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378節
他們怎么看?跪著看。 確實是皇帝給唐順之下的命令。 先是不準他們遷居避禍,為了家族將來計,還能怎么辦? 反正就算這宣大巡撫號召他們踴躍捐款助戰,那多少也是要拿出來一點的?,F在既然答應了利息,那就量力多認購一點吧。 這臨時國債是因國戰而起,卻又不便提前發賣。 借著懷來軍械園這個大工程,在宣大走了一遍見了許多的人之后,唐順之這里卻有一個名單了。 按陛下所說,這次只是在宣大試一試。不管能籌上來多少,終歸是一筆額外可以動用的銀子。 大戰臨頭,完全不拖的糧餉和犒賞激勵,是戰而勝之的另一個籌碼。 何況要有一個誘敵深入、先敗后勝的過程? 李瑾這個時候才知道這計劃的第一步,他在陽和口的邊墻上就像劉鎧一樣揪起侯庵永的衣領,憤怒不已地問道:“什么?要我不必再死守,退到陽和衛?” 侯庵永就沒包正川那么淡定了,只是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郭侯軍令,將軍不是看到了嗎?” “那虜酋手下敗將!去年就沒從老子手下討到好!這陽和口,老子丟不了!” “郭侯不是說了嗎?能守則守,不必死守!”侯庵永同樣憤怒,“陛下御駕親征,要到宣府!從新平、永加二堡到許家堡、大同,這宣府西側一線才是真正不能有失!” 李瑾一愣,隨后破口大罵:“誤事??!” 皇帝一來,宣大將卒就要畏首畏尾。為?;实廴f無一失,就需要保證最內圍的防線更穩固。 “老子把韃子擋在長城外不就行了?”李瑾急躁地走來走去。 “俺答主力仍不見蹤影!郭侯擔心你求戰心切,勝后輕敵,出邊墻野戰!總之,能守則守,不必死守,御駕不能有失!” “哎呀!”李瑾氣得直叫喚,但軍令如山,又能奈何? 此時此刻,宣大方向仍不見蹤影的俺答主力是隱憂,所以哪怕李瑾是大同左副總兵、北路守將,哪怕侯庵永是唐順之幕僚、如今派在郭勛身邊,兩人也不能知道全部戰略。 懷來還在宣府東南,哪里太過于深入。除非北虜是當真覺得此戰必勝了,才會想著去那里,兵臨居庸關。 現在,朱厚熜要來宣府,牽一發而動全身。 過去小股敵人寇邊,出堡阻擊的有,或者就算固守城堡,反正別人也只是先劫掠一番。 但這次若真要誘敵深入,北虜也不是傻子,只怕最靠外圍的寨堡要放棄一些,免得他們還有后顧之憂。 口子從哪里張開,要等北虜主力現身。 此時此刻,陽和口北面的百里以外,烏泱泱的大軍匯聚在大青山下的東陽河畔。這條河的下游,匯入洋河。洋河的下游,再在懷來西邊匯入永定河。 多支大軍兵臨大明邊墻,大明的夜不收軍再難出來跑到這里,發現這里的一萬五千精騎。 俺答先看了看西南邊,然后再看向東邊:“二十二年前,達延汗就是在那里率三萬精兵,沒能徹底攻破,最后因為天降暴雨沖走了糧草而不得不撤軍吧?” “是啊,只差一點點,當時漢人已經大敗,只剩最后一口氣了?!?/br> “虞臺嶺……”俺答的嘴角露出笑容,“我讓滿受禿戴罪立功,在陽和口攻卻不破,牽扯住大同的兵。我那親愛的哥哥探明形勢后,總該在大同西面發力了吧?那大同,就交給他去搶掠好了?!?/br> “可汗,虞臺嶺地勢兇險,不好攻破……” 俺答眼冒精光,聞言只說道:“那里必須攻破!破了那里,漢人才會縮回宣府??s回去了,沒有他們的什么萬全右衛盯著我們的尾巴,才好一路向東!博迪在古北口那邊,我往龍門去,是會師之意!再縮下去,他們就該縮回居庸關了!” 