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只要極致的情感
張西揚找到笪璐琳的時候,她正坐在車站內部的休息區的長椅上發呆,雙目無神。 他走過去,習慣性揉了揉她的頭頂,觸碰到她的額頭時,發現出奇地燙。 “發燒了?”他彎下腰詢問,“感覺哪里不舒服?” “沒事,吃過藥了?!斌舞戳张牧伺呐赃叺淖?,“坐著等吧,笪梓健快到了?!?/br> 張西揚下意識望向LED車次動態屏,要收回視線時,他的目光莫名凝滯了。 “不用著急,大概還要二十分鐘?!?/br> 張西揚仍然盯著遠處某個地方,盯了好一會,才坐下。 “你……”他看著笪璐琳,欲言又止,他呼了一口氣后,輕聲問道,“昨晚在哪過的夜?” 笪璐琳沒有回答,慵懶地閉目養神。 張西揚不再多說什么。 車站里人來人往,張西揚專心端量笪璐琳,明明她的五官臉型都沒有變,但總覺得和以前不一樣了,也許是整體氣質發生了變化,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應該是…… 沉淀。 她好像沉淀下來了。 這是一種令他感到陌生的狀態。 在他想再摸摸她的額頭時,笪璐琳倏地開口:“生命真的會輪回嗎?” 生命輪回? 張西揚笑道:“你追什么劇了?” “沒,”笪璐琳說,“就是好奇?!?/br> 張西揚沉思了一會,說:“和生命輪回相關的采訪報道我倒有看過。湖南那有一個小村子,被稱作輪回村,有一百多個再生人?!?/br> 笪璐琳睜開眼,看向張西揚:“再生人?” “就是擁有前世記憶的人,他們可以清楚地描述自己前世的點點滴滴,包括姓名、個人經歷以及家庭情況,還有死亡原因?!?/br> “真的假的……”笪璐琳后背不知不覺冒出了冷汗。 “前幾年有專家團隊去村子里調查過,但至今都沒有得出一個準確的結論,國外也有不少學者在研究輪回轉世,只不過很多奇異的現象暫時還沒辦法用科學去解釋——”張西揚說到一半,手機響了。 笪璐琳坐正身子,不干擾他。 “好,好……收到?!?/br> 掛斷了電話,張西揚面色凝重:“河南特大暴雨,我現在得立即趕去那進行報道?!?/br> 笪璐琳心一緊:“嚴重嗎,有人員傷亡嗎?” “聽起來挺嚴重的,具體的還得去了現場才知道?!睆埼鲹P從褲兜里掏出一把車鑰匙,放到笪璐琳手上,“Sorry,不能陪你們吃飯了,車留給你們開?!?/br> “別——”笪璐琳忙不迭把鑰匙還給他,“你不是得回去收拾行李嗎?你的事情重要,不用管我們?!?/br> 張西揚還要說點什么,笪璐琳送上個“閉嘴”的眼神。 “少啰嗦,趕緊去吧,注意安全?!?/br> “好吧?!睆埼鲹P站起來,充滿歉意地聳了一下肩,“飯費記我賬上?!?/br> 笪璐琳不打算讓他請客,但這種時候沒必要為了這種小事浪費口舌,于是再次叮囑他:“一定要注意安全?!?/br> “嗯?!?/br> 張西揚跑出幾步,忽然又停下,回頭沖笪璐琳說:“與其期待輪回,我更希望大家今生都能好好活著?!?/br> 這個畫面,讓笪璐琳回想起許多年前,張西揚站在太陽底下發表演講,鏗鏘有力地向全校的人宣誓要成為棟梁之材。 歲月更迭,少年的光芒穿過萬丈紅塵,仍在熠熠生輝。 笪梓健因為沒能見到張西揚,失落了好久,從高鐵站念叨到餐廳,笪璐琳往他嘴里塞了個大雞腿,他才消停。 笪璐琳吃得很少,只喝了碗湯,這一整天她都沒有進食,但她實在沒食欲。 她騙笪梓健說中午吃得太飽,所以晚上吃不下,笪梓健知道她發著燒,不勉強她。 他們坐出租車回小區,笪璐琳在車上沒有睡著,全程呆望街景。 下車前,她輕輕拉住笪梓健的手腕:“背jiejie上去吧?!?/br> 她整個人有氣無力,笪梓健感覺是一片羽毛在觸摸自己,這樣虛弱的她讓他覺得害怕。 在他的印象里,從小到大,jiejie生病的次數不超過叁次,就算發高燒,她也能在聽到喜歡的動畫片的主題曲的那一刻從床上蹦起來。 