲也這邊就無可奈何,只能把“引導網暴”這個鍋往身上背好。工作室在當晚再發聲明,懇請所有的粉絲朋友停止一切網絡暴力行為。泥塑不泥塑,女權不女權的,確實沒人討論了,輿論的核心變成了如何約束公眾人物濫用影響力。此時,又有人把“靜安寺張天師”的賬號和#泥塑無罪#的話題在各平臺被封禁拿出來說事兒,認為遲也只手遮天。立欣的法人信息已經被網友們扒了個底朝天,這兩天嚴茹也是心煩得不得了。 到這個份上,原本只是小圈子里談論男男女女那些事兒,不知怎么就擴大成了階層矛盾。小可去給遲也送飯的時候,發現他在看自己以前演的《沉默的一天》。那是一個特殊年代的故事。小可問他怎么看起這個了,遲也竟然對她笑了笑,指著屏幕說:“你看,我也不是第一次被關牛棚了?!?/br> 遲也手里掂量著那張紙,半天沒說話。再抬頭的時候又笑了,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沒看嚴茹,看向了他的公關,有商有量:“不哭行不行?” “最好還是……”公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妥協道,“也可以。但你本人一定要出鏡?!?/br> “行?!边t也把那張道歉聲明疊起來,一口答應。 嚴茹不信任地看著他:“必須按照稿子說,一個字都不許差?!?/br> 遲也唇邊的笑意更深:“茹姐,商務那邊,我賠掉多少錢了?” 嚴茹:“這個你現在不要想……” 遲也換了個問法:“我還剩幾個商務???” 嚴茹頓了頓,“12個?!?/br> 遲也rou疼似的,“嘶”了一聲。 他今天收拾得非常得體,是事情發生以來他收拾得最干凈的一次。嚴茹親自跑進他家里面,拔掉路由器,關掉他的游戲,把他房間里的那些畫全部撕掉,大林哥摁著他去洗了個澡。然后他收拾得干干凈凈,重新坐到了會議桌上。接下來還安排了無數的會議,他要一個一個跟品牌方開會,懇請他們的原諒。已經解約的,要在違約金上討價還價,還沒解約的,要放低姿態,重新商定合同,商量下一步物料怎么拍攝、怎么發布…… 遲也坐下來就清醒了?!拔业狼??!?/br> 嚴茹不太相信他似的:“你現在肯了?” “張梓珊一哭就有用,這不是很明白了嗎?”遲也嗤笑一聲,“他們不過是想把我的頭摁到地上?!?/br> 遲也低頭看著自己交握的指尖,自嘲似的,搖了搖頭。隨即抬頭,也沒看嚴茹,視線轉到了窗外。 那天他轉發那條長微博頂嘴以后,看了一會兒評論。有個人說,一個戲子,擱以前就是下九流的玩意兒,講這些他看得懂嗎?要不就是說,你賺這么多錢,侮辱你兩下怎么了? 遲也安靜道:“咱們下九流的玩意兒,可不就是跪著賺錢的么?” 他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又接到了喻聞若的電話,遲也低頭看了一眼,摁掉了。喻聞若又打,遲也非常干脆地關了機,把手機丟給了小可。 “幫我收著吧,十幾天沒碰,都不習慣了?!边t也聲音很輕,“吵死了?!?/br> 小可攥著他的手機,目光復雜地看了他半天,最終只是回答了一個“嗯”。 下午的專訪嚴茹一直陪著。遲也非常配合。他沒有上妝,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和眼底一片陰影都保留著,在鏡頭前露出恰到好處的狼狽。道歉聲明完全按照稿子背,說得無比自然,好像都從心底掏出來一樣。他向張梓珊道歉,向民眾道歉,向所有被他傷害的人道歉。同時弘揚“正能量”,但只字不提泥塑或是承受的侮辱。他交出微博賬號密碼,小可替他刪除了那條質問的微博,替換了一條辭令差不多的道歉聲明。 這場鬧劇,只能以遲也在各種意義上的下跪作為終結。 達諾爾的會議被安排在了兩天以后,已經是所有商務里最后一個去談的。