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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蒙古,聽著仿佛十分遙遠,而車窗外的城市也只有微風,還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亞馬遜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動翅膀,會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場風bào。世界就是這樣,每一處微小的意外,后果卻令人覺得難以想像。而那只無辜的蝴蝶,卻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佳期覺得害怕,因為不知道錯在哪里,她無法改正,可是這錯誤眼睜睜已經帶來了極可怕的后果。 告別時孟和平忽然親吻她的面頰,他的嘴唇微涼,像新鮮的檸檬,有一種叫人心酸的清涼。他說:佳期,你沒有做錯任何事qíng。也許mama只是一時誤解了你,我會去說服她。 她燦爛微笑,裝作毫不在意??墒敲髅髦朗菬o力扭轉了,孟和平的mama不喜歡她,甚至厭惡她,那種連禮貌都掩飾不了的厭惡,令她覺得灰心絕望。 晚上的時候孟和平才來找她,她還穿著上午的衣服,那條絲巾已經還給了暢元元,所以脖子那里顯得空空的,細長的頸下露出jīng致的鎖骨,孟和平覺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葉子,單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飯沒有?孟和平問她。 她嗯了一聲,其實沒有吃?;貋砗笕珜嬍业娜硕疾辉?,她就忙著洗衣服洗g單洗被套,幾乎把全寢室能洗的東西全都洗掉了。從中午到huáng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里老覺得空落落的,整個人不能閑下來,仿佛一閑下來,就不由自主的難過,只好把寢室里里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還把窗戶玻璃全都擦gān凈了。 擦窗戶的時候正是huáng昏,滿天絢麗的紫霞,紫得發藍,像一方染透的絲絨。校園廣播里正在放《Mylove》,和聲部分那樣美,就像這個暮的huáng昏。她踩在凳子上認真的擦著玻璃,一絲不茍的摳去每一個細小的黑點,濕抹布沾洗衣粉擦過,再用濕抹布擦掉泡沫,最后用gān抹布抹gān凈。呵著氣,每一扇玻璃都晶瑩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沒有。 廣播里的歌聲悠揚:IwonderhowIwonderwhy,Iwonderwheretheyare 像不存在,像沒有。 Toseeyouonceagain,Mylove,ITrytoreadIgotowork,I\'mlaughingwithmyfriends 樓下都是去打飯打水的人,拎著各色的保溫瓶,廣播的聲音那樣嘈雜,可是沒誰留意在聽。遠處都是樹,縱橫jiāo錯的林蔭道,古老的樓幢掩映在綠樹叢中。 她把臉貼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還有洗衣粉那種添加劑的香氣,而天一分一分的暗下來。 然后,孟和平就來了。 以前她也覺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遠,她連仰頭望他都覺得吃力,而他的聲音都像是離她更遠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傾聽他的話,他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跟著他一直走,風起得更大了,chuī亂她的長發,她覺得冷,可是沒有作聲。 他也一直沒有說話。 從一條林蔭道到另一條林蔭道,出了東門,又進了他們學校的西門。她跟著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園里,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會消失一樣。 他攥疼了她的手指,最后才說:到了。 是一座小禮堂,有時藝術系表演什么節目,或是大學藝術團排練,都在這里舉行。不知孟和平從哪里弄到了鑰匙,帶著她走進那黑漆漆的禮堂里。 他打開過道里的一盞小燈,然后將她安置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轉身就進了后臺。 過道里那唯一的小燈也熄滅了,她坐在靜謐的黑暗中,舞臺上追燈突然亮起,碩大圓形光圈,像是一輪雪亮的滿月,而那輪銀色月輪的中央,是黑色的一架鋼琴。 他從幕后走出來,緩步踏進光圈,就在鋼琴前坐下,佳期從來不知道他竟然會彈鋼琴,更不知道他竟然彈得這樣好。 他彈的是《山丹丹花開紅艷艷》,佳期從來不知道這首歌還可以改編成鋼琴曲,起先樂曲輕柔舒緩,像是風拂來,huáng土高原上天高云淡,而綠意方生。中間高cháo部分卻如同歡快的làngcháo,一làng高過一làng,每一個音符輕盈的跳躍在琴鍵,仿佛一枝枝山丹丹綻開在溝壑,花開得艷紅如云。一朵朵挨挨擠擠,直涌到視線中來。每一朵都紅得灼痛人的視線,那樣多的花仿佛海洋一般,燃遍了漫山遍野。像是火燒云,從天上一直燒到地面,紅彤彤的,熱烈得像火一樣。 她聽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東西,只覺得整個舞臺成了一葉小舟,飄在花雨如箭的河上,而只有她自己,凝視著這夢幻般的一切。 最后的部分似乎重新舒展下來,一切如同行云流水,重新恢復那種天高云淡四野曠靜,只有一枝細弱卻紅艷的山丹丹,還搖曳在山谷的風里。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之后許久許久,她才想起來鼓掌。 