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208節
宋良臣急道:“如今清整水利,藩王、勛戚、官紳,全都要受到影響。你要是南下來準備平亂的,南京這點兵,將校都不一定會全賣力!” 郭勛還是不說話。 “陛下這究竟是何意?你不說話,我都不能安心,你還指望其他勛戚?” 郭勛終于瞧著他說了一句:“勛戚要的就是忠,你說這話,不怕我密奏陛下?” 他總算也透露了一些信息,他現在仍舊可以密奏陛下。 宋良臣心情復雜:“還是那句話。我協同守備南京,哪怕中樞有什么謀劃,你不能讓我不知道??!” “你聽命就是了?!惫鶆撞灰詾橐獾卣f道,“你聽不聽命?” 宋良臣氣得不行:“我自然聽命!可是若麾下嘩亂呢?” “砍了就是?!?/br> “砍得過嗎?嘩亂??!”宋良臣快崩潰的模樣,“還有那么多的文官士紳不甘心!” 郭勛嘿嘿笑了笑:“來,給你介紹個人?!?/br> 說罷對門外喊了喊:“常老弟,進來?!?/br> 宋良臣疑惑地看著這個親兵模樣一般的護衛。 “常玄振?!惫鶆讓λf道,“開平忠武王之后?!?/br> 宋良臣張了張嘴巴,只見常玄振利落地對他拱了拱手:“見過西寧侯!” “……他……他……” “在我營里已經cao練了兩年了!怎么樣,有沒有一點常公風范?”郭勛有一點點得意的樣子,“像常老弟這樣的功臣之后,我營里還有許多,李公、鄧公、湯公之后都在!” 能跟開平忠武王常遇春相提并論的,宋良臣哪能不知道這所謂李、湯、鄧應該就是李文忠、湯和、鄧愈。 郭勛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人嘩變,砍了就是,老子有的是人補上去,全都是要立功的!” 宋良臣兩眼有些呆滯:“……那得砍多少人?” 郭勛當年剿匪沒立下功,東南一直又以安撫為主,現在為了兒子不降等,滿眼都是嗜血模樣:“不忠的,自然全砍了!舊的不去,新的怎么來?你反正都這么聰明了,該明白陛下早有布置!” 宋良臣無言以對。 已經久未襲爵的李、常、湯、鄧之后全冒出來了,還已經在神機營cao練了兩年,再想著徐鵬舉cao練孝陵衛、李全禮cao練長江水師剿匪…… 還有人人都知道的錦衣衛諸省行走。 他打了個哆嗦:“聰明人不少的!若因此還有不甘心的,一動起來必是滔天大亂!” 郭勛不屑地回答:“一看你就沒有多研究陛下的辯證法!盯準主要矛盾不就行了?” “……什么主要矛盾?”宋良臣心想你也敢談學問? 郭勛森然露出牙齒:“廣東之外,天下一共才多少個藩王、多少個五品以上的官?沒露出馬腳之前,人人都是主要矛盾!” 宋良臣倒吸一口涼氣:已經能做到全都盯著了嗎? “……我不信!”他現在真的很需要堅定自己的信心。 若果真如此,陛下還需要這樣藏著掖著讓楊廷和站出來受這份苦嗎? 郭勛瞥著他:“你要是全信了,還稱得上忠嗎?那是見風使舵罷了!” 說罷一種“我就知道”的優越感。 宋良臣憋得難受。 他覺得郭勛一定是被騙了,古往今來怎么可能有哪個皇帝能做到隨時掌握天下所有高品官員的動向? 錦衣衛過去全力盯著京官,也免不了京官一直互相勾搭著籌謀很多事。 一定是郭勛被騙了之后,傻乎乎地沖鋒在前! 此時的浙江,王守仁也對嚴嵩表達著這樣的疑問。 嚴嵩并不知道什么所謂“主要矛盾全被盯著”,但他說道:“這件事倒并不難理解?!?/br> 聰明如王守仁疑惑地看著嚴嵩。 嚴嵩笑了笑:“我是天降機緣,你是素有威望。但天底下諸多低品官員,其才干閱歷真的比高品諸公差多少嗎?變法如此大事,到了要除草之時,難道還細細辨別哪棵雜草的根有點牽連甚廣,細細刨除?” 王守仁低下頭嘆了口氣:他只是不像嚴嵩這樣狠。 不,陛下在這件事上也非常狠,非常堅決。 “汪鋐已到任,東南若有變,還要仰仗伯安?!?/br> “……家父喪期,還有四月。若這四個月里,大亂已生呢?” 嚴嵩搖了搖頭:“不會,演這場戲,不就是為了迷惑地方嗎?聰明又大膽的畢竟極少,糊涂又大膽的不足為懼,糊涂還膽小的就更不用提了?!?/br> 沒有什么戲能騙過天下所有人?無非迷惑那些糊涂人罷了。 王守仁用了太多心思在學問上,現在感受到真正的聰明人把心思全用在謀篇布局上會是什么狀態了。 哪里最可能是聰明人點起的火,中樞想來已經把滅火之人布置就位。 過了一會,王守仁慨然長嘆:“私欲既然也是恒在恒變,一味堂堂正正就只能受制于人?!?/br> 嚴嵩深以為然,笑著點頭:“此害民至小之法,雜草除后天地寬?!?/br> 明知道對方會想方設法阻攔,還為了堂堂正正就試圖感化對方,何必呢? 聰明又膽大的,敢跳出來就立刻全都撲殺,剩余的人才會畏威而不敢輕動。 