照理說,達諾爾是遲也所有商務里分量最重的一個,他應該第一時間去,但蔣以容不愿意見他似的,一推再推。結合上次達諾爾毫不猶豫拿安清出來打遲也的臉的舉動,嚴茹其實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蔣以容準備跟遲也掰了。 她也不愿意面對這個。當年她還在老東家受排擠,是蔣以容把遲也塞給她,搭了把手,才建了立欣。明面上蔣以容跟立欣沒有任何關系,可真要是沒了蔣以容,立欣能瘸條腿。三年多的時間還是太短了,她才剛剛做出一點起色。 她自己在辦公室開酒,遲也進來陪她喝了一杯,兩人碰了一杯,都沒什么話好講。到這個份上,嚴茹罵都不想罵他了。 末了,遲也卻說,“蔣總不會跟我解約的?!?/br> 嚴茹轉頭看他一眼:“你不要這么自信?!?/br> 遲也:“她要是立刻就答應開會,我心里才害怕。越拖,我心里反而越有底?!?/br> “為什么?” “她想讓我見過所有人,才知道她的好?!?/br> 嚴茹沉默下來,靜靜地看著杯里的酒。 遲也自言自語似的,又道:“她從來都不舍得真的把我怎么樣,就是想要我低頭,要我聽她的話?!?/br> “聽聽?!眹廊汔托σ宦?,又喝酒,“我要是她,我也想不管你了,你這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嗎?” 遲也不說話,安靜地喝酒。嚴茹喜歡紅酒,認為紅酒養顏。但紅酒對遲也來說勁兒太小了,他喝起來就像喝葡萄水一樣,還嫌甜。 嚴茹拿走他的杯子:“你不要喝了?!?/br> 遲也乖乖的,“嗯”一聲,不跟她爭辯。 嚴茹:“最起碼蔣總是真心對你的?!?/br> 遲也兩只眼睛幽幽地看著她,聽出她意有所指了。 嚴茹從自己的辦公室抽了一本bridge給他,“你看了這篇文章嗎?” 遲也低頭,封面下面一行顯眼的字:《偶像的年代:遲也與粉絲的較量》。 他不耐煩地掀開:“我不想看?!?/br> “你該看看?!?/br> 遲也:“他總不可能明著替我說話,那不適得其反嗎?” “那你為什么不敢看?” “我沒有不敢看。我是懶得看?!?/br> “你已經看完了,對不對?” 遲也不再說話。他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伸手把那本雜志翻過去,再也看不見那標題。 嚴茹長長地嘆了口氣?!澳阒雷罱l的熱度也很高嗎?” 遲也抬頭看了她一眼。 “孟輕雪?!?/br> “哦……”遲也有點兒遲鈍。最近出的這些事情太多,這一期的《出神入話》他沒去排。節目組找了代班導師,他很久沒想到有關那個節目的事兒了。 嚴茹重又坐下,給自己倒酒。 “因為泥塑的這個事兒,《青蛇》的片段被截出來轉了幾十萬。孟輕雪現在可是一步登天啦?!?/br> “那是好事啊?!边t也并不在意,“本來我就只是給她做個配角?!?/br> 嚴茹冷笑了一聲:“你知道有人背地里怎么說呢?孟輕雪發的這是遲難財?!?/br> 遲也還是很平靜:“她演得好,被人看見是應該的?!?/br> “她演得好也是你教得好!可是現在呢?”嚴茹沒好氣,“網上都在罵你又當婊子又立牌坊。女裝是你自己穿的,結果反過來又罵粉絲。我想辦法要把這視頻撤下去,孟輕雪那邊兒又只顧著她自己宣傳!她這是踩著你的骨頭往上爬??!” 遲也張開嘴,想說什么,末了,又咽下去了。 他其實不覺得這是孟輕雪干的,她那個性子,想想也是任人拿捏的主兒??伤膱F隊都是張念文那邊的人。遲也那么小就跟著他們,經紀人、宣傳、影視策劃,他都是一口一個哥哥、jiejie的叫過來。這么多年。 可現在他們下手,也是一點兒沒顧念遲也的死活。 遲也沒什么好講的,半晌,笑了笑:“她才幾斤幾兩?踩不死我?!?/br> 轉頭又問嚴茹要酒:“我再喝一杯吧?!?/br> 嚴茹沒攔,看著他仰脖一飲而盡。 “小也,不要對別人太真心了?!