二十二年后,他要做到達延汗當年沒做成的事。 他出現在了虞臺嶺,真的在啃宣府的硬骨頭,博迪才會放下心,全力攻打明人京城正北的薊州鎮。他的哥哥、名義上統帥右翼三萬戶的濟農也才會相信他確實是在宣府和大同之間牽制著這兩鎮最主要的兵力,因此在殺虎口和偏頭關發力,準備到桑干河谷一帶好好搶掠一番。 但數面都在受敵,誰又在幫誰牽制呢? 只要他真的把虞臺嶺和明人的萬全右衛防線攻破,宣府腹地就不足為慮了! 面對初戰大勝的草原雄師,懦弱的明人只會像往常一樣龜縮于城堡之內。 而俺答的目標很簡單:如果一切順利,這次他只準備到居庸關下看一看,多擄回一些漢人工匠。 土默特部的未來,需要那些工匠。 現在南人的兩千多里邊墻處處都遇敵,二十二年來再沒見過的陣勢,一定已經將他們嚇得膽寒了。 在一開始氣了一陣之后,現在俺答反倒有點感謝漢人皇帝罵了博迪兩句。 要不然,博迪只怕不會這么堅決地掀起這么大的陣勢。 讓他奚落一番吧,做到了爺爺不曾做到的事,草原上誰又能說俺答敗了? 他胸中有屬于他的圖景,定下心來就大聲道:“傳下去,把馬喂飽,睡個好覺!拂曉時分,增援虞臺嶺,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第333章 土木堡之變莫非要重演? 宣府鎮的西北側,最重要的關隘是張家口。 這里地處太行山、燕山和陰山山脈交匯處,是華北平原與蒙古高原交界之地。自二十一日夜北虜寇邊以來,宣府這邊壓力最大的地方就是張家口。 但也只是有壓力,宣府還頂得住。 虞臺嶺則位于張家口西北面約摸六十里處,這里北依長城,東西環山。東南面一條河,由西北流往張家口的方向,地域開闊。路口兩處,都通向長城外的張北,是張家口西面另外一處戰略要塞。 駐守于此的,是新河口堡守軍。大銃、彈藥都不少,但此刻聽著西北面此起彼伏的號角聲,看著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黑灰騎兵海洋,他們的臉色正一分分變白。 “該死!快,快報去宣府!”守將聲音疲憊又惶恐,“西北面而來,人數如此之多,必是俺答大軍!快報王督臺,俺答兩萬大軍到了虞臺嶺,光我們新河口堡頂不??!速調萬全左右衛和懷安衛增援!不,還有大同鎮虜衛和天成衛!俺答大軍在宣府,大同那邊守住陽和口、殺虎口就行!快!” 不需他多催促,為了小命著想,快馬立刻就瘋狂往東南奔去。 “擂鼓!擂鼓!”他顧不得自己的聲音都已變了調,“一定要頂??!援軍已在路上!” 心里在罵著王憲:狗日的,既然要重兵守下西路和南路,為什么把原來在下西路的自己調到這上西路來? 原先在懷安衛呆得好好的,現在呢?只是之前這幾日離,邊墻外的不到兩千騎兵輪番縱馬掠過邊墻射上利箭來,自己的家兵已經戰死近百! 現在,俺答的大纛已經隱約可見了,敵騎正在調整陣型,沖鋒在即。 看著那鋒線,他臉色越來越白:僅憑自己這里不到三千的守軍,更準確地說僅憑自己剩余那四百多家兵,怎么可能守得住過萬草原精騎的沖擊? 兩千里邊墻處處遇敵,只有腹地還有些兵力伺機增援??墒菆笮?、調兵、趕到…… 他又再次在心里罵起狗皇帝:御駕親征干什么?皇帝就在來宣府的路上,難道他要成為第一個棄守的邊將?即便活著回到了后方,只怕也難逃一死! 因為皇帝御駕到宣府,只怕王憲還不敢輕易抽調難免的萬全右衛和懷安衛北上增援! 投降?投你媽??!俺答這回第一次出現,豈能不立兵威? “……殺千刀的!