以前的她就像永遠富有生命力的鮮花,總是笑著,讓人一見心情就會變得晴朗,可現在的她,像一吹就飛散的灰燼。 這個比喻在她捶了他胸口一拳后灰飛煙滅。 “我困了,快背我!” “……”好的,他發覺是自己瞎矯情了。 笪梓健比較瘦弱,也不常鍛煉,當笪璐琳往他背上一趴,他就感覺大事不妙了:好重…… 但男子漢的尊嚴讓他不輕易低頭,他咬咬牙,愣是顫顫巍巍地把人背了起來,還有一只手拖著行李箱。 經過保安室時,他余光瞥見坐在里面的保安大哥以一種極其詭異的眼神注視著自己。 費勁地背了叁十米后。 “不行了,姐,你真的太重了……”笪梓健求放過。 “放屁!”笪璐琳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不肯下來,“我輕得很?!?/br> “你一百多斤哎,萬一我骨折了明天怎么面試?!?/br> “……” 笪梓健讀的專業是法學,暑假準備在一家中型的律師事務所實習。 顧及他的面試,笪璐琳松開了手,回歸平地。 她雙手抱臂交叉于胸前,像個大姐大一樣說:“鄭重聲明,我BMI沒到18,偏瘦,才背一會就氣喘吁吁,分明是你的問題?!?/br> 笪梓健據理力爭:“我上學期的一千米長跑及格了!” 在聽到一千米時,笪璐琳的眼眸暗了暗。 笪梓健嘰嘰歪歪了半天后,在出電梯前一秒終于察覺她的分神。 “姐?” 笪璐琳皺起了眉頭。 笪梓健問:“你在想什么?” 笪璐琳的目光落在虛無處,她低聲說:“背著我跑一千米會怎樣?” “哈?”笪梓健嚇得往后縮脖子,“我還不想猝死……” 笪璐琳斜眼乜他:“沒說你?!?/br> “那說的是誰?” 笪璐琳扭頭看著笪梓健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她卻透過那雙深深的充滿關心的眼睛,不可抑制地覷見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最終,她淡笑著搖了搖頭。 “走吧?!?/br> 腳已經在半濕半干的靴子里泡了一天,變得皺巴巴,這下笪璐琳感覺全身燒得更厲害了,她洗完澡吃了藥就立馬鉆進被窩,由著笪梓健自生自滅。 這回是第二次登門,笪梓健輕車熟路,自動自覺收拾好沙發當睡巢,這一覺倒睡得很安穩。 體質好是天生的,翌日清晨笪璐琳醒來時,燒已經退了,身體和精神恢復如常。 由于笪梓健還處于人生地不熟的階段,笪璐琳先陪他去律師事務所再去上班。 面對高聳的大廈時,笪梓健緊張得雙腿發抖,拉著笪璐琳的手不肯放。 笪璐琳想起小時候牽著他過馬路他總抓得緊緊的場景,十幾年過去了,他長成了竹竿,性子卻還是沒怎么變,一遇到事就拿她當避風港。 “你再不松手,我要遲到了?!?/br> “姐,”笪梓健嗚嗚叫,“萬一我面試沒通過怎么辦?” “按我教你的去表現,絕對過?!?/br> “但是……” “但是不管你有沒有通過,”笪璐琳沒好氣地打斷,“我都會送你一份禮物?!?/br> “真的嗎!”笪梓健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了,他又傻笑道,“那你最后再給我一點愛的鼓勵吧!” 笪璐琳踹了他一腳。 張西揚的報平安是半夜發來的,也許是時間緊迫,他只發了“安全”二字,其余的沒提,但笪璐琳從他的報道視頻以及其他新聞快訊里了解到,河南這次的特大暴雨歷史罕見,引發了非常嚴重的山體滑坡、洪澇災害,已經有上萬間房屋倒塌,上百人失蹤。 笪璐琳沒見過那么可怕的雨,大街小巷成了河道,雨水漫漲到可以把車輛淹沒,把人沖走,對比起來,自己過往經歷過的每一場大雨都只能算小兒科。 心一路揪著到達了辦公室,同事們也在討論這場災害,聽說市里派了抗洪搶險專業隊去增援。 