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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一停,語音凄涼:我愛你。 第12章 佳期睡得不好,夢到醫院,病房走道外頭半夜還有人在低聲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輕的女孩子,也許只有二十歲,伏在那里低聲的哭泣,哭得很傷心。她想走過去,問問有什么事qíng可以幫忙嗎,可不知為何腿卻邁不動,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后來那女孩子終于抬起頭來,滿面淚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來,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里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靜靜的坐了一會兒,摸索到廚房去倒水喝,一杯熱水喝下去,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跳著。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著,闔上眼睛仿佛就在醫院里。 就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無路吧。 錢像流水一樣的花出去,父親那點微薄的積蓄根本就如杯水車薪,醫院每天下午都會下催款通知書。 很薄的紙,拿在手里粉脆粉脆,淅啦作響,密密麻麻列著用藥明細,各種費用,她心急如焚,嘴里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覺得痛。幾乎沒有了知覺,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胃里空空的,像塞著一塊大石頭。嘴唇全都gān枯起皮,裂出細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mama留下的銀行卡里有五萬塊錢,好幾次她終于把銀行卡cha進提款機,又抽了出來。 她死命的重重磕在提款機上,尖硬的臺角磕得頭破血流,一直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有一片紅色,緩緩凝固。單臂攀著提款機冰冷的臺面,終于慢慢軟溜下去,像是整個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墻面,抵在胸前,徹心徹肺的寒冷貼在臉上,仿佛只有這樣,才有機會流淚。 深夜無人的提款機前,她一個人坐在那里,嚎啕大哭。 終于還是把錢取出來了,第二天在銀行柜臺,很厚的幾沓,粉色的鈔票,半舊的,經過無數人的手指,帶著可疑而骯臟的氣味,jiāo到醫院的收款處的時候,收款員用點鈔機點著,嗤嗤啦啦的響聲,每一張都快速的翻過,連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淚光里,這一生,就這樣,從眼前刷刷的翻過。 可是父親沒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風,比第一次更嚴重,腦溢血,幾乎是瞬間就已經撒手,從此永離。 第一次手術之后,他曾經短暫的醒來。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經無法說話,佳期把耳朵貼近了,才能聽見微弱的呼氣音。 他說的是:不 只有一個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顆眼淚,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淺灰色的濕水印,就那樣緩慢的洇開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但清晰,說: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親一直很瘦很瘦,cha著花花綠綠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壓。 上小學的時候她被班上的幾個女孩子欺負,因為她成績好,那幾個女孩子說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還罵她mama是破鞋。她跟她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一個人不敢回家。拎著書包東游西逛,坐在橋欄上看河里的船,狹窄的烏篷船堆滿了米,一袋袋壘得老高,從橋dòng下穿過去。河里的水是很深的綠色,漾著白色的泡沫,緩慢而無聲。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溫柔的夜風里她聽見附近人家的電視機,新聞聯播的聲音,熟悉可是遙遠。 最后父親尋來了。 并沒有責罵她,一路上父親都只是默然,進門之后給她打了熱水洗臉洗手,也沒有問一聲她為什么打架,為什么不回家,只拿棉簽給她擦碘酒。 很疼,滲到傷口里,她一直緊緊咬著嘴角,不吭一聲。 父親也一直沒有說話,最后他提了開水瓶下樓去,走到門口才回頭對她說:吃飯。 桌子上罩著綠紗廚罩,她手背上傷了一大塊,鉆心一樣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開紗罩,里面竟是一盤她最喜歡吃的炒蝦仁,雪白的蝦仁已經冷了,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她一個端著碗坐在桌前,默默的扒著飯。 父親終于走上來了,站在她身后看她吃飯,過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頭發,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桔子給她。 那個桔子很大,很紅,顏色明亮。 當父親把桔子輕輕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時候,她握著筷子的手終于開始忍不住輕微的顫抖,然后,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夢見父親,夢見自己還很小,早上起g上學,寒冷的冬天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褲,手都僵得不聽使喚,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柜門上嵌著橢圓一面鏡子,照見她,吃力的系紅領巾,父親在樓下生爐子,從窗子就可以望見。她背著書包下樓去,小小的天井里飄散著青煙,父親拿火鉗夾著碳引燃蜂窩煤,一邊扇著一邊咳嗽,熟悉的咳嗽聲。她走下樓梯,從那些嗆人的煙霧里穿過去,父親卻不見了。 很心慌,總是從夢中立刻醒來,然后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mama,到底曾經跟父親說過些什么。 那年夏天的時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青海做項目去了,荒無人煙的高原戈壁小鎮,連手機訊號都沒有,打一個電話要走很遠去郵局。很辛苦,但是補助高,孟和平一直想買房子結婚。