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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覺得尷尬,車內氣氛沉悶極了,等紅燈的時候停下來,她望著車窗外出神,他突然問:我能抽枝煙嗎? 很紳士的問話,她點了點頭,想起來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見,又趕緊說:可以。 他含上枝煙,然后劃火柴,劃了好幾下沒劃著,他似乎有點不耐,把煙取下就手揉了。 信號燈變幻,他換檔,車子重新匯入車河,兩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樓下,佳期不自覺松了口氣,說:就這里了,謝謝。 他將車子熄火,說: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對,但他已經替她打開車門,接過她的手袋,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長步子大,她差點要小跑才跟得上,進了電梯她還微微有點喘。他拿著她的手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顆心怦怦跳,只好胡亂找話題:江西還好嗎?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個好,就又重新閉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與她jiāo談。 佳期覺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著控制板上的數字,1、2、3變幻下去,終于到了,電梯叮一聲滑開雙門。 站在空dàngdàng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謝謝你送我回來,今天的事qíng真得謝謝你。 他說:不必客氣。將手袋還給她,然后將車鑰匙拿出來:這個是給你?還是我替你把車停到醫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合,他的聲音帶著嗡嗡的回響,她聽不清楚。她十分努力的想要聽清他在說什么,但他的聲音越來越響,轟隆隆一樣直壓過來,她覺得眼前發黑,突然覺得腿發軟,人已經倒下去了。 醒來的時候耳朵里猶有蜂鳴聲,天花板上的燈亮得刺眼,佳期闔了闔眼睛,才能適應光線,這才發現自己是平躺在沙發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發前面,衣襟前有銀白色的細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簾去,掙扎著坐起來。 他遞給她一杯開水,聲音盡量鎮定:我沒找到糖。 她有一點貧血和低血糖,累著的時候容易眩暈,他知道她有這樣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說:我沒事。 空氣漸漸似滯澀,她覺得窘,喝一口白開水,最后還是拿著杯子走到廚房去,一眼看到廚柜上放的調味盒被他翻得亂七八糟,還弄灑了鹽,雪白的一道弧線灑在廚柜臺面上,她這才知道原來他衣襟上粘的是鹽。她踮起腳去開柜門,他不作聲,從旁邊伸過手來替她打開吊柜的門,里面有一只瓷蘋果,她拿下來打開,原來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盞燈,幽幽一點橙huáng的光,照見銀色的不銹鋼勺。這盞燈原本沒有,是她搬進來后,向房東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請人裝的。晚上她常常將這盞燈開著,偶然醒來,看到廚房亮著那點溫暖的橙huáng,總會覺得心安。 從前她睡了,他經常還在加班做事,在外間屋子開小小一盞橙色的臺燈。夏天的夜晚又長又深,窗式空調嗡嗡響著,她在汗流浹背間醒來,睡眼惺松,總是能看到那點橙huáng色的燈光,有無數的小蟲蚊蚋在繞著臺燈飛舞,清涼油與花露水,他拿起來往胳膊上抹,燈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的印在墻上。 夢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氣息,淡薄清涼,他睡得很晚,那盞燈一直一直的亮著,亮在她的夢里。 他終于出聲:佳期? 她回過頭。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漸漸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燈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虛浮。 她微微又覺得眩暈。 他的呼吸淺而輕,暖暖的拂在她臉上,溫軟的唇終于落到她唇上。 一剎那回憶如同排山倒海,呼嘯著席卷了一切,她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緊緊抓著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氣,都會哽咽。 隔了這么久,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可是原來還記得,還記得她曾擁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他緊緊箍著她,仿佛從來不曾放過手,只是近乎貪孌的汲取著她的氣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無力掙扎,再無力抗拒,只是沉湎于無可自撥。 砰! 杯子被她的手無意拂落,摔得粉碎,溫熱的水濺飛一地,有幾滴濺在她足踝上,隔著襪子,那一點濕暖漸漸涼了,是冷的。 她如夢初醒,用力推開他。 他站在那里,并沒有再動彈,只是望著她。 佳期覺得這一切都像夢一樣,可是終究會醒來。 最后,他終于開口,聲音陌生而遙遠。 他說:對不起。 佳期覺得凄涼,這么多年,隔著山長水闊,當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這三個字。 這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的愛過,曾經那樣辛苦的割舍過。 她曾經想過無數次,如果可以遇見,如果可以在他懷中,痛哭失聲。 而這樣的辛苦,卻是越來越遠,哪怕再次接近,中間卻是不可逾越,她無法,亦不能,只能眼睜睜看著。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頭。