殺??!” 在他的北面,俺答靜靜站在高處的土坡上,望著自己面前已經在馬上躁動不已的將卒。 “開始吧?!?/br> 他輕輕揮了揮手,在身旁隨后響起的沖鋒號角聲中,這只手仿佛拂動了一場大風,很快就將身前的騎兵吹成黑壓壓的巨浪,直向遠處那不算特別險峻的邊墻拍去。 “轟!” 長城上,很快響起一聲突兀的炮響。 俺答嘴角露出了微笑:離得還遠,現在能擊中誰? 明軍的心亂了。 他和博迪的親爺爺、在草原有著赫赫聲名的達延汗曾攻了七日而未竟全功。 從二十二日拂曉到今天,是五日。 “輪攻,別停。今天夜里,我要在長城南面過夜?!卑炒鸬匕l出了命令,隨后嘴角獰笑起來,“再傳告一遍,破了門,不跑的就殺干凈,跑了的不用追到底。讓他們往南逃,告訴他們的人在這里敗得有多慘!” “忽熱!忽熱!” 回應他的,是已成鋒矢狀、策馬沖到最前頭的勇士們的呼嘯聲。 弓矢、炮彈……長城上拋射下來的這些武器,卻只如小石子一般,投入了幾乎漫山遍野的蒙古騎兵海洋中,絲毫不能阻止他們海浪一般的攻勢。 在這里東南面三百里之外,是居庸關。 萬五京營大軍,在居庸關以內十分安全的順天府境內,也只能做到日行三十里。 從二十四日上午開拔,如今他們也只是過了白羊口,接近了居庸關。 御輦之上,西北面的軍情不斷地送到這里來,楊一清和李全禮策馬跟在一旁。 “……仍未發現俺答蹤跡?!敝旌駸袕囊恢毕崎_著簾子的窗口望向楊一清,“楊卿以為,俺答會主攻何處?” 楊一清沉吟片刻:“目前是諸邊都遇敵,沒有一處邊堡敢懈怠。照軍情來看,都是在攻關隘,卻不似往常先全力攻破一口,筑堡守軍也因此不敢擅動。敵騎迅捷,只怕是先看哪處疲態初顯,再一鼓作氣了。其后便侵掠如火,諸邊就算要調兵增援,也趕不上敵騎快?!?/br> 朱厚熜沉默不語。 之前有過調度。最可能是敵人主攻方向的幾處里除了李瑾,其他都是已頗有劣跡的邊將。但在邊堡,終歸還是有不少完全身不由己的兵卒、民夫。 他通過《明報》發出來的那篇文章,至少邊鎮將卒心里是有不同意見的——好好的,你為什么要羞辱虜酋? 大戰一起,總有人要死。 主和之所以一直有市場,只因邊鎮同樣是都不想死。 朱厚熜很快壓下自己這些思緒:不先打疼北虜一次,邊鎮只會年年都有人送命。 最遭罪的,反而是邊鎮普通兵卒和百姓,畢竟每次許多邊將都在他們家兵的護衛下,在寨堡里縮得好好的,任由虜騎擄掠而去。 “傳令居庸關,不必因朕來了,就先閉關戒嚴。有百姓要南逃,放他們入關。京城擴建要用工,轉運糧餉也要用工。膽子大一點的,也可以先就在居庸關外離得最近的懷來找口飯吃,懷來同樣要用工?!?/br> 大戰就在眼前發生,難以避免的還包括一些百姓躲避兵災。 況且此次設局誘敵深入,宣大腹地是真的難免遭遇兵災。不是誰都有門路和能耐躲入邊鎮相對安全一些的那數座城堡,拖家帶口南逃的并不會少,甚至于宣大府縣已經接到的任務就是疏散百姓到內外三關附近,或者敵騎極小概率會出現的非戰略性山嶺中。 已經有點堅壁清野的味道了。 這是朱厚熜與朝廷戰略帶給宣大的一次沖擊。 “……只此一次!”朱厚熜加重了語氣,“此戰一定要勝!此后,戰火不能再于我大明土地上燃起!楊卿,你先行趕去宣府吧,好讓王憲能放心去大同!” “臣遵旨!” …… 宣大總督尋常時期是呆在懷來,但現在不是尋常時期。 王憲在宣府,離張家口約六十里,離虞臺嶺約一百二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