因為做項目,他們沒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他老是流鼻血,打電話來時鼻子里又塞著棉花,說起話來嗡聲嗡氣,隔著幾千公里的距離,隔著細細的電話,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淚,說服他不要再做了,回來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說:再過一個多月就結束了,我就回來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個人太孤單了。 因為孟和平拿不到戶籍所在地證明,他們一直沒有辦法領結婚證,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的擅自結婚,她并不想傷孟家父母的心,他們畢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孩子,他們反對也僅僅只是因為愛他。 可是佳期沒有想到孟和平的mama會到浙江來,那是長假的第三天,父親一早起g去了杭州,說是幾位老戰友聚會。到了晚上很晚他還沒有回來,佳期沒有睡,心不在焉的看著電視,隔一會兒就跑到窗前張望,后來終于看到父親回來,佳期叫了一聲爸爸,尤鳴遠并沒有抬頭,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的慢慢穿過天井,那時在下雨,刷刷的雨聲輕響著,樓下鄰居家昏huáng的燈光透過窗子,照見細銀如針的雨絲,織出父親孤伶伶的身影,他沒有打傘,花白的頭發在晦暗的光線中一閃,佳期突然覺得心慌,因為他已經走進黑dòngdòng的樓道里去了,樓下住的張家阿姨已經尖著嗓子嚷起來了:佳期!佳期快下來!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幾乎是沖下樓去的,眼淚嘩嘩的往外流,樓下的孫伯伯幫忙把父親扶起來,她只會哭,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父親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濕了大半,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張銀行卡,那是五萬塊錢。 佳期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是以什么樣的心qíng,將這張卡拿了回來。 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么樣的羞rǔ。 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么樣的傷害。 當父親最后終于離她而去,她嚎啕大哭,抱著父親那漸冷的身軀,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原諒自己給唯一的親人,帶來這樣深重的傷害。他終其一生,視作驕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卻給他帶來最后的羞rǔ與難堪。 當他最后說出那個不字,她的眼淚漱漱的落下來,她懂得,她懂得父親的意思。 不要讓人看不起他們父女,不要再讓人羞rǔ他最愛的女兒,不要再讓人傷害到他最愛的女兒。 再深的愛qíng,也無法彌補這種失去。 她付出的代價,是他們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最敬愛的父親。 她是不能不放開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開手。 她所執信的一切,最后卻讓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堅持,那樣一份愛qíng。 她沒有告訴孟和平父親去世的消息,他又過了一個多月才從青?;貋?,回來的時候她去接他,他頭發亂糟糟,臉頰上褪了皮,臉頰上甚至還有高原紅,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號,空dàngdàng的,遠遠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淚,他瘦得骨頭都硌著她了。她慢慢伸手環著他的腰,想起當年初遇時分,那樣神采飛揚的孟和平,在舞池旁點一枝煙,閑看歌舞升平。人生于他是那樣的天高海闊,他本不應該愛上她。 如果沒有她,他可以過得很幸福。 如果沒有她,他根本不必這樣辛苦。 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飯給他吃,他依舊吃得láng吞虎咽,她盛一碗jī湯,慢慢替他chuī冷了,晾著。他拿起勺子一口氣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ròu羊ròu,什么青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瘋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越發顯得瘦,瘦得可憐。 佳期忍住淚,笑:你就光想著吃??? 他還是笑:我還想你啊。 他確實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當午夜時分他終于沉沉睡去,佳期這才慢慢的坐起來,默默的抱膝坐在那里,看著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長,睡著了像個孩子,胡亂的蹬著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頭,他的脖子上手臂上還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無意間跟她說過,高原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癢好幾天,癢得人實在受不了,一抓就會破皮潰爛,更痛,然后就會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傷痕累累,只是因為她。 他為了她做了這樣多的事qíng,吃了這樣多的苦,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 如果可以重頭再來,她寧愿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就讓他,單純而幸福的,繼續著他那個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淚紛紛揚揚的落下來,而他已經睡著了,從今后,他都不知道了。 從今后,她將離開他,她有多愛他,他將再也不知道了。 她開始慢慢的不回家,跟他說要加班,或者說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么久見不到她,他忍不住給她打電話,問:你什么時候回家?她說:晚上我要加班,就不過去了。他語氣可憐:那我晚上來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證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來天沒見著你了。她忍住眼淚:同事叫我,我等會兒給你回電話。掛掉電話,一個人躲在洗手間里,對著嘩嘩的水龍頭哭到眼睛全部腫掉,然后關掉手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