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410節
孫茗沉默了一下,隨后開口道:“陛下如今對宗親都有了新的安排,實則子嗣多一些好,臣妾懂得的?!?/br> 她有孫交這個爹,見識豈是普通女子可比?以皇帝如今對宗室的政策,以皇帝的雄才大略,太子之位既然定了,只要教養得當,其他皇子將來都有個出路,必定是既無法奪權又能襄助太子將來順利掌權。 朱厚熜嘆道:“說實話,只看當時朕對你受孕生產慎之又慎,就知道朕其實也擔心你們太年輕,生產風險太大。安嬪出事,更是佐證了朕原先的擔憂。不過,今天也想通了,擔憂無用。已經有了諸多準備,其余的,也只能看命運了?!?/br> 想起當年他讓妃嬪都一起習練那健體術的往事,孫茗只覺得他確實在乎自己這些后宮女子的安危。這幾個月因為安嬪的事,陛下心情常常不好,原來竟也有這種原因。 隨即她開口問道:“那陛下之意是……要讓諸宮有些盼頭?” “是。不光是諸宮,當年一同入宮的,還有塔娜這種將來因為各種各樣原因入宮的,朕只怕都要給些盼頭?!敝旌駸刑故幍馗f起這種事,“有盼頭,才不會發瘋。自然,這也會讓更多人想法設法邀寵。若有人犯了宮規,那便是要施威立規矩了?!?/br> 孫茗懂了。 接下來,陛下只怕要再多讓幾宮受孕,甚至從妃嬪之外再臨幸那么幾人給個名分。 怪不得他說自己將來會更難。 兒子被立為太子,她在后宮固然威信更重,但將要面臨的情況也確實更加復雜。 “……陛下能先跟臣妾說這些心里話,臣妾就知足了?!?/br> 孫茗看向了他,當年一樣年輕的皇帝,如今蓄起須、看起來穩重了很多。但今天這種與她商量著什么事的感覺,很久沒有過了。 她站了起來柔聲道:“陛下今天既然要留寢,就讓臣妾好生服侍陛下吧?!?/br> 安嬪之死的余波到此平息,后宮里有了借這件事先“排擠”后來者的宮斗苗頭,朱厚熜也有了把太子身份先定下來的心事,不能不為將來考慮了。 相比安嬪和未曾謀面的那個皇子,朱厚熜恐怕更難承受更親密的這些后妃和已經叫了自己這么多年父皇的兒子在出現什么意外。 而今天御書房里的奏對,又何嘗不是自己放權后,將來君權、相權各有側重的情況下,朱厚熜需要面對的新形勢? 新黨和舊黨已經在融為一體,但官員們也不能有真正抱成一團的機會。以他們目前的思維和價值觀,如果他們就此抱成一團,只會成為自己將來不斷改革的阻力。 所以,要立太子了。 士紳之外,工商這個階層的力量還太薄弱,不足以撼動現在仍舊由儒門士子構建起來的輔助君主統治整個大明的秩序。 坤寧宮中一夜只有融洽,而塔娜在鐘粹宮中久久難眠:陛下難道是不喜歡自己嗎? 在她的理解中,既然白羊到了龍口邊,應該是會被馬上進食的吧? 結果并非如此。 次日,處于所謂“易孕”時間的某嬪,受到傳召到養心殿侍寢。 再后兩天,皇帝在從欽安殿回養心殿的路上,看到幾個在御花園中打發時間的才人時,對其中一個露出了感興趣和喜愛的眼神。 直到半月后,皇帝才出現在鐘粹宮。 各省軍戰隊爭冠之時,皇帝更是攜眾美出了城,在專門安排的區域內一同觀看較技。 就這樣一個月過去了,某一天御書房內,楊慎前來奏報湖廣等地賑災之事時,在談完了正事之后就凜聲道:“臣還有一事請奏!” 朱厚熜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感覺有點不妙:“講?!?/br> “臣這月余,察覺陛下不似此前那般勤政了。數日前各省軍戰隊爭冠,陛下攜后宮觀戰,更是聲勢浩大!適才臣在此處,等候陛下足有半個小時。這等情形,以前可不從有過。陛下龍體要緊,萬不可耽于女色,荒廢朝政!” 黃錦呆呆地看著楊慎。 朱厚熜也麻了。 最近多花了點時間照顧一下后宮現存妃嬪貴人才人等的心性問題、避免出現心理變態,又多花了點時間在中圓殿、教育一幫小的們,楊慎又有話說了。 “朕知道了?!?/br> “陛下!大悲之后,萬不能輕易墮入欲道放縱心神。陛下一代明君,如今內憂外患……” “行了行了?!敝旌駸袥]好氣地打斷他,“朕倒好像已經成了你擔憂的荒yin之君似的。朕眼里揉不得沙子,雖然明知世事皆要有些余地,但一旦知道了有些事還是不能忍。這不是讓卿等穩妥處置,免得朕大動干戈嗎?” 楊慎頓時眼神大變,跪了下來說道:“臣等此前所議,乃為國事之重計,并無他意?!?/br> 朱厚熜長嘆一口氣:“你有完沒完?朕都跟你說到這份上了,聰明用修,你怎么蠢笨了?” “……臣不明白?!?/br> “辦你的差去吧,朕心里有分寸。不明白,就回去好好想?!?/br> 楊慎摸著頭腦離開了,朱厚熜翻了個白眼。 楊廷和難道沒跟他說曾建議皇帝立太子的事嗎? 這傻小子,眼看皇帝耽于后宮怠政,怎么沒想起這一招? 立太子這種事,有大臣站出來奏請,這才會很明顯地在將來有大功,也自然聚起一些人啊。 在可能越來越融合得緊密、形成一套換湯不換藥瓜分新法利益的新規則的官員內部,也只有立太子這種大事,讓朱厚熜將來還有破立空間了。 第357章 拆分南直隸? 大明內部的問題不是一天能解決的,饒是朱厚熜放權、強調國高于君,他自己的思想價值觀念不用變,其他人卻極難改變。 更何況還有永恒的人性。 就譬如現在從交趾傳回來的匯報。 朱厚熜看向張鏜:“你那邊的消息是怎么說的?” “大體與田欽使所奏無誤?!睆堢M平靜地回報,“臣得到的消息,那阮淦屢戰不利,已然逃入哀牢山。交趾之內雖然還有其他一些心向黎氏之人,但起兵者越來越少,也都很快被莫氏剿滅。這些人里,更無一個是黎氏后人,只是黎氏舊臣?!?/br> 朱厚熜皺著眉,又看向楊一清:“田汝成很清楚此行目的吧?” “自然清楚?!睏钜磺逋nD了一下,隨后說道,“陛下,若田叔禾此策能成,倒也能得那吉婆島。久而久之,云屯諸港也不在話下?!?/br> “大明的目的可不僅僅是如此?!?/br> 楊一清臉現愁容,不再說話了。 皇帝的目的確實不僅僅如此,可現在形勢變了。宣大一戰的戰略目的本是打殘土默特部,既滅掉皇帝心中真正的大敵,也讓博迪可以放開手嘗試掌控左右兩翼。這樣一來,汗庭數年之內都顧不上去管大明。 豈料,一戰陣斬了博迪,俺答卻更加壯大。如今青海又易主,大明的重心必須放在北境了。 在楊一清心里,如果能通過貿易從交趾獲得源源不斷的錢糧和其他貨物,那是好事。 何況莫氏已經明顯穩穩掌控住了交趾,黎氏舊人再難掀起什么浪來了?那個坐觀他們內耗的戰略,沒有了實現的基礎。 朱厚熜也暫時沒有開口。 他知道后來是有黎氏請大明出兵這一出戲的,但現在莫氏篡權已經兩年多過去了,竟還沒有黎氏后人出現。其他黎氏舊臣,絕大多數降了,不降的也敗的敗、逃的逃。 他再次看著田汝成的奏請:莫登庸說只是黎氏絕后,不得已而受禪。他本無意為交趾之主,愿退位讓賢,以漁為業遨游自樂,只盼天朝明察黎氏氣數已絕,再封交趾國王。天朝欽使既至,交趾上下振奮異常。再聞設宣交使館大通貿易,更可在那吉婆島再辟港灣,以為大明船舶往來之關口。 不用講,田汝成已經透露了大明想在云屯諸港插足的意思。海貿行和交趾貿易已經多年,船只往來頻繁。田汝成一定說得委婉,只是要一個停泊和集中貿易之所,但莫登庸豈能看不出來? 正如當時楊廷和都對屯門島不甚在意一樣,莫登庸也并不在意大明在吉婆島有個港灣,只要大明能給他所需要的東西。 退位讓賢,還能讓給誰?自然是他兒子。 可是田汝成沒有堅持那國書只能給大明冊封的交趾國主黎氏,反而提出了這樣一個奏請。表面上是請皇帝和朝廷做主,實際上恐怕已經被糖衣炮彈砸暈了吧? 偏偏楊一清也認為這個結果同樣可以。 事已不可為,莫登庸的姿態又放得極低。大明既然師出無名、眼下又無力再備戰南洋,難道就干等著交趾國內局勢出現變化、有黎氏后人舉旗請大明出兵剿逆? 