孤零零的噼噼叭叭掌聲,在空落落的小禮堂中dàng起回聲。他站起來,微笑著向她鞠躬,如同最具風度的演奏家謝幕。 禮堂太空曠,隔得那樣遠,她笑著提高了聲音:你竟然會彈鋼琴,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 他站在舞臺的中央,也得提高了聲音才能讓她聽見:我的優點還有很多很多呢。 她說: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聲音問: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給我? 佳期此生永遠也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那間小禮堂,她站在臺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邊似乎還回dàng著鋼琴優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曠舞臺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與眼都清晰分明,臉上的每一條輪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燈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實。連他的整個人,都像夢幻般不真實,這一切都像夢境,像夢一樣美得不真實。 他問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給我? 第9章 佳期擁有了生平第一枚戒指,小小的白金指環,沒有任何花紋,就是最簡單最樸素的樣子。因為不是名牌,而當時金價又相當便宜,所以不過幾百塊錢,是孟和平用他自己的補助買的。原來他下午就去買這個了,他替她戴在指上,她的手指非常的纖細,珠寶店的店員向孟和平推薦的號碼,誰知仍是大了一點點,孟和平說:要不我拿去店里換一個吧,人家說可以換的。佳期卻搖頭:我就要這個,拿毛線纏一纏就可以了。 孟和平說:那不好看。 佳期璨然微笑:我不要好看,我就要這個。 那個戒指她拿紅色毛線細細的纏了半圈,是不太好看,像過去老太太戴的金戒指。在老家東浦古鎮上,佳期常??匆娎先思易诤友匾话烟僖紊蠒裉?,瞇起眼睛聽收音機里的紹興戲。老太太滿臉的皺紋與銀發,手指上戴著枚發黑的金戒指,拿毛線纏過,連毛線都浸潤了太多的歲月風塵??墒羌哑谑窒矚g,那是一生一世的天長地久,再多的戰亂離傷,仍是保留了下來,變成時光的記憶,仿佛永恒。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同家里鬧僵的事qíng,只知道他換了一家公司實習,工作非常的辛苦,總是沒有休息。 有一次她想起來問他:最近怎么不回沈陽去? 孟和平正吃著牛ròu粉絲,他近來臉頰都瘦下去了,佳期有些心疼的望著他,他只埋頭吃粉:累,懶得回去。 他確實累,因為做技術工作,加班的時候總是連軸轉。兩個月后又換了一家公司,并沒有正式簽約,但薪水稍稍高了些,因為畢業不能再住學校宿舍,于是在公司附近的街區租了一套房子。 星期六搬家的時候佳期幫忙他大掃除,兩個人拿報紙折疊帽子戴在頭上遮灰。佳期負責清理雜物,孟和平則負責墻面衛生,站在凳子上拿掃帚綁了jī毛撣子拂去墻角的灰吊子,佳期聽到孟和平邊gān活邊chuī口哨,chuī的是《我是一個粉刷匠》,佳期想起還是在幼兒園學過這首歌,不禁抿著嘴偷偷笑。 那天兩個人都累到不行,等最后將屋子收拾出來,真的是jīng疲力竭,佳期往沙發里一癱,哀嘆:我真不想起來了。只是餓,餓得咕咕叫,兩個人中午都只吃了一點面包就接著gān活,現在都餓得前胸貼后背。 雖然累,可是看到光亮如鏡的地面磚,看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廚房,孟和平還是興致勃勃:我煮面你吃吧。 佳期叫:不要! 上次他泡方便面,結果水不開,面條全都yingying的,佳期從此拒絕他pào制的任何食物。她按了按酸痛的膝蓋,自己跑進廚房去下面條,油鹽醬醋都不全,煮出來的面條白生生的,她將面條端上桌,回頭一看,孟和平已經歪在沙發里睡著了。 他睡著的樣子很好看,鼻梁挺直,只是眉頭微微皺著。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抹平那眉峰。誰知他一仰臉,吻在她的手指上,原來他已經醒了,她癢得咯咯笑,他抱住她,深深吻她。 面條很難吃,但他大口大口吃完了,還夸她:煮白面都這么好吃,我老婆手藝真好。 佳期不滿:誰是你老婆? 他十分篤定的笑:將來一定是,而且永遠都會是。 雖然兩個人都忙,她偶爾才能過來替他做一頓飯,收拾收拾屋子,可是在一起的時光永遠彌足珍貴。八月份的時候孟和平的公司組織員工活動,去近郊的風景區漂流燒烤,每人都可以攜帶一名家屬。大客車上笑語喧嘩,都是些年輕人,活像是一班小學生去游,氣氛熱烈活潑。跟車的導游是個黑黑的小伙子,人年輕,嘴也特別貧,咧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就像是給黑人牙膏做廣告的。下了高速不久就拐上景區專用公路,結果時機不巧,正趕上這條路在修路,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大客車顛來抖去,就有人嚷:這路怎么跟麻子似的,大坑小坑的,快把我的腸子都抖出來了。 結果導游小伙子笑嘻嘻蹦出一句:諸位先生女士,我們現在走的這條道路,正是赫赫有名的迷人酒窩大道。結果話還沒說完,車輪碾上一塊大石頭,一聲悶響,車身又狠狠的顛了一下,就有人問:那這是什么? 導游面不改色:這是可愛的小虎牙。 這一下滿車的人都哄得笑了,佳期也笑,孟和平轉過臉來,隔著車窗,夏日的陽光斜映在他臉上,他長長的眼睫毛被陽光鍍上一層絨絨的金圈。他趁機偷偷的親她,結果車子又碾上石頭,他正好撞在她的鼻子上。她不由得笑,他在她耳邊笑著說:可愛的小虎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