高一銘感慨道:“自然災害、環境污染這些對于存活了四十多億年的地球而言,只是不痛不癢的小疙瘩,但對于渺小的人類而言,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體?!?/br> 在高一銘講話的時候,笪璐琳坐在方正的格子間里,凝視著陽光下漂浮不定的塵埃,一個離奇的念頭冒了出來——這些塵埃是遨游于廣袤的宇宙間的星辰,而自己是主宰萬物的上帝,手指微微一動,便能攪亂萬千星辰。 那個時刻,她忽然覺得,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 愛而不得,所謂宿命,別人的目光,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存在本身,就是奇跡。 …… 日子持續忙碌著。 笪璐琳每晚不是在辦公室里加班就是出外勤,不是高一銘硬性要求的,她現在寫材料已經得心應手,又快又好,他基本挑不出毛病,可她自己主動要求干多點活,范擎等人在背后笑她真傻,與其瞎忙活求晉升,不如早點嫁人,就連李嬋也以過來人的身份好心勸她。 “權力、金錢和性是最接近人性本質的存在,權力的授予幾乎不會清清白白,你一沒背景,沒靠山,二是女性,還有姿色,光憑你自己,哪怕再有能力,在那些人眼里,也只是工具?!?/br> 但其實笪璐琳的想法極其簡單,她純粹想忙一點,再忙一點,忙到沒有時間左顧右盼,忙到沒有精力回望過去。 至于笪梓健,他通過了面試,白天在律所打雜,晚上就在家學習,偶爾被笪璐琳拉著開黑,而張西揚依舊奔波在最前線。 他們在不同的崗位上,以各自的方式追逐著八千里路云和月。 兩周之后,張西揚從前線回來,他抵達公寓的時候是凌晨一點,一沾床板,就沉沉地睡到了下午叁點,如果不是有人敲門,估計他能睡足24小時。 他頂著雞窩頭開了門,笪璐琳對這副模樣見怪不怪。 “我、笪梓健還有周悠兒打算去野餐,你要一起嗎?” “嗯?”張西揚眼皮耷拉,靠著門框昏昏欲睡了一會,腦子才稍微清醒一些,“好,等我一下?!?/br> 笪璐琳稍稍湊近,細瞧他的黑眼圈:“你是不是很累?累的話我們換成其他時間?!?/br> 張西揚有一瞬間晃神,他聞到了女生身上淡淡的奶香味。 他勾起嘴角說:“不用?!?/br> 野餐地點定在一座上世紀末建成的公園,英倫風格,有維多利亞式建筑物及廣闊的草坪和湖泊,很適合拍照和散心。 這趟野餐之行準備得隨意又隆重,所有東西都是在超市買的,選擇標準是漂亮,所以買了很多表面五彩繽紛精致小巧的甜品,吃到后面,四人都膩到反胃。 為了消食,笪梓健和張西揚跑去湖對面,加入了一群男孩的足球大戰。 笪璐琳和周悠兒都穿了短裙,不宜跑跳,留在原地聊天。 日落的時候,她們躺在野餐布上看云,清風徐徐地拂送來一陣陣草木混雜的幽香,艷麗的晚霞,像是打翻了的彩色顏料盤。 夕陽真是無限好。 笪璐琳感嘆之余,不由自主回憶起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胸口變得很悶,她側身去撥弄旁邊的青草。 “你還沒告訴我你上上周是去見誰了?!敝苡苾嚎戳梭舞戳找谎?,終究忍不住提起這件事。 “不過你不說,我也猜到了——哎,我那天那么苦口婆心,你大概一句都沒有聽進去?!?/br> 笪璐琳停止手上的動作,輕輕笑了。 “我向他告白了?!彼f。 周悠兒的心怦怦跳,靜默著等待她說下去。 “我脫口而出的告白語錄還挺文藝的,好像還用了排比句!” “……”這是重點嗎? 周悠兒急切問道:“他什么反應?” 笪璐琳笑著說:“拒絕咯?!?/br> 她好像不當回事,但周悠兒不敢掉以輕心,斟酌著字句說:“他……真的不喜歡你?” 笪璐琳說:“喜歡?!?/br> “那為什么——?”周悠兒更加好奇了。 “但他不愛我?!?/br> 他喜歡我,但他不愛我,所以我放棄了。 “???”