她已經選擇了另一條路,而他們也再回不到從前。 他終于走了。 櫥柜上灑落的那一彎雪白的鹽粒,在燈下仿佛一泓積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撫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遲疑的、試探的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進嘴里去,咸咸的,咸得發澀。 他抱著她進屋時一定十分慌亂,因為他沒有脫鞋,地磚上有他的腳印,淡灰的,一枚、二枚凌亂而雜沓。佳期蹲下來,用手一點一點抹去那足跡,擦不掉,手上的傷也被牽扯得隱隱作痛,她只是固執而頑qiáng的擦拭,一點一點,固執而頑qiáng的抹去。 最后還是去陽臺拿拖把進來拖gān凈,洗過拖把又進了廚房,拿抹布把櫥柜擦gān凈,所有的調味盒放回原位,一一蓋好,收起糖罐。廚房里本來地方就狹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戶,房東在上面貼著磨沙的貼紙,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結了霜花。 現在也已經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廳,給阮正東打電話。 他還沒有睡,接到她的電話,仿佛有點意外。 她喚他的名字:正東? 他問:你怎么了? 她一口氣說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搶包的劫匪,笨頭笨腦追下去,結果被刀子劃傷了,幸好后來有人來了,搶匪才跑了。 她聽到他吸了一口氣。 她含著淚笑著說下去:我晚上沒敢來看你,是因為我怕我這樣子你擔心,可是現在覺得,如果瞞著你不太好,所以想想還是告訴你。你放心,我沒事,就是劃了兩個口子,一處在耳邊,一處在手臂上,傷口都很淺,醫生說不必fèng針,包扎換藥就可以了,也不會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現在就來醫院讓你看看。 他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嗯了一聲,他問:你怎么又在哭? 她說:沒有啊。舉手拭一拭眼淚,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傷口已經不疼了。 不知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淚,他都會知道。 第16章 最后,他說:我過來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應:太晚了,再說你自己又剛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別到處亂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給你帶餛飩。 他沒有再堅持。 第二天佳期還是照常去上班,因為她們小組正跟一個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qíng要做,整個小組都忙得人仰馬翻,她不太好意思請假給同事增加負擔。 同事們都很關心她的傷勢,因為看起來十分嚇人。吃午飯的時候周靜安批評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這傷,你說你這種行為,到底該叫勇敢,還是該叫愚蠢?說你笨吧,你有時侯心里頭不知道有多少彎彎,說你聰明吧,你常常又蠢得無可救藥。 佳期說:徐時峰也經常這樣說,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周靜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樣直皺眉頭:拜托!少在我吃飯時提起那種男人。 不知道為什么,這兩個人就是互相看不順眼,每次佳期在徐時峰面前提到周靜安,徐時峰就說:你那個毒牙閨蜜。 而一提到徐時峰,周靜安就說他斤斤計較、小氣刻薄。 他們三人曾經在一塊兒吃過一頓飯,結果只有佳期一個人埋頭大吃,徐時峰與周靜安則你一言,我一語。從檸檬汁應不應該加糖一直爭執到現代社會男女權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she影,句句綿里藏針,明槍暗箭槍林彈雨,起承轉合冷嘲熱諷,佳期吃甜點的時候,兩人就美國在韓的軍事部署問題已經激辯到白熱化的程度,戰況之烈實在令佳期嘆為觀止。徐時峰倒罷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飯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談,最擅長把證人繞暈了套詞。而周靜安那天的表現實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時峰斗嘴而旗鼓相當完全不落下風的女人,佳期還是第一次見。結果周靜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為然:這算什么,想當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們學校代表隊的一辯。 佳期越發崇拜,只差沒要求周靜安給自己簽名。 下午的時候佳期忽然請假去派出所辨認嫌犯,周靜安十分驚詫:電視上不是說這種案子近期頻發,提醒廣大市民提高警惕嗎?這才第二天呢,辦案效率這么高了? 佳期說:派出所打電話說,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靜安更意外:這么窮兇極惡的嫌犯,會突然良心發現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負責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熱qíng,先請她坐,又倒了茶給她,最后取出證物:你認一下,這串佛珠是你的嗎? 佳期認出正是老麥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當時散落了一地,此時竟然一顆不少的被裝在透明的塑料袋里,連那根斷掉的繩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謝謝你們這么細心,一顆顆幫忙找回來。 警察同志笑了一聲,說:這是那嫌犯自首的時候帶來的這串珠子,他敢不一顆顆找回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