彼龘u著頭,“事到臨頭,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誰在乎你的真心?” 遲也笑了一聲,他也不知道嚴茹是在說誰了,有意裝傻似的,又道:“我對孟輕雪哪來的真心???” “那你對喻聞若呢?” “也……談不上吧?!边t也仍然在笑,但他握著酒杯的手在抖。他尷尬地用左手握住了右手腕,抬頭朝嚴茹努力擠出一個笑,一邊笑,一滴眼淚卻從眼眶里“啪”地落了下來,“我也沒付出什么啊。我們就,普普通通地見了幾面,睡了幾次而已。他也沒做什么……” 沒什么轟轟烈烈的。他們之間就是這樣的關系,是細細追究起來,原來根本也沒什么的,這樣的關系。這名利場里每一天都在上演他們這樣逢場作戲的戲碼,大家心知肚明,當時高興高興罷了。 嚴茹的眼神有點心疼:“你為了他,在蔣總面前……” “是我本來就不想……”遲也卡了一下,他不知道該怎么說。而且他好想哭。但他強迫自己,把眼淚咽回去,然后一字一頓道,“我本來就不喜歡蔣總對我用的這些手段。不是因為他?!?/br> 他強調似的,又重復一遍:“我不是為了喻聞若?!?/br> 嚴茹站起來,有意地背過身去打電話:“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吧?!?/br> 遲也把酒杯放回她的茶幾上,不動聲色地抹掉了那一滴眼淚。司機很快就等在了樓下,遲也爬到后座上的時候,才終于從自己口袋里掏出已經關機了很久的手機。 幾個未接來電,多數是父母的,連阿芝都給他打了一個。但沒有喻聞若的。他關機以后,喻聞若就沒再給他打過電話。 遲也不由在心里笑自己,偶像劇演多了,竟然指望喻聞若會像瘋了一樣不停打他電話嗎?他是沒正事可以做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主動給喻聞若打了個電話。車開動起來,電話只響了一下,喻聞若就接了起來:“喂?遲也?” “嗯?!边t也應了一聲。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喻聞若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半天才輕聲道:“我問了小可,她說你在開會,我就沒有……” “嗯?!边t也搶答一般,不想聽他解釋,“我這兩天很忙?!?/br> “我知道?!?/br> 對面傳來別人的聲音:“喻主編?” “你這么晚了還在編輯部???” “嗯?!庇髀勅艋卮鸬靡埠芎唵?。他不愿意多說,但遲也猜到多半還是在為了他的事情開會。 “你還好嗎?” 遲也突然用手背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不停地往外涌,好像一個裝滿水的容器,終于在一路的顛簸里潑了出來。他徒勞地克制著自己的呼吸聲,但喻聞若還是聽出了異樣。 “你在哪里?”喻聞若問他。 “沒在哪兒?!边t也很明顯地哽咽了一下,控制住了自己的呼吸,“就準備回家了?!?/br> “解決了嗎?” “嗯……算是吧?!?/br> 電話里又是一陣沉默。 遲也又開始落淚。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然后非常體貼地調整了一下鏡子的角度。遲也蜷縮在后座上,好像全身都疼,從電話里叫了他一聲:“喻聞若?!?/br> “嗯?” “你方不方便……來見我一面?” 喻聞若沒有回答他,電話那頭是一片靜默。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那邊才傳來喻聞若的聲音,說得非常鄭重:“我現在就去你那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