周悠兒不理解,“互相喜歡不就行了嗎,談個戀愛而已,你們還沒開始就說‘愛’,太沉重了?!?/br> “不行,我只要極致的情感?!斌舞戳照Z調輕快但又明確。 周悠兒笑了:“怎么極致法?” 笪璐琳頓了頓,望著遠方,淡然道:“為我而生,為我而死?!?/br> 為我而生,為我而死。 聽到這個答案時,有那么一瞬,周悠兒覺得毛骨悚然。 在過去的交往中,她的確發覺笪璐琳的身體里有著和絕大部分人不一樣的特質,從高叁那年的經歷就能窺知一二——笪璐琳做到了她所做不到的事,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學習,風雨不改,硬生生靠自學將成績從年級倒數扭轉到年級前叁。 沒心沒肺的性格下藏著非同尋常的固執和堅韌,縱使會迷茫,會放縱,但一旦確定目標,就會全力以赴,奮不顧身。 這樣的人在面對愛情時,也秉持了更為深刻的標準和原則,要像她一樣或者比她更加堅定的人才能承受得住她那份熱烈的感情,稍微有一絲動搖,她寧可完全失去。 “真瘋狂?!敝苡苾簢@息,“我不會這樣愛一個人,也不奢求有人這樣愛我?!?/br> 笪璐琳一笑置之,闔上眼休憩。 過了一會,母親許鳳嬌打來電話。 “璐琳啊,在做什么呢?” 靜了片刻,笪璐琳說:“野餐?!?/br> “那不被蚊子咬慘了?” “徒手拍死了幾只?!?/br> 許鳳嬌笑了,繼續說:“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和梓健一起住同一間公寓不大好,你倆都這么大了,你女孩子多不方便,而且萬一喜歡你的男生知道你和弟弟住一塊,都不敢追你了。他和西揚住也不好,我怕打擾到人家。我讓你爸另外給錢他出去租房,你自己多存點錢……” 許鳳嬌滔滔不絕,笪璐琳站了起來,背對著周悠兒說:“我去上個廁所?!?/br> 她沿著鋪滿鵝卵石的小路一直往前走,逐漸遠離人煙。 “還有啊,你外婆寄來了芒果,今年的芒果長得可好了,又大又甜,我讓你爸明天寄一箱——”正說得興起,聽筒突然傳出了啜泣聲,許鳳嬌錯愕,“……囡囡,怎么了?” 在無人的合歡樹下,笪璐琳縮成一團,掩面大哭。 “媽……” 人有時候很堅強,堅強到可以自我默默消化所有負面情緒,始終戴著微笑面具。 “我失戀了……” 有時候又無比脆弱,脆弱到一聽見mama的聲音就會淚流滿面。 許鳳嬌一時之間說不出話,她在努力回想女兒上一次對著自己哭是什么時候,六歲還是七歲,太久遠了,久到她差點以為女兒天生不會流淚。 她的心有點痛。 “什么時候戀愛的,我都不知道?!?/br> “告白,被拒了……”笪璐琳抽抽噎噎,“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就看開了,我只是,還有點難過?!?/br> 靜默了一會,許鳳嬌輕聲說:“恭喜他,沒掉進你的魔爪?!?/br> “……” 笪璐琳哭得更大聲了:“有你這么安慰人的嗎?” “那——我扛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和你在一起?或者叫你爸用磚頭砸他?!?/br> “……”笪璐琳徹底被氣笑了。 “再不行,指使笪梓健叫上一群同學去揍他,好讓他見識一下什么是不知好歹的下場?!?/br> 一朵毛茸茸的粉色合歡花飄落至腳邊。 笪璐琳撿起,放在手心。 她看著那朵花,若有所思,半晌,才接上剛才的對話:“也不是不可以?!?/br> 說完,母女同時哈哈大笑。 天完全暗了,笪璐琳擦干眼淚往回走。 她感覺身心輕松許多。 在盛夏的尾巴,積攢多日的愁緒和滿腔的悲傷被一股很神奇的力量巧妙地化解了。 這股力量使她更強大,更包容,也更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