張鏜的話佐證了交趾內部的局勢,田汝成之所以敢違背出發前得到的指示,自然也認為他這是在立功。 朱厚熜思索了很久,最后說道:“傳令田汝成,所請不允?!?/br> 楊一清眉頭皺得更緊了,并沒有第一時間說什么。 “讓他告訴莫登庸,交趾既有此變故,宜遣使臣來京稟奏詳情。黎氏素來禮敬大明,倉促另封他主,于禮不合。朕也要看黎氏是否氣數已盡,莫氏是否交趾民心所歸,是否禮敬大明。讓使團先退到吉婆島,暫觀其變?!?/br> “陛下之意,是再拖一拖?” “光是拖又有何用?”朱厚熜淡淡說道,“莫登庸想要朕的冊封,交趾宣交使館不正式設立,貿易也不會停。能賺到的,自然一直有。在此其間,倒該助阮淦一臂之力。局勢變化至今,黎氏后人是真是假,可沒那么重要了?!?/br> 張鏜目光一閃:“陛下之意是……找人冒稱黎氏之后?” “阮淦只要不死心,他也一定在找??偸钦也坏?,他一定也會想這個法子。黎氏宗室已經被屠戮殆盡,想必只要一些昔年舊臣和宮中老仆能佐證,假的便是真的?!敝旌駸锌粗鴱堢M,“你在那邊的人,能不能做到這一點?” “臣懂了!哪怕只是散一些流言,阮淦也會動心的。就算找到的其實是假的,他也必定有辦法弄成真的?!睆堢M頓時眼睛亮了。 “有了朕那些話,莫登庸認為有希望,便會用心在禮敬朕上。流言四起,他必定也要瘋狂鎮壓,寧殺錯不放過,以防朕認為黎氏氣數未盡?!敝旌駸锌聪驐钜磺?,“楊總參以為這么做如何?” 楊一清嘆了一口氣:“那便再觀望一些時日吧。即便黎氏舊臣仍難成氣候,讓莫氏多孝敬大明一些也是好的?!?/br> 有一點是清晰的,陛下對于藩國藩族,真的沒有歷朝君主那樣的天朝上主心態。像這樣用手段去激發人家的內憂圖謀實利,說實在的,楊一清雖然知道對大明好,但他自小所接受的教育不是這樣。 朱厚熜聽得出來他語氣中的無奈。 對上北患,楊一清責無旁貸,可以積極謀劃,因為北虜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對上交趾,楊一清既擔憂那邊牽扯了大明的精力,也覺得那是大明在欺負人。 他不反對,只因為他年紀已經很大了。要不是現在并沒有足夠分量的人能夠接替他的位置,楊一清這回本來也打算致仕的。所以,交趾的后續變化,不會是他任上的事了。 朱厚熜不怪他在交趾問題上的保守,楊一清不清楚大航海時代的洶涌澎湃,也不準確地明白皇帝心目中將來的大明是怎樣一個圖景。 哪怕是張孚敬、嚴嵩、楊慎這一代更年輕一點的重臣,他們心目中最好的大明也就是漢唐之時:威服四海、萬國來朝,國門之內百姓安居樂業,這就足夠了。 不追求百姓的生存狀態和生活水準要到達哪一個明確的層次。他們想象中的萬世之基也無非只是一套改良了的制度,而不會具體到地理和資源的層面,控制了哪些新的實土才會對華夏子孫后代有利。 現在面對田汝成的奏請和楊一清的意見,朱厚熜只能自己給出決斷。 一直不曾開口的嚴嵩察覺到了皇帝的堅決,頓時凜聲道:“那臣這便擬寫公文,傳到交趾!” …… 大雪落下之前,邊鎮仍舊有寇邊,但現在集中到了西三邊。 俺答的人馬在養精蓄銳,宣大反而平靜了下來。 夏言在三邊奔走,勉力支撐袞必里克所統帥的鄂爾多斯萬戶從北面、南面的侵擾。 大明的錢糧自然要經過更漫長、更難走、損耗更大的路線往陜西那邊走。 偏偏湖廣今年旱情嚴重,還需要朝廷賑災。 在遙遠的東南方,南直隸蘇州府風聲鶴唳。北京都察院派的賑災御史名為督辦賑災事,實則會同應天巡撫一直在查證蘇州為什么遭災如此嚴重的真實原因。 皇帝只給了三個月的時間,而那一天皇帝的震怒不是假的,張孚敬也需要在北京戶部直接征收南直隸及三省糧賦的第一年給一個下馬威。 事情查到現在,結果一點都沒出乎楊慎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