聰明又膽小的,就始終會聰明,夾著尾巴避過風頭想法子改變才是正理。 演戲的目的不是騙,而是掌握主動。 如今,天下不正被牽著鼻子走嗎? 第208章 湖廣火藥桶 天下諸省只是因清整水利一事、因李翔尸劾案引起的中樞劇變而暗流涌動,但廣東又成了風口浪尖。 李翔畢竟是廣東人。 正德十六年,張孚敬南下,兩廣貪腐大案因第一次屯門之戰而爆發,高官幾乎一網打盡,廣東開始清丈田土。 嘉靖元年,因為颶風之災和新法的壓力,廣東出了大逆不道之士紳,張孚敬又抄了一次家。 嘉靖二年,廣東衙署大改,試行采買法和商法、稅法,編審科則,歷經官紳大動蕩的廣東沒再出什么幺蛾子。 現在嘉靖三年剛開始,廣東新科進士以尸劾首輔,先被陛下點評為忠心可嘉,又被查出行狀“先親近新黨,再尸劾新黨黨魁,別有用心之小人?!?/br> 李翔的父母早逝。去年中進士后,已經將妻兒接到了北京。 但新會縣內,李翔的親族、師友還在。 張孚敬這次沒有抽刀,而是對馬永說道:“馬總司,省府縣三級,都需要你用心調派人手協助征收地方稅了?!?/br> 這是地方科則統一之后定下的新名字。朝廷向廣東要求的進貢,這部分歲辦及坐辦都采取了采買的方式,由戶部來支出。 這部分過去地方上要承擔的徭役壓力,已經轉到承辦采買的商行頭上,而稅課司反而能從中抽取部分商稅。 地方上自己的雜辦等徭役攤派,則已經統一為地方稅,攤丁入畝而且是計算田底權。收上來之后,仍舊官府來實行采買。 今年廣東的首要重事就是這地方稅的征收。 省務會議上,孫交已經不在列席——北京的消息傳來,他提前啟程返京了。一是為了皇帝“安?!?,二是為了大概會在三月左右生產的孫皇后。 但廣東仍有不少新朝國戚,比如安嬪之父、原薊州總兵官、現任廣東治安司總司的馬永。 他聽完張孚敬的話,卻看向了廣東總兵官蔣修義:“治安司之下,除了海防道、巡檢司,主要都是原先各府縣快班壯班。若是有狀況,還需蔣總兵多照應?!?/br> 蔣修義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張孚敬又看向了改任稅課司掌司的翟鑾:“翟掌稅若遇阻礙,盡可及時遣人報來?!?/br> 翟鑾以提學之官南下,如今卻轉任到了稅課司。原因無他——這是第一次這樣征稅,第一次要嚴格向官紳征稅,翟鑾有刑部主事的經歷。 “廣東百官若辦事不力,霍巡按統管廣東三級都察御史,一定不能姑息?!?/br> 霍韜有了一回教訓,現在僥幸留任升官,連聲答應。 “曹提刑也要辛苦,今年依舊要以刑名安民心、懾宵小?!?/br> 端嬪之父曹察本就已是正四品知府,這一次直接升任了主管廣東一省刑名的提刑司首官。 曹察也應承下來之后才問道:“撫臺,如今朝中……” 他欲言又止。 雖然同為國戚,但九嬪是大明開國以來還不曾設過的?;屎笾阜饬撕?、世襲伯爵;淑妃之父封了伯、世襲三代;九嬪之父卻都只是任了官、升了官,他們還不夠有資格知道真相。 現在的情形,是靖安侯、內閣大學士孫交知道消息后就急匆匆返京了。 如果皇帝是被楊廷和凌迫著,他們這些新朝國戚還在廣東配合新法? 曹察面對兇威赫赫的張孚敬,沒能明明白白問出這種話來。 張孚敬一個個地看了過去。 張恩、蔣修義、曹察、馬永、翟鑾、霍韜,這就是廣東省務會議上的六巨頭了。 他簡單地開口說道:“陛下親旨!” 說罷就從袖中掏出了一卷圣旨來。 聽到親旨二字,六人全都心中一動,離座跪了下來:“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臣等叩問圣安?”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钡人麄兿蚧实蹎柾炅税?,張孚敬卻直接開始念圣旨,“實踐學、辯證法、新法皆出于朕,參策咸服襄助之。李翔一案,廣東不需理會,安心推行新法便是。廣東加以實踐學、辯證法取生員,甚合朕意,準!楊閣老肱骨之臣,身負變法重任,朕實憐其忠勇,廣東不必相疑。欽此?!?/br> “……陛下圣明!” 眾人行禮站起來后,就見張孚敬笑著把圣旨也傳給他們看。 說實在的,感覺有些古怪,尤其“憐其忠勇”那個憐字、那個勇字。 等圣旨傳了一遍,張孚敬才收起笑容肅然道:“廣東已經亂了兩回,今年必定還會再亂上一回,諸位不可懈怠。廣東猶如此,天下又如何?如今中樞一心,廣東正要齊心用事。天下都盯著廣東,馬總司、曹提刑,二位也勠力同心襄助新法,則情勢漸明。廣東新法若有成,方顯陛下實踐學、辯證法及新法之威,天下再不以陛下年少而輕忽視之!” 在這七個人的小圈子里,話算是初步被挑明了。